第9章 緬桂花
第八章 緬桂花
喻遐意料之中的一晚上沒睡好,青旅房間的沉悶氣氛尚在其次,他着實被孟家姐妹接連的兩個電話弄得心煩意亂。
慌張之餘倒有一點釋懷,仿佛說不清楚的即将塵埃落定的安定感,這件事倘若非要有一個結果,喻遐寧可是快刀斬亂麻。他能理解孟妍的所有決定,哪怕最壞的結果,即便他現在無法接受,喻遐也自虐般地提前為未來做好預案。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算好算壞,總愛提前透支焦慮,搞得心室永遠修修補補。
翌日喻遐只簡單地發了個信息給蒲子柳道別,除此之外沒告訴任何人自己要先一步離開臨水鎮。他的行李很少,舊書包往二手登山包裏一塞,就沒了。
這趟回鄉之旅充滿波折,換乘多種交通工具,從臨水鎮破破爛爛的大巴車開始,最後一種是到他家門口的139路公交車。
臨水到最近的建洲縣城只有40公裏,大巴是随叫随停有座就上的,在最熱鬧的東街口設一個月臺就算車站,挂了牌,寫着“滾動發車”。
喻遐到的時候剛好最早的一班車滑走了,他順勢靠在站臺旁邊等。
他還沒見過清晨的臨水鎮,待了幾天,早起都只匆忙地在青旅最近的早餐店吃一碗草芽米線,然後就坐包車前往行程上的地點。現在等在這兒,雨後,晨霧還沒完全散開,藍天和陽光卻已經一起透亮,嘈雜鄉音,熱騰騰的南方煙火。
臨水鎮多鮮花,喻遐等待中不時看見人們抱着大束鮮花經過,男女老少都有,花可能是觀賞的,可能用來入菜、入藥。
又目送走一大捧随處可見的粉玫瑰後,光明的橙色驀然闖入視野,亮得喻遐一愣。
他還沒見過橙色百合花。
而下一秒,熟悉的面孔從百合花後出現,慵懶氣質,冷漠眼睛。
“早啊。”姜換跟他打了個平凡的招呼。
喻遐情不自禁站直,他舌尖抖了下,一句“早上好”彎了兩次才送出去,末了他等不及地問:“你怎麽在這兒啊?”
自從那天晚上發生的事過去,他就有點不知道怎麽稱呼姜換。先前是“姜換老師”,他們做的時候他也沒叫過對方的名字,可畢竟有過關系像一道楚河漢界,與過去劃開,他叫不出“哥”或更親密的,直呼其名又不太合适。
于是只好略去稱呼,好在姜換并不在意:“我來買花。”
說着,把巨大的一捧百合花往上颠了颠為了抱得更穩,五官于是再次被遮掉一半,喻遐得以放肆地看向他:“這是什麽花?”
“百合,叫‘晚霞’。”姜換說,“很漂亮對吧,而且沒那麽香。”
喻遐點着頭,他發現自己從遇到姜換開始眼角就挂上了笑的弧度,而那個“以後可能大概率不會見面”的暗自決定順理成章地不攻自破。
他們竟然還能再見一面,喻遐想。
姜換看上去沒有為這場意外的重逢多麽激動,他停下腳步,看了看喻遐身後巨大的登山包,意識到這也許是一次啓程後,問:“不是還有兩天嗎?”
“什麽?”
“你們的行程,你說的星期五結束。”姜換的眼角好像沾了百合花上的露水,亮晶晶一道,“今天不是才星期二嗎。”
喻遐雙手都插進兜裏:“進不了山,提前結束了,我就提前回家去。”
“到建洲坐車?”
“嗯,然後到春明市裏,買火車票。”喻遐本該到這裏停止,給彼此留一點分寸,但他想了想給姜換交了底,“去東河。”
姜換短短地“啊”了聲:“家就在東河?”
喻遐笑得更深,算作承認了。
至此,他的學校、專業,他的家鄉、常住地,他都告訴了姜換。
可他卻不肯問姜換要不要留一個微信或者手機號。
“我今天也去建洲。”姜換抱累了百合花,讓它們以包裝紙為緩沖靠着牆,繼續和喻遐說話,他們在一衆講方言的本地人中尤其突兀。
“什麽時候?”
姜換說大概下午吧,辦點事。
喻遐:“那你到的時候我應該已經走了。”
“到建洲也是坐火車?”
“嗯,火車。”
“嗯。”姜換喉結上下一動。
再次相顧無言,仔細算來,他們之間的對話的确不多,再扣除電影相關的那就聊勝于無了。姜換本身不算健談,喻遐平時裝久了開朗乖巧,終于不用披上那層優等生的皮囊,露出本性時也不喜言辭,安靜得帶點憂郁。
周遭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叫賣聲,讨價還價,寒暄,伴随米線和高熱量碳水的誘人香氣,各類鮮花的馥郁,晨霧終于消散殆盡,一個晴天翩然而至。
“天氣預報不太準啊。”喻遐喃喃自語似的說,“還以為今天要下雨來着。”
姜換讓他看遠處的山間還有雲:“晚點會下。”
“噢,那就好。”
“你很喜歡下雨嗎?”
“還行吧,現在是不希望提前離開的決定顯得太搞笑。”喻遐眉眼彎彎地說,“萬一我着急跑回去了,然後這邊萬裏無雲,去平山村的路也開了,大家都去看翟家大院——上次我們去的時候那個管家死活不開門。”
姜換可能聽懂了,或者不怎麽在意,輕輕地點頭。
百合花和朝霞稱着他的臉,立體五官愈發像雕塑那樣棱角分明,眼皮單薄地垂着,目光懶散,他做點頭這動作時垂在鎖骨邊的長發也跟着一動,撩撥似的将領口掀開一點,又欲拒還迎地掩上,留下不太清晰的紅痕——那是晨曦的吻。
喻遐餘光瞥見,心口一熱。
他們這樣相處時根本不像睡過的關系,但喻遐不太清楚別人會怎麽樣,他沒有同姜換以外的人草率做過愛。更微妙的是,在條分縷析到底誰才更主動之前,一切已行雲流水地結束,現在他們竟然都選擇了無視那天夜裏發生的全部旖旎。
很潇灑,很無厘頭,像某部電影裏會發生的情節,有種無以複加的浪漫,他們到底在發洩情緒還是餍足欲望成了一個不被解開的伏筆。
大巴車轟然而至。
在電影裏的話,這裏應該剪輯掉,而他的劇情就此殺青。
喻遐若無其事地背起那個看起來無比沉重的登山包,他往前走一步,再回頭,逆着光細細臨摹姜換,他不确定姜換會不會記得自己。
“那我走了。”喻遐和他道別,手卻酸得伸不出來揮一揮。
姜換先是迷茫地說好,接着左右看了一遍,突然喊住他:“你等等。”
他把那捧燦爛的“晚霞”放在站牌下的水泥地,那裏相對幹淨,快步走向三五米開外的一個老婦人,她在叫賣一籃用白紗布墊好的花。
買花時姜換說建洲縣方言,出人意料的地道,他用現金,等了一會兒老婦人找零,手指勾着兩串細長的、纖弱的米黃色小花墜子走向喻遐。
“緬桂花。”姜換介紹道,“給你。”
他低着頭将兩串緬桂花一起挂在喻遐的登山包帶扣上,垂在胸口,淺淡的香氣好似一瞬間擴散,沾濕了嗅覺神經,五感互相篡位,喻遐差點懷疑自己聽見什麽叮鈴作響。
就着香味,喻遐再也忍不住,他伸手用力抱住了姜換。
他的胸口要被心髒頂開了,呼吸劇烈地顫抖,他抱着姜換不肯放,連天的委屈終于在這一刻随花香爆發出來。
身後,去建洲的乘客依次上車,有幾道好奇視線打量他們,喻遐的臉更燙了。
姜換摸了摸喻遐的頭發。
“一路平安。”
好似還有後續的一句話,比如“到了給我消息”“後會有期”“下次再見”……
但姜換的臺詞就在這兒結束了。
緬桂花香得強硬又霸道,露天時不覺得,等擠進大巴車上為數不多的座位,那股芬芳好像自行擴散,無孔不入地襲擊他。
喻遐腦子悶悶地痛,他就着這股鈍痛和芳香糾纏,靠在車窗上睡滿了全程。
大巴車的重點在縣城客運站,喻遐下車後看見有直達公交,又在東河已淘汰的老一代公交車上昏沉地搖搖晃晃了近半個小時,終于看見“建洲站”的隸書紅字。
起先在手機上查過,建洲到春明市有K字頭也有城際列車,高鐵不多,每天班次有限,而且因為建洲并不是什麽熱門旅游城市,車票到站再買都完全來得及。
喻遐記得十點鐘左右剛好有一班,車程2小時。
他習慣性地從褲兜裏掏手機準備買票,然後撲了個空。
喻遐霎時清醒,把褲兜一捅到底後慢半拍地驚出一身熱汗:他手機丢了,不然就是被偷了——在公交車上!
回過頭看向坐過的那輛公交車,早跑得沒影。
火車站前廣場魚龍混雜,喻遐清點了下兩邊口袋連同登山包的側兜,随手機一起消失的還有大約500塊現金。他篤定是遭了賊,出行高峰,公交車連接客運中心和火車站,但他沒想到回東河的旅程才剛開始第一站就遇到扒手!
身上還剩不到300塊,是放在一個小包裏的現金,此外喻遐身無分文。
短暫的理智下線後又被迅速拾起,喻遐并未自亂陣腳,他站在路邊再次回憶可能丢失手機的地方,确定很大的可能就是公交車後,他找旁邊的人問了最近的派出所在哪。
報案、登記,民警接待了喻遐,很有效率地通過火車站附近的道路監控查到了車牌號,然後聯系上公交車運營公司,進而找到司機本人。喻遐在派出所外花10塊錢吃了一份魚香肉絲蓋飯,等司機交完班後帶着車內監控來配合工作。
到這裏一切都很順利,包括民警看監控後沒花多久就确認了扒手,喻遐快要以為他的手機能和SD卡一樣失而複得時,線索斷了。
“看不清臉。”派出所民警圍城一圈研究半晌,得出結論,“只能試着看看他是從哪兒上車的,但這麽一來今天肯定沒法破案。”
喻遐沒有立場指責別人,他不謹慎在先,至少民警沒有用一張報案單打發他。
他們盡了全力,見喻遐一臉失落,希望他留一個備用號碼和地址,如果破案後找回手機的話可以寄給他。喻遐想了想,留了母親孟妍的電話。
希望再一次變得渺茫,他走出派出所,捏着身份證與剩餘現金,後知後覺的絕望與無措在這時才緩慢地包裹他,喻遐擡頭看向無邊無際的天空。
剛到建洲時還透亮又清澈,幾個小時過去,陰雲密布,沉沉地往下壓。
他突然想起姜換說今天還會下雨的。
想問他,“我一點也不丢三落四的怎麽最近老遇到這種事啊?”
想問姜換如果是你該怎麽辦,還能怎麽挽救,再花15塊錢買大巴車票坐回臨水鎮,去找可能還沒離開的蒲子柳或者喬老師?
能記得電話的人他不願意去找,父母和袁今,哪個他都不肯麻煩。但當這麽多的倒黴事前後腳發生,就像印證了喝涼水也塞牙,身後空蕩,前路晦澀不明,現代人丢了手機竟會失魂落魄,情緒暫時崩潰。
喻遐坐在路邊,怔怔地睜着眼睛良久。
眼眶幹澀發紅脹痛,他渾然無感,直到片刻後毫無預兆地掉下一滴水。
他突然……他只是想起了姜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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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佩開始調整更新章節的流程了,觀察幾天看看什麽情況會不會影響我的存稿習慣
周末一定更(最近忙死了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反複扯皮上面,冬天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