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們還坐在樓梯口的長椅上看着這小小屏幕裏的殊死搏鬥。
我沒玩過榮耀,所以看得也是一頭霧水,只知道屏幕上是一片令人眼花缭亂的色彩,幾個男生嘴裏念念有詞的術語倒是一點也聽不懂。
在保潔大爺把我們趕出學校以前,這場驚心動魄的比賽終于落下了帷幕。周澤楷看好的嘉世隊贏了,我忍不住歡呼了起來。周澤楷很高興,我也很高興。周澤楷擡起頭看了我一眼,好看的眼睛裏盛滿了笑意和一點點的新奇。
鄭希聲支持的誅仙隊早就已經被扔到了九霄雲外,但大大咧咧的他卻也很高興,一把勾住周澤楷的脖子,朝我和另外兩個看比賽的男生說:“嘉世贏了比賽,今天我們高興,要不要去龍之夢吃頓好的?”
還沒等我和周澤楷來得及作出反應,另外兩個男生也興致高漲地應和了起來。我和周澤楷相視一笑。于是,明明是與我們混不相幹的一場比賽,我們卻為此大張旗鼓地去吃了一頓慶功宴。
我原以為鄭希聲所說的“大餐”只不過是麥當勞、肯德基之類的小打小鬧,沒想到他還真帶我們進了一家海底撈。
每次去海底撈我都忍不住想去自助臺那裏拿許多免費的水果小吃,盡顯小市民本色。但今天礙于周澤楷在場,我不得不舍棄了我的自助臺,一心一意地等着我面前咕嘟咕嘟冒着泡的小鍋燒開。我和周澤楷都點了比較清淡的番茄湯火鍋,而鄭希聲和另外兩個男生則點了麻辣火鍋。三只紅油油的小鍋杵在那裏,怪吓人的。
等待火鍋燒開的時候,幾個男生嘴上卻還是不停地讨論剛才的比賽。四個男生除去鄭希聲這個異類,有一個支持皇風,另外兩個都支持嘉世。幾個男生七嘴八舌地讨論着,葉秋和郭明宇是他們口中出現最頻繁的兩個名字。周澤楷雖沒怎麽參與讨論,但卻始終神情專注地聆聽着。
當我已經開始從鍋裏撈東西吃了,他們卻還為了各自的戰隊而喋喋不休着。鄭希聲始終混在其中搗糨糊,我忽然聽他說:“不知道什麽時候咱們市也可以有自己的戰隊啊!”
其他兩個男生也安靜了下來。
我知道這次總決賽的兩支冠軍隊分別來自B市和H市,估計之後狂熱的粉絲們免不了要去一趟那兩個城市進行一番朝聖。讓男生們有些扼腕的是,雖然這次職業比賽有多支隊伍,但卻并沒有一支S市的本土隊伍進入後期的比賽。
“等着吧,以後會有的。”那個支持嘉世的男生抓起筷子,夾了一塊牛肉塞進自己嘴裏,道,“我一定支持。”
“如果以後有,我一定要去看主場比賽。”那個支持皇風的男孩子也附和道。
“我也我也,我還要去當他們的工程師。”鄭希聲嬉皮笑臉地說。
周澤楷沒發聲,他默默地低頭舀了一口湯。
然而我看見,他微微地揚起嘴角,笑了。這個笑容,比面對我的時候要溫柔,比面對林卿的時候要燦爛——大概是,他面對自己的時候,才會露出的笑容吧。
後來,榮耀之後幾年的職業比賽裏倒也出現過了幾支S市的本土戰隊,但實力卻始終不過爾爾。然而我總是能回想起2016年的夏天,我和這群躊躇滿志的少年在熱氣騰騰的海底撈裏的這番對話,還有那個獨一無二的笑容。我總覺得,有一個奇跡,正在等待萌芽。
吃完海底撈,他們才剛剛從方才的比賽裏回過味來。那個支持皇風的男生忽然想起了我,便問:“程君霓也玩榮耀嗎?”
“對對,我剛剛還想問來着,看這個的女生很少吧。”支持嘉世的男生也反應了過來。
“沒玩,就看看。”我有些心虛,讪讪地回答道,忍不住又喝了一口檸檬水。
“很好玩的,你不試試嗎?”
“我很豬隊友的,怕坑別人。”我笑着推辭道,下意識地望向了周澤楷。他也正看着我,嘴角帶點笑意。
“又沒關系,學委這麽聰明,多玩玩就會了。”鄭希聲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又來攪了攪渾水,“澤楷你說,你也希望學委能跟我們一起玩的對吧?”
“嗯。”第一次,周澤楷沒有半分猶豫,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驚異地擡起頭看他。在我們頭頂燈光的照耀下,他的眼中有星辰閃爍。
散席之前,男生們約好了今天晚上要去打副本,他們在便簽紙上給我留了各自的賬號名。回家後,我便去樓下全家買了張賬號卡。給我結賬的小哥看起來年紀不大,他眯起一雙小小的眼睛笑着問我:“小姑娘也開始玩榮耀啦,還是因為男朋友去玩的?”
我向他打着哈哈,攥着賬號卡回了家。網上一查才發現榮耀這款游戲居然還要特地安裝登錄器。為此我不得不尋了個由頭,跑到隔壁去敲響了鄰家哥哥的房門。鄰家哥哥的電腦果然順應潮流地安裝了榮耀登錄器,他見我揣着一張嶄新的賬號卡跑進門,神情也有點訝異。
插卡,為賬號起名。由于榮耀開服已經到了第五區,我試了好幾個名字系統才顯示沒有重複。進了系統,我循着男生們給我留的賬號搜索了一番。沒有找到周澤楷,其他人倒是順利地加上了。當時只有鄭希聲在線,他很快回應了我的交友請求。
“落花時節不逢君——學委,您的名字好中二。”
“我不覺得給自己起名‘黃金甲2002’的人沒我中二。”
“你加了他們倆了嗎?”
“剛加,為什麽我搜不到周澤楷?”
“人家早去神之領域了,在那兒等咱們呢。”
在鄭希聲的解釋下,我才知道榮耀這款游戲的等級制度,頓時興致缺了一大半。鄭希聲最後對我說:“學委,別氣餒啊,跟着我們一起努力練級,總有一天我們能在神之領域和澤楷碰頭的。”
“哦。”我興致寥寥地回複他,随意地打了幾個新手副本。新手副本并不難通過,但我越打越覺得興味索然。一直在我身後踱來踱去的鄰家哥哥也時不時發出一聲咳嗽提醒我注意時間。也許我天生便不是這塊料吧,這麽想着,我便下了游戲。
臨走之前,我看鄰家哥哥将自己的賬號卡插進登錄器,回過頭問我:“霓霓啊,游戲好玩伐?”
“不好玩。”我的回答幹脆利落。這張新買來的卡便就此束之高閣。
我沒想過要去什麽神之領域找周澤楷,也并不能因為他而喜歡上這個游戲。萬一我像個屠龍勇士,一往無前,終于沖破神之領域來到他身邊——卻又發現,他身邊分明已經有了個林卿呢?
我所需要做的只是仰望,那就夠了。
後來,當周澤楷作為榮耀職業選手出道後,我才遙遠地想起了這張被擱置已久的賬號卡。那天我從大學宿舍回家,翻箱倒櫃,終于是在初中時一本日記的夾縫裏找到了這張兀自嶄新的卡。我下樓去了趟網吧,在滿世界丁零當啷的厮殺聲中第二次插入了這張賬號卡。系統很快顯示讀取成功:歡迎回來,落花時節不逢君。
我操縱着穿着寒酸的角色,在榮耀世界裏漫無目的地亂走。天是好天,卻也是天涼好個秋的時節。滿目的落葉與蕭瑟,我不曾見到花落,也不曾遇見他。
這個無心一取的名字,這麽看來,倒像是個恐怖的谶語了。
☆、請回答2017
伴随着榮耀第二賽季一起開始的,還有我們的九年級。
九年級不比初中之前的無憂時光,即使是像鄭希聲這般頑劣的人,倒也乖乖地收了心開始學習。周澤楷雖然仍對榮耀充滿了無窮的興趣,但礙于家中強勢的母親,卻也只能在學習的縫隙間偷玩那麽一兩把。
我圓滿地結束了自己在學校管樂隊的生涯,周澤楷每天早晨和傍晚也不再需要一直往國旗班那兒跑,不過我們一起回家的習慣倒是保留了下來。九年級有放學後的加課,下課往往要五點半朝後了。冬天天黑得早,往往出校門時便已是沉沉黑夜。我和周澤楷走過我們熟悉的道路——那家茍延殘喘的風暴茶飲最終還是易主成為了一家COCO茶飲,瞬時又吸引了大批的年輕學生;裁縫店被改成了全家,巨大的落地窗前總是湧滿了有說有笑的學生,羅森反而顯得門可羅雀了;唯一不變的是始終冒着魚腥味的菜市場。一路上周澤楷總是無言,總是我一個人在喋喋不休,但我好像已經習慣了他的沉默,反而以此為樂,總以為我講什麽他都會認真傾聽。我和他在他家樓下揮手道別,然後再穿過羊腸小徑重新走上回家的路。
顯然,在遙遠的第一女中的林卿也感受到了中考的壓力。她空間的書單很少更新了,周澤楷臺板裏的書停留在了托爾斯泰的《戰争與和平》這一本上。這是林卿留下的最後一點印記。林卿和她該死的書單不再那麽頻繁地出現在我的世界裏了,以至于我都差點以為,她可以就這麽幹幹淨淨地蒸發在我和周澤楷的時間和空間裏。
我樂于把自己90分以上的試卷驕傲地遞給周澤楷以供訂正,我樂于一道一道題耐心地向周澤楷解答難懂的數學壓軸題,我樂于和周澤楷分享我精心準備的筆記和考試要點。我當時總覺得自己在做些很浪漫的事,現在回想起來,倒也不過是一個優等生的癡心一片罷了。想要給周澤楷分享筆記的女生多得可以排滿整個走廊,他選擇我的筆記——也不過是因為坐得離我比較近罷了。我當時怎麽就不明白。
總之那段時間我的生活質量還真是挺高,每天學校裏都有這麽一個巨大的盼頭,連艱苦清冷的畢業班歲月都顯得充滿了溫情。2017,每當我回想起這個年份,心中總是暖意。請回答,2017。
可能是受了好心情的影響,我一模二模都正常發揮進了年級前五。鄭希聲倒也算争氣,趕在一模前總算把他中不溜秋的語文和英語搞了上來,每次倒也能考進年級前十,表現不錯。各大高中推優名額發下來的時候,我們倆都順利拿到了名額。我們不約而同地都選擇了C區最好的市重點高中——光遠中學。本來我媽媽覺得我的成績不夠穩,怕我失手,讓我報本區分數稍低于光遠中學的第一女中,但是被我拒絕了。我時常想,如果沒有林卿的存在——那麽,也許我确實會考慮這個更為穩妥保守的選擇。然而,我不願意,我不甘心。我偏要拿出自己全身上下最好的本事,我偏要蓋過林卿一頭。
好在,我媽媽的擔心并沒有成真:面試、筆試,一來二去,我倒也一帆風順地趕在六月到來以前把高中給确定了下來。我和鄭希聲拿到了光遠中學的提前錄取,只需要中考考到普高分數線就可以成功進入光遠中學了。
我和鄭希聲是在一次數學周測中途被叫出門通知了這個好消息的。我們很興奮,班主任也很高興。她大發慈悲,直接免去了我們倆這次的數學考試,還讓我們用辦公室的電話給家裏報喜。我和鄭希聲在老師辦公室左一個七大姑右一個八大姨地浪費着電話費,等到考試結束鈴響才得意洋洋地回了教室。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心情,快步走到周澤楷身邊坐下。他剛交完試卷,桌面上還殘留着橡皮擦留下的灰色橡皮屑。他剛将自己用完的草稿紙整整齊齊地折成了正方形,見我和鄭希聲回來了,擡起頭,用疑惑的眼神望着我們,似乎也在好奇我們剛才的去向。
“我們進光遠啦!”還沒等我來得及宣布,鄭希聲先沉不住氣地出了聲。話音落下,我們的身後投來了無數道視線。一時之間,我們成為了整個班級的焦點。
我知道,班級裏有羨慕的聲音,但也有不滿的。我記得剛入學時成績最好的并不是我也不是鄭希聲,而是另外兩個女生。但是這兩名女生卻在一二模考試的時候被理化拉了後腿,沒能拿到推優名額。她們沒有擡起頭看我們,只是低頭整理書本、擡頭抄黑板邊緣的備忘錄,但是眼圈卻微微紅了。
等大家鬧夠了,我才在周澤楷身邊坐定。他抄完了備忘錄,已經準備理包回家了。剛才的歡樂莫名給了我一些勇氣,我突然問他:“周澤楷,你有什麽想對我說的?”
“……嗯?”周澤楷愣了愣,茫然地望着我。
“你現在有沒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呢?”我注視着他的眼睛,認認真真地問。
我想要他的祝福。哪怕是一句“恭喜”,也比一切的恭維都值得珍惜。我依然保持着我和他初見時那種優等生的驕矜,我想要被他認可,想要他承認:我真的是一個非常非常優秀的女生。非常優秀,比林卿還要優秀。優秀得多——你看,林卿都不一定拿得到光遠的推優呢。我拿到了。
周澤楷低頭沉默了很久。我不知道這種沉默是他的思索還是難堪。但是,最後,他還是慢慢地開口了。
他的視線從我手邊的語文作業上移開,他注視着我的眼睛,不知是真情還是假意地對我說,一字一句地說——
“我覺得……與有榮焉。”
與有榮焉。
我們當天語文現代文閱讀作業上的一個詞語。
我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說自己也為我感到榮幸,但我莫名又有些傷心。我确實得到了他的祝福——這不正是我想要的嗎?可是我又隐隐有所期待,想要他說一些更特殊的話語。人啊,不都是如此貪心的嗎?
“謝謝啦。”最後,我只是這麽說。
一時間,我和鄭希聲兩個人成了班級裏最刺眼的人。當別人都在最後沖刺的時候,我卻已經能和鄭希聲把酒言歡、一邊喝着RIO一邊分享着耳機看榮耀的直播了——鄭希聲每天早上都會帶一瓶不同口味的RIO來學校,趁中午老師不在偷偷撬開瓶蓋,往我的保溫杯蓋子裏倒一杯,往自己的杯蓋裏倒一杯,周澤楷偶爾也會(被強迫)和我們一起喝一杯。我們拿着不同顏色的保溫杯蓋,“篤”地碰撞一聲,各自一飲而盡。這一隅空氣不暢的小教室,竟也被我們喝出了一種天大地廣的豪情。
鑒于我們倆這種嚴重敗壞班級學風的過分行為,午間休息和晚上加課考試時我們總是會被趕到樓梯口的長椅上玩手機。有時周澤楷學得熬不住了,也會從後門偷偷溜出來和我們喝杯RIO、看會兒比賽。
那一年,鄭希聲喜歡的誅仙戰隊已然戰績不佳,最終還被踢出了職業聯賽;而周澤楷看好的嘉世依舊風頭正盛。有一天鄭希聲無意中說到S市剛成立的一個俱樂部好像要辦青訓營了——當時周澤楷也在。
“你要去啊?”我朝鄭希聲翻了個白眼。
“我這臭水平當然不去,澤楷倒是可以關注一下。”鄭希聲說着,望了周澤楷一眼。周澤楷不響,只是笑笑。
我那時只當這是玩笑話,沒想過有一天它會成真的。
那段時間,出于自己影響大家學習的愧疚,對于送上門來的同學錄,我一律來者不拒,并且總是在留言區寫一長段一長段的留言。我也從家樓下的文具店裏買了同學錄,12塊粗制濫造的活頁本封底印着三毛的《夢裏花落知多少》。我拆開活頁本,第一頁便遞給了坐在我身邊的周澤楷。
當時周澤楷的透明桌墊下已經壓了十幾張待寫的同學錄了——多半來自本班和別班的女生。周澤楷拿到我的同學錄後,也只是默默地将它塞進了桌墊下。我的那一頁紙和別人的紙逼仄地擠在一起,我的一捧真心和別人的真心逼仄地擠在一起。我有些傷心。
我時常在擔心,周澤楷會不會忘記這些同學錄的主人是誰,會不會錯把給我的留言寫給了他人。
後來我才發現,我的這個擔心實在是有些多餘——我和別人并沒有什麽不同。
我又不是林卿。
6月17日和18日是中考,但對于我和鄭希聲來說,這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日子;我們即将迎來的,也是再普通不過的小測。周澤楷其實也不甚在意,他的成績始終那麽中不溜秋,他也沒有抱太多太大的期望。
于是,我們這三個沒有壓力一身輕松的人在中考前一天愉快地決定考完最後一門就去看電影。鄭希聲用手機軟件查了學校附近影院的排片,在《摩爾莊園》和《神奇女俠》裏猶豫了一番(雖然是鄭希聲一個人的猶豫),我們買了《神奇女俠》的電影票。
電影很一般,仍然脫不了好萊塢大片的窠臼,不過因為主角變成了女性,倒讓我有了一星半點的興趣。
然而,我卻并沒能好好欣賞這部電影。
電影還未過半,坐在我和鄭希聲中間的周澤楷居然……睡着了。
他睡着也就睡着了,然而腦袋卻往左一歪,靠在了鄭希聲的肩膀上。鄭希聲一驚,忙把他往右一推。周澤楷的肩膀便落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驚愕地轉過頭,正好迎上了鄭希聲不懷好意的視線。
“我×,鄭希聲!你不要臉!”
“Good chance, good chance!”鄭希聲卻對我嬉皮笑臉。
我憤憤地轉過頭去,卻并沒有推開周澤楷。我真是比鄭希聲還不要臉。
這突如其來的重量長久地擱在我的肩上,也擱在我的心頭。我的肩膀有些酸痛,然而胸腔裏的一顆心,卻是不住地怦怦直跳。他鼻梁上的3D眼鏡歪了,我扭過身子,小心翼翼地替他摘了下來。他的睫毛很長,睡顏安靜如孩童。我心裏有雪在慢慢地飄。
電影落幕,鄭希聲摘了3D眼鏡,猛地把周澤楷又往我這裏推了一把,周澤楷直接撲進了我的懷裏。他觸電般地驚醒過來,看看我,又看看鄭希聲,一時之間,有些不知所措。
“抱、抱歉……”
“沒事沒事,”鄭希聲一把勾住周澤楷的脖子,把他從我的懷裏拉了出來,朝我笑笑,“有人爽到了哦。”
“……神經病。”我朝他翻了個白眼。
我們走出電影院,周澤楷撓着頭頗為不好意思地對我們說,他昨天忍不住看了眼榮耀的比賽,睡眠不足,就有點困。我和鄭希聲相視一笑,畢竟是周澤楷。
暮色四合,遠方的天空沾染了點點的墨色。不餓,但是卻舍不得就此道別。于是在鄭希聲的提議下,我們過了個馬路去電影院對面的百盛吃滿記甜品。我點了碗生磨芝麻糊湯丸,潔白的湯丸掉落在黑亮的芝麻糊裏,竟讓我想到了《老殘游記》裏那段“那雙眼睛,如白水銀裏頭養着兩丸黑水銀”,雖然顏色正好一反,倒也挺有趣的。
“學委,給我吃一口。”鄭希聲不等我同意,調羹卻已經伸進了我的芝麻糊,還順手舀走了我的一個湯丸。
我皺起眉頭大聲抗議,而換來的只有鄭希聲的嬉皮笑臉。他舔了舔嘴角沾的芝麻糊,一把勾住了周澤楷的脖子:“澤楷要不要也來蹭一口?”
周澤楷有些困擾地笑一笑,輕聲道:“不用了……”
我狠狠地瞪了鄭希聲一眼,一言不發地往自己嘴裏舀了幾口芝麻糊。心裏苦苦澀澀的,竟翻湧起了點失望的情緒。但我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失望,這會讓我自己覺得自己很廉價、很輕賤。
“話說回來,學委你以前是不是管樂隊的啊?”
面對鄭希聲突如其來的提問,我擡起頭,給他翻了一個大白眼:“您終于知道了?”
周澤楷聞言,低下頭輕輕笑了一聲。光是這聲輕笑就足以讓我琢磨回味一整晚了。
“我都還沒看過你的表演呢,去年12月的五十周年校慶你也沒上臺。”
“九年級都要退管樂隊的,我也很想上臺啊,但沒辦法。”這倒是句實話。我一直為自己沒能在周澤楷面前吹奏過薩克斯而感到遺憾。
鄭希聲的眼睛忽然亮了亮,他拍了拍周澤楷的肩膀,說:“哎要不這樣,我們互贈畢業禮物吧!讓學委給我們錄一段她的薩克斯,我們送她禮物!”
“好啊。”周澤楷沒有猶豫,幹脆地點了點頭。
我擡眼看他,那時的他還是十五歲少年的模樣。黑色的頭發因為方才的小憩而顯得有些淩亂,雙眼微紅,嘴角邊帶了一點點沒擦幹淨的黑糯米——
并不是後來呈現在所有人眼前的,那個十全十美、光鮮亮麗的槍王周澤楷。
但我卻以為,在那一刻,在那一天,這個不完美的小小少年,他是屬于我的。
作者有話要說: 中考前拿了推優後在班級裏逍遙度日的人實在是太欠扁了。
要不是我也是其中之一,我絕對會把他們揍一頓。
☆、今宵別夢寒
當天晚上,我便翻出了我那沉睡了一年的薩克斯,重新上油,更換哨片,依言給鄭希聲和周澤楷錄音。
我當晚就錄好了給鄭希聲的音頻。他喜歡周傑倫,指名要我給他吹一段當時大熱的《告白氣球》。我毫不費力地在百度上找到了《告白氣球》的薩克斯譜,稍練兩遍,便把錄音文件給他傳了過去。中間似乎有幾處小錯,不過他應該聽不出來,倒無所謂了。
但對于周澤楷,我卻不願意如此随便。
我沒有對周澤楷抱有太多浪漫的想象。我知道奇跡不會發生,我不會幻想一個在中考前還挂心榮耀比賽的少年能夠超常發揮和我一樣考進光遠中學。我知道他一定會離我而去,而這将是我和他的道別。
多可笑啊,在社交通訊已然如此發達的今天,我卻在那一個晚上,感到了一種與君訣別的憂愁。
我打開了通訊工具,我和他的聊天記錄只有寥寥幾頁,也不過是某日的作業、某張試卷的某道題。我知道,如果我像對待鄭希聲一樣,草草将錄好的音頻拉進這個對話框,不消多時,也許因為軟件重裝,也許因為更換手機,這份沉甸甸的心意将會支離破碎,化為毫無用處的數據塵埃。他不會想起我,更不會知道我是懷着怎樣的心情會他奏響這一曲離歌的。
我不願如此。
周澤楷一直沒有收到我的錄音。然而,在畢業典禮那天,我從書包裏掏出了一盒包裝好了的磁帶,塞進了他的手裏。
“你家裏還有複讀機嗎?”
周澤楷微微一愣,垂下睫毛凝視着手中這被我拙劣包裝起的禮物:“應該還有……”
“我錄在了這盒磁帶裏,A面,別忘了聽。”我垂下眼睛,紅着臉說。
要找出這卷磁帶,真費了我不少的工夫。我跑了幾家實體店,逛了幾家網店,空白磁帶卻都沒有庫存。于是我只能自己找一卷磁帶重新灌錄。我分明記得在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我們的牛津英語教材還會附贈一兩盒磁帶的,後來才慢慢變成了光碟。我翻箱倒櫃,終于是在書櫃的最底層找回了一卷印着牛津英語一年級上學期封面的磁帶。我用抽屜裏多年不用的步步高複讀機反反複複灌了幾次錄音,總算是錄好了。但是,因為這是由英語教學磁帶重新灌錄的,所以我還得消去那些多餘的聲音。
我不知道如何高效而簡單地消去那些聲音,便只能與它幹耗。我按下錄音的紅色按鈕,長時間地保持着緘默。五分鐘的錄音,五十五分鐘的沉默。我又将磁帶翻到B面,再一次沉默地錄制了五十九分鐘。
——當然,在B面的最後一分鐘,我終于是按捺不住,發出了些許聲響。
先是我粗重的呼吸聲,然後是一聲輕微的笑,接着,我發出了聲音。
“澤楷。”
我大着膽子這麽叫道。澤楷,明明是鄭希聲輕而易舉能說出口的稱謂,我卻要花去自己所有的勇氣。
又是幾秒鐘的沉默,然後,我慢慢地、吞吞吐吐地、游移不定地,又一次開了口。
“我、喜、歡、你。”
複讀機咔噠一聲,錄制完成。
我将這首曲子,連帶着那最後一分鐘的愛情小心放好,一并交于他的手中。
雖然他是永遠不會聽到那句話的。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了啊。
看着他低頭将包裝得大紅大粉的磁帶盒裝進了包裏,我微微笑起來,眼裏閃着點淚。
“你知道我錄了什麽曲子嗎?”我忽然問他。
他一愣,搖了搖頭。
我的笑意更深一些:“《送別》。”
在這初夏充滿汗臭味的教室裏,聒噪的風扇在我們頭頂乏味地旋轉。一切都恍如初見。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周澤楷和鄭希聲也如約送了我禮物作為交換。周澤楷送給我的是嘉世戰隊的隊徽鑰匙圈——可能因為我一直跟他統一戰線地看好嘉世吧,所以他還誤以為我是嘉世的粉絲了。
真是一點也不了解我。
然而我卻還是将那枚楓葉形狀的鑰匙圈小心地收好。後來,它一直都是我高中宿舍鑰匙圈。我每天上學、放學,都将它揣在口袋裏。楓葉在我的口袋裏叮叮當當,我的心也随之飛揚。
——這是後話了。
畢業典禮那一天,我也才從同班同學口中知道,周澤楷給我的同學錄——那句我推敲、揣摩了整整一個月的祝福,真的只是一句毫無意義的祝福。他祝苦追他四年的女生說事事順心,對一起打榮耀、稱兄道弟的朋友說學習順利,留給我的也不過是一句字體細瘦的“祝事事順心,學習順利。”
連我的名字,程君霓,都不曾寫上。
好像是批量生産的劣質商品一樣。
我真想問問他,他會這麽對待林卿嗎?
他在小學同學錄上,給林卿的留言,難道也是“事事順心,學習順利”?
在回家的地鐵上,我坐在最邊緣的位置上,看着搖晃的車廂,面無表情的乘客,想起了這件事,周澤楷那鮮活的身影忽然在我眼前變得透明,漸行漸遠。我低下頭,哭了起來。
我和周澤楷就再也沒聯系過了。
不是失去了聯系方式,只是找不到聯系的由頭。我時常會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對着周澤楷空空如也的朋友圈和空間發呆,偶爾也會去看看林卿的空間——她又開始看書了,周澤楷又給她點了幾個贊,鄭希聲又給她點了很多個贊。
我也試圖在朋友圈和空間裏絞盡腦汁地編着一個個有趣的段子,耍寶一樣地為自己編織着人設。我今天看了什麽書,我自己做了一頓晚餐,我又去了哪裏做志願者……我總想着,我不貪心,我只想要周澤楷給我點一個贊,一個也好,哪怕一個也能讓我高興一整天。
可是他從來都不會。我只能徒勞地對着他留下的訪客記錄自顧自高興。我真可憐。
我并不主動去聯系周澤楷,最多不過是在每年的11月24日這天給他發一句“生日快樂”,得到一句涼薄的“謝謝”作為回複。我總是會拖到24日的最後一個小時才發祝福。我真的忍不住想要提醒他:我只比他小一天,我是11月25日生日——馬上就要到我的生日了。
可是,他從來都想不起來。那句“謝謝”之後,永遠又是整整一年的沉默。
直到後來林卿終于對外關閉了空間,直到後來我從鄭希聲那裏聽說周澤楷已經不用以前的社交賬號了,直到我給他發送的生日祝福再也得不到回複,直到有那麽一年我的祝福因為不是對方好友而被拒收,直到時間風幹一切我與周澤楷再無關系——
我卻始終沒有得到他哪怕一次的回眸。
剛才趁林卿排隊的時候,我忍不住還是問了周澤楷一個我耿耿于懷了很多年的問題——他為什麽會删了我的好友。他沉默着思索半晌,然後緩慢地回答我:“太久沒登……被删號了。”
我揚了揚嘴角。我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時候我會想笑,但是我在心裏卻哭了起來。
我曾經在多少個白天夜晚凝視守候着的賬號,原來早就已經被它的主人遺忘,扔進了時間的廢紙堆。
我真傻。
“搜嘎……”我喃喃自語道,移開了視線。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用日語回答他。可能在我眼裏,這句來自異邦的話語更帶了些娛樂與戲谑,“原來如此”和“這樣啊”都實在是顯得太落寞了。
他擡起頭,怔怔地看了我很久。
我并沒有再問他要他現在的聯系方式。我不會和他聯系的。即使互相重新加回了好友,他會留給我的也只是反複的空自等待與期盼。我受夠了。
我和周澤楷共處的幾年大概便是如此。從未有過什麽驚天動地,于我而言與他有關的最驚心動魄的回憶也不過是那個他為我拎起薩克斯的清晨、那靠在我肩膀上睡着的七十分鐘、那為他錄制的別有用心的兩個小時。更多的不過是散落在平平無奇的歲月裏的點點滴滴——要用力想,是想不起什麽的。但是回憶起的感覺,卻總是讓眼淚簌簌落下的溫暖。
我其實是沒什麽資格指責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