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過後發生的事
第十七章 過後發生的事
“小喻老師再見!”
“子帆再見。”喻遐朝少年揮了揮手,轉身關上書房門。
曹思維見他出來,起身送出幾步,拿出一個牛皮信封遞給喻遐:“小喻老師,多辛苦你了,這是預支的課時費。”
喻遐禮貌收好,笑着說了句謝謝曹哥。
“不用謝,反而是我得謝謝你,這兩次上課我在旁邊看了幾眼也發現子帆很喜歡和你一起,所以我覺得有你在這兒,他應該能學得進去……”曹思維嘆了口氣,書卷氣的眉宇間始終繞着一股愁緒,“自從我和他媽媽離婚後——哎,這段時間還要勞你費心了,小喻老師。”
別人的家務事喻遐無法插話,好在曹思維沒繼續了,淡笑着自己打斷。他将喻遐送到電梯口,再次敲定課程時間。
電梯從24層一路往下,有片刻失重感,喻遐靠在冰涼的金屬轎廂壁,長長呼出一口氣,不自禁地收緊手指攥住那個信封。
裏面應該有兩周的課時費,1200塊。
這次的學生曹子帆小喻遐10歲,讀初二,父親曹思維本職工作是國字頭建築公司的工程師,常年在項目上,剛離婚半年,父子關系因此有些緊張,曹子帆的成績也下滑得厲害。深知兒子八成心情郁結導致不愛學習,曹思維接受朋友建議,為他找一個談得來的一對一家教,輔導功課尚在其次,主要陪陪曹子帆。
一路輾轉問到在東河大學教書的朋友女兒那邊,然後蒲子柳就推薦了喻遐。
不出意外的話,他會按照約定給曹子帆當家教直到暑期結束,課程涵蓋物理、英語和數學,雖然累,課時費也不算豐厚,但有兩點拿捏住了喻遐。
其一是小區距他現在的住處地鐵6站路大約半小時,早晨沒有堵車風險。
其二,曹子帆周末需要去足球隊訓練,每周只用上5天。省的時間喻遐剛好去醫院照顧父親,和叔嬸兩個換班休息。
離開小區,喻遐在街邊餐館吃了碗素面,匆忙前往下一站。
整個上午不停地說話,喻遐在公交車上眯了一小會兒,結果坐過了,下車後開了輛共享單車往回騎,奔進咖啡店時一身熱汗,好歹沒耽誤換班。
店是品牌連鎖的,不走高端路線,主做外賣單,堂食反而很少。位置坐落西城區的老牌商圈,周遭寫字樓雲集,每天光一個外賣軟件的單子就能上千。
喻遐換了一身固定制服就投入工作,連話都沒來得及與同事說。
機械地扯單子看單子、做咖啡、打包,偶爾和外賣騎手扯皮、應付糾結症顧客,一站就是七個小時,小腿酸脹,打顫,結束後領一盒快餐,喻遐才得一刻喘息。
今天和他一班的同事叫丁幽寒,名字頗有武俠小說範兒,形象卻十分現代,中性風格,留短發,個子至少一米七五,站喻遐旁邊看不出明顯差距。
丁幽寒給拿了兩人份的盒飯:“今天魚香肉絲和炒豆芽,還有個莴筍雞胸肉,不錯。”
喻遐一貫吃得很快,三兩下咽完了,起身換衣服。
“你小心點等會兒胃痙攣。”丁幽寒知道喻遐還不會休息,擔心他把自己搞得太累,“這三班倒的連軸轉……真不考慮換個工作?”
“哪有幫店長趕人的。”喻遐開了個玩笑。
丁幽寒說:“我全職所以覺得還好,但你是兼職,工資打折不說,強度還一點兒不比我們少……真沒必要啊,你個高材生幹點什麽不行。”
“暫時幹着,生活所迫嘛!”喻遐站起身,“先走了。”
丁幽寒讓他等一等,從櫃子裏摸出盒酸奶,不由分說裝進喻遐的書包,然後叼着筷子爽快地朝他揮揮手:“路上注意安全。”
“謝謝寒姐!”喻遐一笑,揣着她的善意閃身而出。
東河臨海,夏夜時晚風清涼,三伏天裏也沒有燥人的悶熱。喻遐背起包,踩着黃昏最後一點光鑽進地鐵站。
錯過晚高峰後座位空置,喻遐往後靠,擡起頭被明亮的燈光照着,好一會兒沒回過神。
類似生活節奏已經持續了快一個月,勢必還要持續到開學,越往後越難。大學最後一年沒什麽課,他打算看情況再問問有沒有什麽校內兼職,俨然要利用好每一秒鐘。
喻遐不是自虐,他需要錢。
誠如他對丁幽寒所言,“生活所迫”而已。
從臨水回來後喻遐和他媽孟妍認真地談了一次,孟妍自始至終很回避離婚這事,試圖轉移話題,但喻遐很堅決,她才承認,娘家人是在和濱城的加工廠老板聯系。
喻遐不是忍不了,相反,他在孟妍的眼淚前格外冷靜。
“你怎麽和爸商量的我都不會有意見,他同意了,那我就無話可說。我沒有要阻攔你過更好的生活,不過如果你想好了,我只有一個小請求。”他那天情緒前所未有的穩定,直視孟妍,故意說得殘忍,“媽,希望你離開以後,不要再回來,不要給我留念想。”
心平氣和的語氣,可孟妍越聽越哭得厲害,除了“媽媽對不起你”以外什麽也說不出來。
最後孟妍眼睛腫着,她想摸一下喻遐的頭發,剛伸出手,喻遐頭一偏躲了過去。
3號線自東北向西南穿過市區,他在終點前四站下車,此時已接近九點鐘,一條街上除了宵夜攤,所有店面都關了門。梧桐樹枝繁葉茂,被風一吹,迎着燈光婆娑搖擺,四下無人時,頗有點恐怖片的氣質。
便利店在他家和東河大學中間,位置稍偏,所以晚班通常沒什麽事。
喻遐最初應聘的就是這兒,他可以接受值班到翌日4點半直接清點貨物,要的也是兼職工資,店長多給他開了500塊的夜班費。
晚班通常沒什麽事,2點以後可以去睡一覺。庫房旁邊額外開辟出一個雜物間,擺下張行軍床和毯子靠墊,有空調,有獨衛,喻遐經常就在這裏湊合過夜。
這天同樣,喻遐最後對了一次賬,沒有任何異常後關掉大燈,留一盞緊急呼叫,直接和衣躺下。
行軍床睡久了對腰椎不好,但喻遐現在沒心思挑三揀四了。
他的睡眠越來越糟糕。
按理說白天勞累,應該會一沾到枕頭就阖眼,連夢也不做。喻遐卻剛好相反,他轉了三個班,好不容易能夠暫時休息,精神反而開始不分時間地點地亢奮,閉眼後腦海中一片眼花缭亂的嘈雜,睜開眼,也只能勉強放空。
喻遐常想起孟妍離開的那天,她沒有帶走全部東西,作勢似乎某天還會回來。
在恢複無望的丈夫、日漸窘迫的生活與娘家人挑選的嶄新生活中作選擇并非難事,只是良心作祟,孟妍不能太快抛棄兒子,她給了喻遐一筆足以結清剩餘三個療程醫藥費的錢,而哪怕喻遐話說得那麽難聽也沒有立刻走,狀似請求他的諒解。
不過現在孟妍常年待在娘家,她姿态放得足像個受害者,久不碰面,喻遐也從最初的心痛,到現在已經麻木。
随着孟妍離開,照顧父親康複治療的重任眼看就落在喻遐一個人肩上,幸虧叔嬸輪流來照顧,讓喻遐不至于無法兼顧賺錢養家和看護病患。
他腦子裏繃着一根弦,輕易無法松開,每天反複在手機裏算賬。
等開學時,各個兼職的工資加在一起足以覆蓋學費和住宿費,他再在學校附近看一看,争取靠打零工滿足生活支出。至于醫院的其他費用,喻遐還一頭霧水。
他沒有空去怨恨,思考,也幾乎失去想念和愛誰的心思。
人生就此拉開一道泾渭分明的線,前面是他暫且不必為生計奔波還能做夢的象牙塔光陰,後面則是血淋淋的,花錢如流水的,不知何時是個頭的現實。
偶爾,喻遐會記起姜換和那兩個夜晚。皮膚相貼的餘溫仿佛還在身體上徘徊。幻想出的逼仄空間裏百合馥郁,緬桂花清香,大雨淋漓,草木野蠻生長,泥土腥氣揮之不去,濕潤的溫柔包裹他。
喻遐翻了個身,用毯子蓋住腦袋,眼眶發酸。
緬桂花在回到東河的三天後完全枯萎,幹燥後棕中帶紫,不複最初鮮嫩,香味更濃,被喻遐裝在一個小盒子裏,放玄關處,一回家就能看到。
他不明白自己還對姜換有什麽念想,手機寄回去後,他們應該再無交集才對。
離開春明時,謝文斯一句無心的話在那以後反複拷打喻遐。
“你跟他撒個嬌啊。”
示弱一向有用,起碼能換取好處打破眼前困局。
喻遐卻始終沒出現過這樣的念頭。
他不愛求人,也做不了出賣悲慘換取同情的事,或許因為喜歡逞強不肯承認自己弱小,又因為他擁有的東西失去了太多,倘若再失去了尊嚴,就真的所剩無幾了。
至少他現在還沒窮途末路。
意識逐漸昏沉前,喻遐迷迷糊糊地想:這真是他有生以來最難過的一個夏天。
第二天恰好是周六,不用去曹子帆家輔導功課了。喻遐交接了早班,回家簡單洗漱後去了趟康複醫院。
喻慶濤的恢複情況其實比想象中好,連醫生都說四肢癱的患者裏他算意志堅定、身體狀況很不錯的一檔,完全治愈雖然希望渺茫,但未來重回正常生活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醫生都這麽說了,喻遐總算放了點心。
對于妻子選擇離開,喻慶濤并沒做多指責,反而在弟弟喻慶源和弟妹桑立雪情緒激動時安撫兩人別太在意。
叔嬸不在時喻遐問過他怎麽不生氣,喻慶濤眼下就右手一根指頭能動,他點了點喻遐的手心,聲音喑啞難聽,字詞全糊作一團要仔細聽才能明白。
“你媽媽很辛苦。”喻慶濤每說一句話都要停頓很久,“不要怪她。”
喻遐那時颔首應了一聲。
這天他照例陪父親做康複訓練,為喻慶濤擦身、熱敷、換藥。做好這一切後桑立雪帶了午飯來,喻遐又是吃兩口就說飽,要出門繼續去咖啡店打工了。
桑立雪陪他下樓,剛說了兩句話眼圈就紅了:“嬸嬸沒本事,幫不了你……”
她和喻慶源結婚後一直沒有孩子,雙方都催得緊,去醫院檢查後發現是桑立雪的體質問題,男方父母立刻吵翻了天。
喻慶源夫婦壓力最大那段時間,是喻慶濤站出來幫他們說話的。他作為家裏大哥、頂梁柱對長輩好言相勸了整整一個月,才讓父母接受現狀。而後喻慶濤又為緩解父母與弟弟、弟媳一家的矛盾常年兩邊活動,如此到現在,竟能一家人和和睦睦地坐在一起,再不提什麽孩子了。
因此,哪怕平時因為異地居住,兩家來往并不熱絡,桑立雪對喻遐始終視同己出一般關心着。這次喻慶濤出事,兩夫婦也第一時間從桑立雪的老家宣安搬回了東河。
但兩家到底條件都不富裕,經過孟妍這一出後,喻慶源夫婦有心想讓喻遐別那麽累,卻囿于經濟壓力,只好在這些方面多幫襯。
桑立雪看見喻遐短短一個月瘦好大一圈,又心疼,又自責。
反而喻遐安慰她,稱她辛苦,兩人說了好一會兒話,桑立雪擔心喻遐上班遲到,抹了抹淚,遞給他自己做的一些零食,這才作別。
“你要照顧好自己啊。”桑立雪握住喻遐的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讓他心情好一些,“小喻別着急,咱們都會變好的。”
夏天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東河這年陽光明媚,霧雨盡散,是不可多得的好氣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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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