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紫夜
第十二章 紫夜
春明的夜晚比臨水鎮濃郁深沉,鐵黑天幕,星辰依舊,卻一點也不複輕盈了,風也更沉重些,吹拂樹葉嘩嘩作響。
洗漱完已經快1點了,喻遐走出浴室,看見姜換踩着一只拖鞋脫掉上衣。
短短對視一眼,姜換扔開衣服把左手藏進陰影。
青旅房間用白熾燈,暖白色的光将不大的空間裝滿,米黃牆布好似能讓空氣升溫,幹幹淨淨的白色四件套鋪開了揉皺了。沒有手機玩,喻遐局促地躺進被子裏,好像真的體會到一絲時光穿梭的陳舊感。
他翻了個身,看姜換被照得清晰的後背,辨認他的發梢長度,覆蓋完肩胛骨,但淩亂而且長短不一,碎得像剪頭發的人喝醉了酒手一直抖才能做到。
姜換毫不在意地光着上身,穿一條短褲,被子搭在腰間,他靠在床頭盯手機屏幕。
喻遐用被子擋住半張臉,甕聲甕氣地問:“你頭發怎麽這麽亂?”
姜換習慣了喻遐冷不丁的奇怪發問,眼皮不擡:“拍《觸礁》的時候有一場戲是剪頭發,許為水讓我自己選是做造型再拍還是自由發揮,我選了自由發揮。一把剪刀,沒有鏡子,拍了三四條,頭發就成這樣了。”
“後面沒有去修剪過嗎?”
很好回答的,是或否,但姜換這次遲疑了很久:“……後面我沒有想過這件事。”
喻遐似懂非懂,“哦”了聲。
他很希望能和姜換聊一聊剛殺青的那部電影《觸礁》,網上能查到的信息很少。導演許為水,主演姜換、蔡紫桐,還有一個叫谷非雨的素人青年。許為水同時也作編劇,很多人将它看做許為水為姜換進行的第二次量身定做。
某個影評網站上這麽寫它的梗概:落魄的畫家為了獲得資助蓄意認識了一位孀居已久的富有寡婦,住進別墅,以受委托創作之名順理成章開始兩人同居。不久後資助人的兒子從海外歸來,他無可救藥地愛上母親的情人。
題材看上去有太多可挖掘的空間了,但劇情走向卻一點都沒有透露,因而更激起了看客們的好奇心。
更別提拍攝全程保密,殺青時沒有舉行慶功活動,随後就是漫長的等待,不時傳出好像剪輯完了、送審了、審失敗了,但誰也沒有确定消息。
許為水拒絕接受《觸礁》相關的訪問,媒體随後堵截主創們,蔡紫桐雖然拿過兩次金玫瑰、一次東京影後,現在卻已是半退圈的狀态,而那位神秘的素人演員本身就連名字都查不到,殺青後更如同人間蒸發,沒有音訊。
再加上不愛湊熱鬧的姜換……
姜換在《雲雀之死》後知名度上了一個臺階,廣為人知的是,許為水是姜換亦師亦父的伯樂,是成就他的人。所有人篤定許為水很了解姜換,會寧缺毋濫地為姜換創作劇本,這次也一定能讓姜換的演員生涯留下更經典、更完美的作品……
這些只是一般人的猜測,而喻遐看出姜換現在不太對勁。
雖然姜換說話一直慢吞吞的不着急,這次提到《觸礁》,拖延就成了遲疑,像有什麽被他擋在黑暗裏,嚴防死守不能洩露。
難道拍《觸礁》的時候發生過什麽不愉快嗎?
“不過電影都拍完那麽久了。”喻遐若有所指地說,他希望姜換不要被困住。
姜換很不習慣似的抓住半截斷裂的長發。
他放開手:“你說得對。”
一點淺笑好像融化在暖光中,姜換關了頂燈,床頭的閱讀燈成了唯一光源。他側過身,面朝喻遐的床位,黑發覆蓋上肩膀,依然在看手機。
相隔不到一米,窗簾阻隔了嘩啦啦的夜風和黑暗,喻遐也跟着打在姜換臉上的橙黃一直升溫。食髓知味過的身體深處有什麽燥熱不受控地升騰,距離太近了,他聽得見姜換偶爾加重的呼吸,看得清他微皺鼻尖。
“你在看什麽?”他問,不讓安靜空氣繼續烘烤自己。
“很無聊很無聊的一本小說。”姜換将手機屏幕扣在床單上,“吵到你睡覺?不看了。”
“有多無聊?”
姜換的細長眼角往下一彎:“會看睡着的那種啊。”
喻遐說給我看看。
姜換望向他,兩點螢火似的微光在他瞳孔中輕輕搖晃。
他撐起身體往單人床的另一側挪了挪,在面前空出半人位置,是很容易理解的邀請。幽深的眼睛,輕抿的唇,被他描畫過的鎖骨、胸口,再往下,陰影蜿蜒、收窄、聚集,蓬松的白色被褥此時成了最放浪形骸的特寫。
喻遐喉頭不自覺地一動。
就在前不久,伴随雨聲,回憶即刻向他湧來,他覺得這是姜換對他的暗示,他也明白自己不能再輕易受到誘惑繼續沉淪了……
但這都是“理智”在自我保護。
當追逐快感的本能襲來,它們脆弱得如一座泥沙堡壘被海水沖毀。
喻遐踩在地毯上時還有一絲懸浮,腳心的涼意像一根軟刺撥動神經末梢,随後腳踝就被握住。他翻過身,要去拿姜換的手機,裝作只在乎那本很無聊的小說。
《追憶似水年華》第三卷……?
看清标題,喻遐啞然失笑,同時有一條手臂從後背繞過來環住他。
側過頭,一句“你怎麽這樣”還未出口,話語已經被堵得結結實實。喻遐伸手虛空地抓了一把,他再次觸碰到了溪水,那縷長發在他的手心滑過,垂到心髒的位置輕撫時帶起一陣火花似的觸電感。
喻遐閉上眼,任由姜換從他的唇邊、頸間一路吻到鎖骨、肩膀。然後耳畔塑料撕扯的響動,涼悠悠的觸感,姜換咬了他,手指伴随那陣痛呼又慢又焦人地試探。
他這次已經能做得很熟練了,喻遐也不再緊張,他閉起眼睛,沉在波浪中一樣起伏着,感受姜換的呼吸。他們的心跳逐漸同步,或輕或重地喘、嘆氣,随後再次讓連綿不斷的吻送到彼此舌尖,喻遐要抱姜換,被攔下了動作,但這次姜換只是把他的兩只手腕都放在了自己心口。
喻遐恍惚地看向他,額角一片熱汗。
這些時候——上次和今次——姜換都不怎麽說話,喻遐就也忍着不發出聲音,于是身體分開又貼在一起的黏膩響動反複悶在方寸之地,在壓抑中如大雨連綿不絕。
喻遐想吻姜換,擡起頭,姜換的唇就重重地壓住了他。
整個向他敞開的樣子太過別扭,手也按在他身上,每一寸皮膚都仿佛與他相連。指尖是姜換劇烈的心跳,愈來愈重,像姜換再用專注的溫柔的潮濕的眼神把他撐開。在這個夜晚,他的空洞、酸楚、崩潰再也無處可藏,他裂開一條只容得下姜換的峽谷。
那陣瓢潑大雨猝不及防地降臨,喻遐掙脫姜換,然後埋在他頸窩無聲地哭了出來。
喻遐的眼淚從未這麽不受控,等結束了,姜換用被子裹住他再把他攬進懷裏,鹹水還挂在眼眶裏,輕輕一碰就往下掉。
“痛啊……?”姜換問,他好像有點心虛,剛才确實到最後太用力了。
喻遐搖頭,兩只手胡亂地抹臉。
可是眼淚越抹越多,他也不知怎麽了,或許因為離別将至,他想到與姜換糾纏越深就越舍不得。保持清醒會難受,但一直騙自己別管那麽多,喻遐又做不到。
仿佛陷入一個感覺不到時間流逝的漩渦裏,他只記得姜換吻了他好久,嘴唇從暖熱降溫到有點涼,最後一下落在眉骨。
喻遐不再哭了,難為情地掩住眼睛。
“你別看我……”他小聲地說,“跟你沒關系,就是情緒來了……”
姜換拍拍他的後背:“沒事。”
喻遐翻了個身,他想回去裝作什麽也沒有地睡覺。
小腿被姜換壓住,兩個人抱在一起體溫會升高,溫暖源源不斷地循環。喻遐這才察覺原來空調一直開着,扇葉裏卷起的嗡鳴使他在幾分鐘前理智空白的那一拍出現錯覺,誤以為聽見了山谷風。
姜換有皮膚依戀症似的抱他很久,偶爾吻一吻他的肩膀,混亂中,他都沒發現姜換在肩膀後側咬了一口,後面又反複流連,直至給他留下形狀不明的紫紅痧痕。
每接觸一下,一股酥麻的戰栗就傳到了全身,喻遐不習慣地伸手揉着。
“過幾天就消掉了。”姜換聽不出抱歉,也不像哄他。
喻遐說好,他感覺那塊皮膚有點癢。
兩個人都開始出汗,姜換仍然不放他,下巴貼住喻遐側臉不時輕輕地蹭。
他就這麽被姜換環抱,腦海中許多片段吉光片羽似的閃動着。體溫仿佛先沸騰再冷卻,熱熱涼涼的一遭,困意堅持不住了,但這些疑似戀人般的親密卻又拉扯喻遐控制他不要那麽快輸給睡眠,他要記得更深刻。
做的時候喻遐沒有太過主動,這時困意作祟,動作在迷迷糊糊之間放肆不少。他握住姜換抱自己的手,往上延伸,觸碰到哪一塊皮膚凹凸不平時冷不丁地愣住了。
喻遐低下頭,被子堆在兩個人的腰間,小腹上橫着的手掌攤開往下姿勢放松。
燈光照亮了姜換左手上好幾道長疤。
從外向內傾斜,前面兩道很輕,最後一道幾乎橫亘在整條手腕,疤痕發白,邊緣微皺,輕輕凸起,新生皮膚與手臂其他部分界限分明。
喻遐蓋住它們想假裝沒看見,身後姜換突然問:“吓到了?”
喉嚨發緊,他不肯往那方面聯想:“怎麽弄的……?”
“拍戲的時候不小心,意外。”姜換說完笑了一聲,感覺懷裏的人松弛不少,故意湊在耳邊逗他,壓低聲音,“不然呢?你想到哪裏去了。”
以為他割過腕……來着。
喻遐為自己的猜測羞愧一秒,連忙搖頭,可他摸了摸那裏,問:“當時很痛吧?”
“不痛。”姜換不着痕跡地按下他的手。
即使是意外怎麽可能受傷會完全不痛,就像剛才提到《觸礁》時姜換的遲疑被他發覺,喻遐模糊地感到姜換的疤痕不像他說得那麽簡單。
胡思亂想着,耳畔,姜換說話時的熱氣吹着他的神經:“明天陪你去補個電話卡?”
“嗯?”喻遐看向他,不明所以。
“謝文斯這話說得有點道理。”姜換撫摸他的後背,邊說,“補個電話卡,有要緊事好聯系家人朋友……我也不知道。”
喻遐放下心後又開始想睡覺了,本就很累,已經快接近半醒半夢,他聽姜換說話像隔着一層霧漂浮不定。
意識清醒的邊緣,喻遐再次握着姜換的手腕,而這次姜換沒推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