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沒有不喜歡
第二九章 “沒有不喜歡。”
糖漿含量超标的蘋果汁還是被姜換慢慢地喝完了,喻遐和他在街口下了出租車,耳邊仍嗡嗡作響。
難以置信,姜換竟然跟自己回了家。
四十分鐘前,姜換說完那句話後就緘口,仿佛掙紮了好一會兒仍然選擇到此為止。
喻遐已經聽了很多屬于姜換的秘密,每一句都是額外贈予的,所以不為他突兀的半途而廢的剖白而心焦。他從容地點點頭,發現對方正煩躁地摩擦着右手的指尖,大拇指反複撚過無名指邊緣。
“你想抽煙嗎?”喻遐問。
他不抽煙,但他從煙瘾很重的叔叔那兒見過類似動作。
姜換否認:“不想。”
喻遐又瞥過姜換的手指,寬容地說:“沒關系。”
姜換堅持說不需要,同時若無其事地把手插進身前的口袋。
他今天穿一身米白色偏運動的套裝,材質柔軟,版型寬松,把姜換襯得格外溫暖,雙手都揣進小腹口袋時像一只袋鼠。
兩個人在長椅上坐了很久,果汁喝完了,也沒什麽話題可以繼續。
姜換看了眼時間,喻遐以為他還有別的事,連忙說:“你要回酒店了嗎?”
“我不忙。”姜換答非所問。
喻遐一時沒能理解,可姜換的眼睛很深地望向他。
校園照明的路燈被高大梧桐遮去了一半,光點如雨,樹影婆娑,昏暗環境裏喻遐卻發生錯覺,好像看見了姜換藏在單眼皮裏那顆很淺的痣——他趁姜換睡着仔細看過一次,靠近眼尾的位置,燈光閃爍時它像一粒塵埃。
又來了,狀似深情的目光,喻遐被他這麽望着堅持不了半分鐘就投降。內心仿佛就此打開,虛與委蛇的謊言全都就地删除,只剩最真實的渴望。
想和他獨處,時間久一點更久一點。
哪怕被當成恬不知恥。
“那……”喻遐想自己居然順暢地說得出口,“你去我家坐坐嗎?”
然後姜換就真的答應了他。
直至現在,除了恍惚與驚喜,思忖該與不該的猶豫慢半拍地浮上來,但已經沒法反悔。
喻遐從鞋櫃深處找到一雙買給喻慶濤但還沒被穿過的拖鞋,姜換靠在門框那裏,兩根手指勾着裝冰淇淋的塑料袋。
路過街口的便利店時姜換說想去逛一下,喻遐沒跟着,等他出來,發現姜換買了兩盒冰淇淋,是前幾天簡晧請他們吃的那個牌子。
路上吃了一盒,剩下那盒草莓味現在化了一半,香味就更加甜膩了。
“我放冰箱。”喻遐接過來。
出廚房後姜換還站在玄關,他慢吞吞換鞋,踩着涼拖卻不着急入戶。
喻遐的家安在一座房齡快和他年齡一樣的灰色水泥單元樓角落,內部還算寬敞,可少了點普通人家的煙火氣,冷清,雜亂,窗簾拉攏一半,外間的防護欄鍍着一層陳舊的鐵鏽紅。八月底的東河還有盛夏的暑氣尚未散去,一樓又熱又悶,站一會兒後背就起了汗意。
暖黃燈光讓空氣更升溫,喻遐覺得局促,越發後悔他不應該帶姜換過來。
家本該溫馨而私密的,但他的家只是個臨時居所,毫無布置和裝修可言,貿然在前袒露無疑——何況是關系這麽特殊的人。
說不定姜換也後悔,為什麽要同意。
在外面還有學生氣質的包裝,有咖啡,素描,讓他不那麽悲慘。清貧和無序的生活或許已經打碎了他在姜換心裏的好印象,姜換現在一定更同情他了。
事已至此,喻遐盡量讓話語輕松點,好顯得他沒有自卑。
“你喝水嗎?”
“不用。”姜換終于踏出了第一步。
他仔細地看了很久玄關處那個空置許久的玻璃魚缸,裏面現在塞滿了鑰匙、紙巾盒、消毒液和棉簽之類亂七八糟的東西。
姜換的視線随即落在旁邊被遮擋了一半某只相框,白色珍珠棉墊底,完全失去水分的深棕色花瓣被完全攤開,像一只形容枯槁的蝴蝶——緬桂花。
從雨季的臨水鎮一路跋山涉水經過幾千公裏,自大山腹地來到東海之濱,東河沒有緬桂花,那麽答案就是唯一的。馥郁已經不再,姜換看了它很久,說不清道不明的,似乎這就是“珍視”兩個字最直接的展示。
喻遐注意到他在看什麽,匆忙又笨拙地推了一把那只魚缸,嘩啦啦地響。
把相框全擋住了。
姜換眼睛一垂,裝作剛才并沒有發覺,感慨地說:“你家外面好像我以前住過的一間房,屏州叫騎樓,我們叫唐樓,在當時的馬頭圍道。”
姜換邊說邊自然地走進門,沒有在客廳停留,而是和喻遐一起進去次卧。
“我知道馬頭圍道。”喻遐說,“10年左右的時候有一排樓倒塌了,上過新聞。”
“嗯,不過那個時候我們已經搬走了很久。”姜換輕描淡寫地提起,“倒的有我小時候住過的那間屋,房齡太老。”
眼下腳底這間房子大概沒比那排樓年輕到哪兒去。
這話喻遐聽着刺耳,但他的自尊心微不足道,還要越發裝得無所謂。
房間頂端亮起一盞白熾燈。
雖然床上剛換了四件套,也好好拖地擦桌将床頭收拾得整潔了,但在姜換面前,這些老舊家具和洗得發白并無遮光作用的窗簾寒酸而狼狽,仿佛應該出現在垃圾站,而非對姜換介紹:這是我的房間。
喻遐側過頭,手放在衣櫃的棱角處上下摩擦,小聲道:“我可能不該讓你來,我……這是我爺爺奶奶留下的房子。”
“你自己?”
喻遐沒想到他的重點在這兒,懂了什麽:“不,我……我爸爸在醫院裏。”
姜換已經随意地坐在床邊,他伸手捏了捏喻遐的被子好像在評判是否應該出現在夏天,他低着頭時,有兩縷長長的碎發遮住了嘴角。
“記得你好像提過。”姜換沒笑,聲音低低地沉下去。
“嗯,他現在情況不太好,住了半年多了。”
姜換思索着問:“你母親……”
“走了。”
然後姜換無法應對似的陷入安靜。
“一直不想讓你知道。”喻遐站在他面前,垂眼,他的手被姜換拉過去捂在掌心,這動作讓他輕輕地酸了鼻尖,“我上出租車就覺得後悔,帶你來幹什麽,這些都是我的事情……跟你沒關系,你也沒有過來的必要。”
“可能有必要。”姜換掀起被子的一角,語氣平靜,卻好像批評他沒有照顧好自己一樣地說,“三伏天,被子用這麽不透氣的啊?”
喻遐回過神時他反握住了姜換,嘴唇顫抖,半晌吐不出連貫字句。
一瞬間,姜換幾乎覺得那句“走了”別有所指。
于是斷定喻遐在掩飾。
姜換的手都被抓出紅痕,喻遐感受他不掙紮也不抽離只由着自己越掐越緊,胃裏的酸勁兒一過開始絞痛,他連腿也發軟,控制不住地半跪下去。
姜換摟住他,兩只手臂都十分有力地成了他的支撐,直到喻遐重新站起來。
“哭什麽?”姜換笑了下。
他不說,喻遐都沒有察覺到。
姜換可能不大會安慰人,雖然在笑,表情卻流出幾分苦意和不知所措,比平時的禮貌假笑還要滑稽。落進喻遐眼裏像一根刺似的紮着他,先疼,随後掐着眼眶似的有濕潤的液體越淌越多,悄無聲息地順着消瘦的側臉和下颌滑進衣領。
“我也不知道。”喻遐捂着眼睛,他聲音還正常,生理反應遠比漫出來的悲傷劇烈,“可能最近太累了,今天不用上晚班就、就比較高興……”
怎麽可能因為高興呢?
又不是三歲小孩不去幼兒園。
姜換看出了他無邊無盡的難過,更加篤定自己的猜測正确率很高:失去親人是終身傷口,一次也沒有愈合時急需被撫慰。
他沒有拆穿喻遐,邊說“之前不見你愛哭”,邊讓他坐過去到自己身邊來。
拉着胳膊的力度很輕,動作也宛如呵護一樣小心翼翼的,唯恐稍有重量就會一把拽斷他哪根骨頭。可喻遐不僅沒有被安慰到,生理的眼淚反而終于連上那根載着悲哀的神經,随即沒來由地抽噎一聲,徑直泛濫。
喻遐嫌自己太不可理喻了,趕緊偏過頭不讓姜換看自己,一遍一遍地抹臉。
姜換強硬地扣住他不許他躲,用拇指幫他擦眼淚,很耐心地擦了好久,但喻遐憋了太久的委屈流不盡,反而被他擦得愈發洶湧。
他沒有嘆氣也沒有覺得煩,眼神依然專注,連食指一起用上抹小狗似的揉了半晌,還不見起效,想着好像沒有遇到過比喻遐更愛哭的對手戲演員,至于別人,更沒有發揮空間,頓時理論與實踐經驗一起失效。
姜換湊近他看了看,放軟聲音哄:“要怎麽樣才不哭啊?”
喻遐一開口,鼻腔堵塞,狀似欲言又止。
不是嚎啕也沒有哭哭啼啼的,就只流眼淚,眼角鼻尖的胭紅顏色連成一片,看上去一塌糊塗,可喻遐只表情平和看向姜換,這些眼淚和他無關一般,他聞言擦了擦臉,手指和姜換的碰到一起時才察覺到在顫抖。
“我沒……”
“再哭我要親你了。”姜換完全沒辦法似的說。
這是他很久前從某部無聊愛情電影裏看到的方法,有意調節氣氛,姜換話音剛落就湊上前,鼻尖幾乎碰到喻遐的,停在他一個呼吸的距離。
姜換五官淡,眉毛卻濃密漆黑,英俊突然放大數倍靠攏,喻遐一時猝不及防,失重感使他猛地後仰拉開距離。
但這麽一恐吓的效果卻十分明顯,喻遐立刻止住了眼淚。
姜換沒有親他,停在原距離,察覺到後得逞似的一揚唇角自诩成功,眼眸一垂,薄薄的眼角那顆塵埃像飛進了燈光陰影。
“騙你的。”他說。
感官都一起繼續下墜,喻遐突然身體前傾,飛快地在姜換唇上吻了一下。
與其說出于喜愛或者感激,這個吻更像一種孱弱的單向示好。姜換放在身側的手臂擡了擡,未能成形的擁抱還沒來得及确認,喻遐已經撤開了。
他往旁邊坐了好遠,單衣下,胸口起伏的幅度緩緩平靜。
“我媽媽,”喻遐終于收拾好心情了,“她不想照顧病人,所以走了。上星期回來收拾了衣服,以後估計我們都不會見面。”
姜換“啊”了聲,眼中閃過一絲不明所以的愧疚。
“你以為什麽?”喻遐問,擠出個不太好看的笑容假裝已經完全恢複。
“沒什麽。”
“對不起啊,我最近很累,所以有時候不太能控制情緒。這段時間遇到的事太多了,突然放松下來就……”喻遐解釋着,蒼白地掩飾剛才只是失控,唯恐姜換覺得他神經兮兮,“從臨水回來以後,好像一切都不順利……今天你來學校,我……”
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喜歡你。
不是睡兩次就算了,是想一直陪在你身邊的那種喜歡。
沒說出口前,喻遐及時地住了嘴。
姜換一定不愛聽。
因為見過姜換怎麽對待謝文斯的失戀,知道姜換覺得感情都很費精力,別人的喜怒哀樂與他無關,而強行傾訴,只會讓他覺得很煩躁。
空氣寂寞得又開始燥熱了,後半夜一絲風也沒有,窗簾緊緊貼着藍色玻璃。
姜換良久沒等來喻遐的後文,偏過頭問:“然後呢?”
“……”
見喻遐三緘其口,他也不很執着非要知道得透徹:“沒關系,想哭就哭。”
“可是剛才,”喻遐又忐忑了起來,“你為什麽不躲?”
姜換問,躲什麽啊。
“我親你,不喜歡的話就躲開。”
姜換片刻後才說:“沒有不喜歡。”
--------------------
周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