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豎刺
第十六章 豎刺
回到臨水鎮大概七天後,楊觀鳳告訴姜換,有個寄給他的快遞。
鎮上的快遞員直接送到溪月小築,電話留了楊觀鳳的,但收件人的名字卻與電話不符,寫着“姜換”。
他從聽到就知道了快遞裏有什麽,前陣子的失落死灰複燃,随之而來的卻并非沮喪。
姜換在前臺拿了快遞盒,拆開好幾層包裝,然後看見一個端端正正的盒子。
最上方卡着一張紙,沒有落款地寫:“平安回家,謝謝你的手機。”
喻遐的字與他本人的氣質不符,看着特沉穩的一個小青年,筆跡卻出乎意料很飄逸。姜換的名字被他寫得有點歪斜,要飛起來一樣,最後一捺往後橫拉開,與日期連成一片,數字圈圈勾勾,像想纏繞他。
姜換猶豫了幾秒鐘,然後把這張紙也收起來,和喻遐那張畫得匆忙的素描放在一起。
手機安然無恙地躺在兩塊泡沫板中間,關機狀态,卡槽已經為他空了出來。
裝好電話卡,姜換等它完全啓動,檢查了一番手機裏的app和相冊,發現什麽也沒動過,只有撥號界面多出兩個歸屬地在東河的通話記錄,時間顯示都在喻遐抵達那天。
看來喻遐就必要時候拿來打過電話,說不定一路都沒怎麽玩。
帶着某種疑問姜換看了一眼屏幕使用時間,随即詫異了:監控顯示,除了那兩個電話,喻遐幾乎連對屏幕發呆都沒有過。
真沒用手機幹別的?連他的電話號都沒留一個嗎?
不是分開時故意威脅,要把短信內容和私人照片拿去賣?
姜換心情複雜。
當時把手機拿給喻遐使用,他就做好了不會物歸原主的準備,那句“記得還我”也說得如同調侃,哪知喻遐按他說的一字不差寄了快遞回來。
不僅還了,更從各種角度停對他印證:我對這些都沒興趣。
難道喻遐真不喜歡他嗎?
人都有窺私欲,姜換将心比心他自己拿着手機不亂翻是做不到的,于是更佩服喻遐超乎想象的自控力,又禁不住懷疑對方輕易脫口而出的“喜歡”是不是真那麽廉價。
想着想着,他覺得自己腦子有病。
隐私沒有洩露的風險對他而言當然是一件大好事,可姜換不僅不高興,還莫名覺得失算了,他明明自诩看人很準,為什麽喻遐的每一個決定似乎都落到常理推測以外。
見面時送素描,莫名其妙要和他上床,離開後卻潇灑得近乎絕情。
姜換開始搖擺地想:“會不會是我心思太複雜了,別人根本沒那麽多彎彎繞繞?就是很講禮貌然後坐懷不亂?”
接着又否定,“應該不可能,寧願相信我看走了眼。”
兩種猜測來回拉扯着,連帶心情也變得不好影響胃口食欲,晚飯時姜換不怎麽動筷子,面對楊觀鳳的疑問,他思索半晌,略去上床那一段說了。
他問楊觀鳳:“那小孩兒到底圖什麽?”
楊觀鳳笑眯眯地給他夾了一塊香茅雞腿:“喲,你都看不透,我就更不知道啦。”
姜換低頭開始剃雞腿骨頭,弄了兩下,思緒不受控地飛到和喻遐一起吃路邊大排檔的那天,他遞過去的東西喻遐問都不問就乖乖吃掉。
……但連謝謝都沒說一句。
明顯是不和他見外的,那為什麽一路無聊幾千公裏都不玩他的手機?
姜換越想越憋得慌,很久沒有類似又悶又心癢的糾結,感覺可能得去打個坐念段經才能好,随便對付了一下就收起碗筷。
正要先撤,楊觀鳳坐在矮桌邊叫住他:“阿換。”
“嗯?”
“你覺得他喜歡你嗎?”楊觀鳳不等姜換回答,說,“說不定就是因為很喜歡,所以哪怕非常好奇也要克制,才能不在你心裏留一點壞印象。”
姜換別過頭:“莫名其妙。”
扔下這句就走了,楊觀鳳在後面說“哪裏莫名其妙了這麽可愛的”,他充耳不聞。
世界上真有這種人嗎?不信。
姜換在溪月小築是做義工,用幹活換吃住,但沒有固定工作內容,都是老板娘楊觀鳳指哪兒打哪兒。
這天楊觀鳳雇的廚娘做完飯就請假回家了,姜換自覺接過洗碗重任。
日暮時分,臨水鎮又淅淅瀝瀝地開始下雨。
雨打屋檐時有節奏感的敲擊響動與洗碗池邊的流水聲混在一起,很多嘈雜從心底溢出來。他已經是一天之內第三次想喻遐,半是疑惑,半是思索。
第二晚睡了以後,關系反而更疏遠了,為什麽?
喻遐确實不想跟自己有任何身體以外的交集?
那為什麽說些惹人誤會的話,不怕被他誤讀嗎?還是說他年過而立,和Z世代的代溝就已經嚴重至此了?
想得混亂,沒聽見楊觀鳳進廚房時輕輕的腳步,她抱着一筐百香果在洗菜池的另一邊開始沖水。姜換看她一眼,用目光詢問有什麽事,楊觀鳳卻搖了搖頭。
伴随涓涓細流,她這才開口:“你是不是喜歡小喻?”
“誰……”姜換愣了愣,“我?”
“對啊。”
“怎麽這麽想。”
“你來我這兒也快一年了,期間不是沒被認出來過,更不缺搭讪的人,但那些你從來都沒理會,更別提留下來過夜……別否認,我不是瞎子,看見那天早上他從你房間出來的。”楊觀鳳有理有據地下結論,“所以一定有特別的原因,他讓你留意了。”
姜換哭笑不得:“所以就是喜歡?”
“猜測而已,但你的反應讓我覺得好像猜對了?”楊觀鳳說,“阿換你沒發現自己有時候不太成熟麽?”
姜換:“……”
然後他不情不願道:“你是想說幼稚吧。”
楊觀鳳“噗嗤”笑出了聲,連辯解好幾句“沒有”。
正當她動之以情順勢借這個拐入正題,姜換關了水流,空氣安靜瞬間,他低着頭悶悶地說:“就算喜歡又能怎麽樣。”
一時只剩窗外的雨,楊觀鳳短暫回神,看着姜換:“真喜歡啊?”
“可能有點兒。”姜換低聲說,想了想又為了避免誤讀,補充了一句。
“我不确定。”
他最大的優點是不撒謊,說了有點就是有點,說了不确定,也就是真沒有想明白。
楊觀鳳聞言道:“那要不要試試追一下?”
“怎麽追?”姜換說着嘴角很淺地挑了挑,不像笑,反而無奈又愁苦,很快自我否認,“算了,他肯定不想被我追。”
楊觀鳳不解。
“因為我特別無聊。”姜換很有自知之明地說。
“因為你沒有嘗試過選擇其他的路。”楊觀鳳語氣依然柔和,“阿換你看我,換了五六份工作才決定回老家重新經營這家民宿,老彭最初是做翻譯的,現在當編劇……你不要覺得拍過許為水的電影就要定性,要麽繼續跟他合作要麽轉行,世界上還有那麽多可能。”
姜換失語:“姐,你在這兒等着我呢。”
“随便聊聊嘛。”楊觀鳳抿嘴一笑,“老彭告訴我,你在春明又被褚紅惹急了,為去年那事兒。”她邊說邊切開一個百香果,滴上蜂蜜遞給姜換,“後來你也說,當時是腦子一軸沒多想,現在還會那麽做嗎?所以何必。”
姜換接過去,似乎沒那麽抗拒聽她的下文。
楊觀鳳問:“真不拍了,你幹什麽去?”
“唔。”姜換語焉不詳地略過去,“還沒決定好。”
“如果直接息影,喜歡你的影迷怎麽辦呢?”楊觀鳳溫溫柔柔,但一針見血,“《藍太陽》沒過審,《觸礁》多半拿不到龍标,《雲雀之死》走的藝術院線電影,國內公映的就一部《等風來》,他們都沒有認真在大銀幕上看過你。”
姜換挖百香果的動作停了停,接着又若無其事地繼續下去。
其實他不太在乎別的所謂影迷的看法,只是有一點戳中了他:電影的确是他和陌生人們的連接,如果他放棄,許多可能性也随之消失了。
躺在醫院裏的時候想過這輩子結束在那天的話還有什麽遺憾,他當時沒有想到。
現在,臨水漫長的雨季,姜換再一次問自己同樣的問題。
滴了蜂蜜依舊很酸,腮幫輕輕抽搐,口腔內側的刺痛像過分兇狠的吻。神思一恍惚,姜換突然記起喻遐那雙褐色的眼睛。
形狀圓,瞳孔顏色褐得偏淺,眼窩卻深,所以他的眼睛從任何角度望過去都是亮晶晶噙着笑意,和冷靜持重的樣子反差明顯,其實很招人。
但喻遐好像一點自覺都沒有。
喻遐總不讓他仔細看自己的臉,所以姜換也沒找到機會誇他長得漂亮。
這算一個遺憾嗎?
良久沉默,姜換看向楊觀鳳:“姐,你到底想說什麽?”
“明天老彭帶倪嘉庭一起到臨水,他說倪嘉庭還是希望和你當面聊一次,那部電影不是什麽無腦商業喜劇片,它的內核……你看了就知道。”楊觀鳳說着說着嘆氣,“哎,只是個傳話的,別怪我啊。”
姜換笑了下,态度已然有所松動了。
“見嗎?”楊觀鳳問。
“看明天心情。”
臨水鎮在山與山的縫隙中,河流蜿蜒,雨下了一整晚,晨光破曉時分終于停歇。
姜換出門很早,卻不是為了去趕早集撿點雨後新鮮的菌子,拐去另一條民居集中的街。不久前他就是在這裏遇到喻遐,對方表情悲傷,問了才知是和同學鬧矛盾。
姜換自認記性不好,但這次卻記得這麽多關于喻遐的細節。
腳步停在一扇小門前,姜換無視挂在門把上的“暫停營業”徑直推開,布簾動了動,裏間只開着一盞燈,光線昏暗極了,長桌上的銀飾因此熠熠生輝。
聽見動靜,更裏面的工作間走出個戴圍裙、手持小錘的女人,她一臉怒意,正要操着方言開罵:“瞎了啊?!門口寫了——”
“我。”姜換坐到那盞燈旁邊。
女人放下小錘:“哦,姜換,你來幹什麽?”
姜換撩起臉側一縷碎發別到耳後:“打個眉骨釘。”
女人以為聽錯了:“眉骨?耳骨吧。”
因為姜換左邊耳垂有一個耳洞,常年戴着一枚小小的銀釘,但單邊耳洞有時不方便,女人想當然地以為他要打個對稱的。
很少有人知道耳朵也是姜換為角色需要才打的,拍《等風來》時藍芝桦希望他像個草原人,專程給定做過綠松石耳飾戴到殺青。他金屬過敏,耳飾用料摻了雜質,為此姜換的耳洞發炎兩回,不過戴久了就好了。
後來慢慢姜換習慣了它的存在,連同習慣自己那些為了不同角色、不同作品的改變。
耳洞是的,長發也是的。
算起來,事情雖然小到忽略不計,卻是姜換自“大學退學重新考去國外”“因性取向搬出家門再不回去”以後,第一個關乎自身的決定。
女人皺了皺眉:“确定?”
“嗯,”姜換掐了掐左邊偏眉尾的位置,“豎刺。”
走出銀匠工作室時傷口拉扯,姜換曬着太陽,一路慢吞吞地挪回溪月小築。
就在幾天前他的頭發也修過了,不再亂七八糟,但剪過的地方沒那麽快長起來,所以看着還是參差不齊。
前夜彭新橙又發消息給他,提起見倪嘉庭的事,這次姜換沒有給出模糊不清的答案。他到底把褚紅、楊觀鳳的勸說都聽了進去,幹脆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眉釘抵住骨頭持續鈍痛,姜換伸手碰了碰,莫名湧現出一個念頭。
如果有下次見面,喻遐會問嗎?
他想,他所有關于喻遐的猜測好像都挺沒重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