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45節

2、最後一句話,雲之凡對江濱柳的原句應該是:“後來,我大哥對我說:不能再等了。再等,就要老啦。”

新春快樂,狗年大吉!終于完成了在大年初一放結局的夙願(x)

之後還有兩篇番外,會在一周內陸續放出,盡情期待x

☆、周澤楷番外:片羽吉光

周澤楷記憶中的程君霓正是介于女孩和少女之間的年紀,像那個年紀所有的啓中女孩一樣穿着麻袋一般大紅大粉的校服,樸素的臉上不施粉黛,老實巴交地将長發一把束起,只露出一個光潔的額頭。

回憶太過渺遠,而離別又是如此輕盈。這張面孔實在是過于稀松平常,若不是用力去想,只怕很容易就要被忘記了。

周澤楷也是頗費了些力氣才想起她的。

周澤楷性子雖內向平靜,但卻也自認是個認死理的人。凡人凡事,一眼認準,便再難改變。對于榮耀是如此,對于林卿亦是如此。在這兩者之外,縱使生活如何繁花似錦,落在周澤楷的眼中,倒也都成為了并不相幹的閑人閑事。

程君霓自始至終便只是這樣的一位閑人。

周澤楷再次看到程君霓時,距離他最後一次見到她已經過去了五六年。他起初只是覺得這個張臉龐看着眼熟,似曾相識,仔細一想,那個特定的人才遲遲緩緩地帶着回憶在腦海中浮現。周澤楷記得他們曾是幾年同桌,一起看過幾場榮耀比賽,一起吃過幾頓飯。她成績不錯,周澤楷經常向她借作業參考訂正。

——這便是他所能記起的,全部的前緣。

周澤楷只記得程君霓語文成績确實不錯,但倒也忘了她語文作文寫得如何。因此,當他通過鄭希聲的朋友圈看到程君霓已經成為一名青年作家的消息時,還是會感到,驚訝。

雖然周澤楷的朋友圈和他本人一樣緘默寡言,但平日裏他人的動态他倒也會關注一二。鄭希聲是他九年的校友,何況他對林卿那點昭然若揭的心思周澤楷又怎麽會不知道,對于鄭希聲的關注比起常人自然又多了幾分。這一天,鄭希聲轉載了一篇文學雜志公衆號推出的專題訪談。對象是一個青年作家,名字由三個文藝好看的字堆砌而成。周澤楷不認識這位作家,但卻在點開訪談的一瞬間從照片上認出了她。

程君霓化了點妝,但無論是眼角眉梢都只是淡淡的一抹,周澤楷還是通過那張圓圓的帶笑的臉頰認出了她。周澤楷拇指緩緩下移,S市生人,00後領軍作家,果然是她。周澤楷雖然一時半會兒想不清晰她的名字,但卻真真切切地記起了這個人。

訪談裏不吝筆墨地對程君霓進行吹捧與褒獎,但在被誇張的字裏行間,倒也看得出當年的些許影子。程君霓很喜歡談起初中,但她口中與她筆下的初中時代卻着實讓周澤楷覺得陌生——那些真的是他們所一同見證的時光嗎?周澤楷想不起來了。也許是他忘了,也許是他當時便根本沒用心去記得。

她說她以前是管樂隊的聲部首席,噢,好像有管樂隊這麽回事,但聲部首席是誰周澤楷倒真沒印象;她說她那時成績不錯,中考前拿了推優順風順水地進了全區全市赫赫有名的光遠中學,周澤楷隐約記得班裏有推優這麽件事,但具體是誰拿到了推優,他早就忘了;她說她初中時便喜歡跟同學比賽着一起看書,初二時還因為一篇讀後感而拿了第一個作文比賽的獎項,甚至還在全校面前得到了表揚——唔,周澤楷不記得了,完完全全不記得有這件事了。

周澤楷看着這滿滿當當的一篇訪談,卻只是像隔岸看着一個朦胧的陌生人。

在訪談文末附上了程君霓最新作品的一篇試閱,叫《時間的女兒》,被收錄在了一本即将出版的小說集裏。

這篇小說,以這麽一句話作為開場——

“我遇見他時,他正是介于男孩和少年之間的年紀,像那個年紀所有的X中男生一樣穿着麻袋一般大紅大粉的校服,卻和他們都不一樣。”

周澤楷顫了顫睫毛。程君霓,那個束着幹淨利落馬尾的女孩,便這般濕漉漉地從記憶的湖泊中起身,回到了他的面前逡巡。

十三四歲,正是情窦初開的年紀,在啓中這個不大不小的校園裏,周澤楷曾是許多少女心中的白月光與朱砂痣。他能和程君霓成為三年同桌,又有幾番頗為私人的交情往來,本來就是基于一個前提——她不喜歡他。

在其他女孩因為愛美而開始留起劉海、處心積慮地将大紅大粉的校服穿出花樣來的時候,程君霓卻還是和小學生并無兩樣,老老實實地束着馬尾,露出大大的額頭,明顯比身材大一號的校服裏又塞了許多的衣服。

程君霓坐在周澤楷的身邊,總是喜歡将大大小小的教科書、作業本和試卷壘成聳立的一疊高塔。平時溫溫和和的一個小姑娘,只有坐在書桌前時,卻是具有淩厲的攻擊性的。周澤楷曾用單詞手冊上的一個詞語形容林卿——ambitious;但對于程君霓,這種攻擊性卻更為浮于表面,非得用aggressive才足以形容。

周澤楷喜歡借她的作業參考,她總能在各種科目奪得高分,而她的試卷又總是那樣幹淨整潔,連紅筆标上的批注都清晰明了,好像是為了展示給誰看而精細雕刻的藝術品。

在周澤楷的心中,程君霓便是這樣一個形象。沒有性別,性格模糊,但卻潛意識讓人覺得可依靠、可信賴,像一個全能的超人。周澤楷心中對她總是有幾分敬佩和幾分感激的。

程君霓還會薩克斯。每周都有一兩天,周澤楷會撞見程君霓拎着薩克斯箱上六樓管樂房訓練。程君霓個子很矮,大概連一米六還沒有長到,手中的薩克斯箱卻不小。程君霓歪斜過身子,吃力地拎着薩克斯,踩着碎步一路從走廊上走過去。有一次,周澤楷見程君霓和兩個高年級的男生擦肩而過,那兩個頑劣的男生并不上前相幫,卻還對她指指點點:“你看那個女人走路的樣子呀!搞笑伐?”接踵而至的便是哄堂的大笑。程君霓的動作頓了頓,顯然是聽見了這句奚落,但她卻也沒有委屈地停下腳步與之辯論。周澤楷心下有氣,他相信程君霓心底的怨憤更甚于自己。但無論是周澤楷還是程君霓都知道:那是差班的男生,以後都要進職校的,道不同不相為謀,沒有必要和他們計較一兩句言語上的得失。

但是周澤楷卻将這一幕記進了心裏——全能超人程君霓歪斜着身子遠去的背影,落在他眼中,竟然也單薄得仿佛一張紙片。

次周周一,周澤楷難得地起了個早。走到校門口,正巧撞見提着薩克斯箱的程君霓。從那天以後,每周一為程君霓提箱上六樓,倒也成了一個不成文的慣例。周澤楷沒有想太多,他只是舉手之勞,用以回饋程君霓一直以來作業上的相幫。若是換作鄭希聲或者別的什麽人遇到如此的困境,周澤楷倒也都願意伸手幫助。程君霓并沒有太過特殊——她一點都不特殊。

箱子确實很沉,倒也難為程君霓了。

她提着箱子的模樣在周澤楷看來不搞笑,一點都不搞笑。

但是他真的沒有想到程君霓将這件事往心裏去了。

周澤楷拉到文章的最後一行,這只是文章的試閱,呈現的內容不足十分之一,但卻已足以勾起過往歲月中他那點與程君霓有關的稀薄的回憶。字裏行間,滿滿的,都是他所不曾了解和他所辜負的深情。情深至此,倒有些讓人心驚。

這篇文章還未出版,網上找不到全稿,倒是收錄了這篇文章的短篇集的出版社看着十分眼熟。周澤楷看了一眼自己的通訊錄,果不其然,自己确實因為工作原因和這個出版社的責任編輯有過一二往來。他打開對方的對話框,猶疑頗久,終于是慢吞吞地打下了一句詢問。

周澤楷幾乎從不主動聯系榮耀以外的人員,這番收到周澤楷的詢問,那位責任編輯也是真真正正受寵若驚。她很快幫周澤楷聯絡打點好了一切,那本短篇集的樣書明天就會通過順豐發到輪回俱樂部。

第二天周澤楷一早到俱樂部就收到了快遞,大紅色喜氣洋洋的封面上,細宋體寫就的“捕風”二字倒顯得過于細瘦了。周澤楷拆了包裝,翻到目錄,第五篇,《時間的女兒》。周澤楷有些訝異的是,在這本書裏,程君霓并沒有用她的筆名。

——而是“君霓”。他熟悉的名字。

哦對對,沒錯——她是該叫君霓。那麽她姓什麽呢?周澤楷虛起了眼睛——李?葉?陳?……還是別的什麽?……他真的一時半會兒記不起來了。

周澤楷按着目錄的指引,找到了這篇文章,沉下心來,将自己的思緒浸于玲珑的文字間。該有多久沒有認真讀一本書了?三年四年,還是五年六年?周澤楷閉上眼睛,鼻尖仿佛還能聞到社區圖書館裏那萦繞不去的書墨香氣。

周澤楷當然記得林卿的書單,他怎麽可能忘記?

這麽多年,小心翼翼地窺探,如履薄冰地聯絡,這些溫柔而又易碎的情感,周澤楷比什麽人都要明白。他讀林卿讀過的書,想要從那流傳百年的墨跡中發現林卿。他知道鄭希聲一直都在做和自己一樣的傻事,卻不知程君霓竟也是另一個傻氣的周澤楷。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周澤楷輕輕地翻過一頁,紙質很脆,發出的嘩啦一聲卻讓他聽得心生懷念。他從程君霓的文字裏看見了勃朗特姐妹,看見了福克納,看見了毛姆,看見了福樓拜和川端康成,看見了司湯達和托爾斯泰,他看見了他們一同走過、讀過的一整個大千世界。

在文章中,富有經驗的中文系教授贊賞女主角讀書頗多,而女主只是微笑,并不言語。她心裏的驚濤駭浪,浮于表面時,卻也只是淡淡的一圈漣漪。

“我讀的哪裏是這個世界,而只是他啊。”

可是,程君霓真的不明白嗎?

周澤楷讀的何嘗又是自己——而是林卿啊。

周澤楷小區對面的建築物拆了建、建了拆,終于在前幾年響應市政府的號召,拆了個幹幹淨淨。現在周澤楷從窗口望出去,街對面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誰還曾經記得這裏曾經留下的少年和少女的足跡呢?

程君霓記憶中那股魚腥氣,可能從此以後也只能在記憶中找回了。

初中那兩三年一同回家的時光,周澤楷努力地回憶,找尋到的也不過是寥寥的碎片。回憶太過稀松平常而又了無趣味,在和程君霓同行的路上說過什麽、發生過什麽,再怎麽驚心動魄的事對于周澤楷而言倒也深刻不過與林卿對坐時那一兩分鐘的沉默。确實便是這麽殘酷,周澤楷不願承認,但也無意否認。

再翻過一頁,剩下的頁數越來越少了。周澤楷心中忽然糾纏起了一些不舍的情緒,他也有點看不懂自己了。

程君霓寫到了榮耀。周澤楷幾乎都要忘記陪自己看第一屆榮耀總決賽的人是誰了。被程君霓這麽一提,倒模模糊糊想起了幾張臉龐——鄭希聲、程君霓、王歆章,還有曹雨軒吧。鄭希聲他是還記得的,也記得他不按常理出牌地喜歡誅仙戰隊。王歆章和曹雨軒誰支持嘉世、誰支持皇風?他真的記不起來了。程君霓原來并不喜歡榮耀,他還只當她跟自己一樣喜歡嘉世呢。

那個S市本土戰隊的約定周澤楷倒記得,這也是他留下的為數不多的和程君霓共同的回憶了。

程君霓自然沒有來神之領域找過他,鄭希聲也沒有。王歆章和曹雨軒倒還和他打過幾盤,水平不太行,後來學業漸漸忙了,倒也斷了聯系。王歆章究竟有沒有支持輪回,曹雨軒究竟有沒有來看過輪回的主場比賽——這些細枝末節的故事,周澤楷也永遠不得而知了。

他們,以及他們所說過的話語、他們所行過的歲月,最後都化為過往回憶中的塵埃,被風輕輕一吹,便消失不見了。

書看到只剩兩三頁的時候,有隊員來找他。周澤楷不得已,只能擱置下書,走了過去。這一去,倒也是花了大半天。等周澤楷回到休息室,已是斜陽在天,該回家了。

“喲,小周在看什麽書啊?”和他一起回到休息室的江波濤一眼便看見了周澤楷遺落在沙發上的短篇集,好奇地探上頭來張望。

周澤楷垂下眼睛,頗有些害羞地合上了書。

“嗯……認識的人寫的……”

“噢噢,這樣啊。”江波濤倒也沒有追究,笑了起來,“能寫書,真厲害啊。”

等江波濤從休息室離開了,周澤楷才回過神來,有些發愣地重新打開了手中的書。

——程君霓這十年和這幾萬字的深情,最後回到周澤楷的口中,也只落得一個“認識的人”的評價。

于心何忍。

周澤楷見所剩頁數不多,決定看完這篇文章才離開輪回俱樂部。他借着窗外泛着暖黃色澤的光線,又一次靜靜地将思緒沉入回憶之中。

那張同學錄。

那首《送別》。

那盤磁帶。

以及——在那一切終結後的一句話。

翻到最後一頁,整整一頁只有一句話,剩下的,便是滿頁觸目驚心的空白。周澤楷讀罷,擡起頭來,望向遠處。觸目所及,高樓林立,這黃昏便要被送走了。接踵而至的,便是滾滾濃夜。

周澤楷回到家中,潦草地和父母打了個招呼,便将自己關進了房間。他從櫥櫃的最底層開始,慢慢地找,慢慢地摸索,終于是在最裏層找到了那盤積灰的複讀機和放于其中的磁帶。周澤楷小心地拂去複讀機上的塵埃,連上電源,竟還能用。他按下倒退,很快便倒到了底。停止,播放,微微的緘默,然後便是悠揚的曲聲。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一曲終了,回歸靜默,周澤楷卻不曾按下中止。

他在等。

磁帶默默地轉動,連同着周澤楷的心跳。

他明明可以按下快進,或是拿出磁帶手動調整——可是他不願。他願意就像程君霓當初那樣,一點點地沉默,一點點地等待。

磁帶滾到了底,A面結束。他打開複讀機,翻面,B面又開始了靜默。

他靜靜地注視着磁帶的滾動。時間仿佛靜止,或是直接已經不存在了。周澤楷的房間像是被包裹起來,來到了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沒有任何維度的一個異世。

他只剩下自己。

複讀機內終于是有了一兩聲騷動,周澤楷回過了神來。

幾聲粗重的呼吸,一聲輕微的笑。多年前的程君霓在磁帶裏重新活了過來。

“澤楷。”

“嗯。”

明明知道那只是沒有生命的錄音,周澤楷卻還是下意識地回應。他低下頭,忍不住揚起嘴角哂笑自己的愚蠢。

“我。

“喜。

“歡。

“你。”

一字一頓,認認真真,沒有半點的僞裝。

少女說完這四個字,像是用光了自己所有的勇氣,她掩着嘴,笑得越來越燦爛,也越來越悲傷。

咔噠一聲,B面轉到了盡頭。

周澤楷擡起頭,透過複讀機玻璃上的倒影,他看見了二十一歲的自己。眼神疲倦,帶了些迷惘,帶了些困惑。而更多的,卻是——

不忍。

他低下頭,摸出手機。幾十條來信提示,有一半來自林卿。周澤楷撥通了林卿的電話。

“……卿卿。”

“澤楷?”

林卿那令人愉快的聲線在電話那頭響起。她沒有心急火燎地擔憂,也沒有怒發沖冠地質問。

回答她的,只是周澤楷漫長的沉默。

“怎麽了?不開心嗎?”

“……嗯。”

他垂下了頭,夾緊了手機——仿佛通過這個動作,就能抱緊電話那頭的林卿似的。

“……不開心。

“……我好像做錯了事情。”

“這樣哦,”林卿在電話那頭微笑起來,她柔下了聲線,對周澤楷說,“——那麽,就去道歉吧。好好說聲‘對不起’,人家一定會原諒你的。”

周澤楷閉上眼睛,眼眶有些泛熱。

“…………嗯。”

重新睜開眼時,墨色已染大地。

後來,周澤楷沒有想到自己會在淮海中路重遇程君霓。他其實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認出了她,但脫口而出的名字,卻只是“君霓”。

眼前年輕女子的眼神黯了黯,苦笑着提醒:“程君霓。”

“嗯……程君霓,我記得。”他垂下了眼睛。

她以為他忘了,其實他還記得。

她以為他不知道,其實他什麽都清楚。

所以當最後,他見程君霓從包裏掏出那本《捕風》,又帶着小心翼翼的眼神編織着謊言乞求自己簽名留言的時候,他的內心會如此劇烈地翻滾起歉疚和不忍。

他垂首寫好,遞給程君霓。她眼中亮晶晶的,盈滿希冀的光,一時之間,恍若少女。

在和程君霓告別以後,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很久以前的一件事,已經幾乎被他忘懷的一件事。

初二寒假團日小隊活動結束後,大家嚷嚷着要一起去唱KTV。那天鄭希聲在,程君霓也在。她穿了一件很長的白色羽絨服,裏面是粉紅色的羊絨衫和紅色的鴨絨馬甲——周澤楷也不知道為什麽,對于程君霓那天形象的記憶,竟會如此清晰。

鄭希聲帶着大大小小五六個人走進了龍之夢對面的好樂迪訂了個中包。那還真是個淳樸的年代,一群未成年人大搖大擺地闖進KTV,竟也沒有人出面阻攔。

鄭希聲和同組的王歆章是兩個不折不扣的麥霸,他們倆你一首周傑倫我一首五月天你來我往地唱着歌,而其他人只是自顧自地低頭玩手機。周澤楷無意間一擡頭,撞見了程君霓的視線。她朝他頗為不好意思地一笑。

大概是終于唱累了,鄭希聲不管不顧地将話筒往程君霓手裏一塞,一屁股坐到了周澤楷的身邊。程君霓無奈地瞪了鄭希聲一眼,卻也沒有轉讓話筒。她安靜地在點歌臺邊鼓搗幾下,便也唱了起來。終于多了一首除周傑倫和五月天以外的歌手的歌。程君霓的歌聲比想象中要好聽,很溫柔,一點也不像她在書桌前的那般淩厲而好鬥。

“澤楷,聽說你前兩天把初三的那個學姐拒絕了?”鄭希聲為程君霓喝了兩聲彩後,忽然轉過頭問周澤楷。

這突如其來的問話讓周澤楷睖睜半晌,他木木地點了點頭:“嗯……拒絕掉了……”

“你還真是狠啊,居然直接拒絕,一點情面都不留。那個學姐還蠻卡哇伊的嘞。”鄭希聲嬉皮笑臉地調侃他。

周澤楷垂下眼睑,然後輕聲回答:“不喜歡……就不要給希望了。”

——否則,她會更傷心的。

“你說什麽?我沒聽見?”程君霓正唱到高潮部分,鄭希聲不得不揚了聲線,大聲詢問。下一秒便結結實實地挨了程君霓頭頂的一記毛栗子。

“……沒什麽。”周澤楷移開了視線,将注意力放回程君霓和她的歌。

原來她喜歡王力宏啊——周澤楷當時這麽想。

他當時只是這麽想。

“你不知道我為什麽離開你,我堅持不能說放任你哭泣。

“你的淚滴像傾盆大雨,碎了滿地,在心裏清晰。

“你不知道我為什麽狠下心,盤旋在你看不見那高空裏。

“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在周澤楷最初看到的那個訪談裏,主持人忽然問程君霓,為何要将新作《時間的女兒》裏的男主角命名為“片羽”。

程君霓名字後跟了一個括號裏的“笑”字,她笑了。

“這個名字來自成語‘吉光片羽’,比喻殘存的珍貴文物,我将它引申為殘存的美好而珍貴的回憶。

“雖然在故事的最終,男主角都不知道女主角的心意……但是,無論如何,那段與他同行的路,那段有他的四年時光,都将會是女主角——‘我’心中最珍貴而美好的回憶。就像我在這篇文章的最後所寫的那樣——

“不管未來會發生什麽,他始終是我生命中的片羽吉光。”

周澤楷的眼前又浮現出那介于女孩和少女之間的程君霓的身影了。她帶着樸素而又年輕的笑容,馬尾幹淨利落,神情溫柔小心,懷着滿腔的深情、滿眼的希冀,一次次地逡巡于周澤楷的眼底,像要尋回她失落已久的真相。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引用自卞之琳《斷章》

2.歌詞來自王力宏《你不知道的事》

☆、鄭希聲番外:奇妙能力歌

程君霓貪小便宜買了一千元出頭的日本來回機票,等和航空公司确認後才發現回程是深夜,着陸機場還在浦東。正一籌莫展的時候,鄭希聲倒大包大攬地接下了護送程君霓回家這個活。那會兒他剛考好駕照,正趁着熱乎勁拿着他爸的車全S市亂開,自然傻得樂意接這種吃力不讨好的活。

程君霓拖着行李背着包拖拖拉拉地從到達口出來的時候,一眼便看見了混在接機人中的鄭希聲。他也正煞有介事地舉着一塊牌子,上面工工整整地用記號筆寫着程君霓的筆名。程君霓拖着箱子走到他身邊,擡腿就想給他一腳。

“哦喲這不是程君霓程老師嘛!”鄭希聲敏銳地躲開了她的攻擊,嬉皮笑臉地在她面前晃着牌子,“我可是您的頭號大粉絲哦!”

“曉得唻,奧斯卡影帝!”程君霓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你幫我從日本帶了什麽好東西啊?”鄭希聲一邊踩着離合器,一邊開小差回頭問程君霓。程君霓正坐在後座興致勃勃地拆着免稅袋,聞言便從鼓鼓囊囊的袋子裏掏出一個粉色的盒子扔給了鄭希聲。

“這啥麽子啊?”

“眼藥水,別太感動啊。”

“噢喲喂,千裏送鵝毛。”

“喲嚯,你這洋盤懂啥麽子?這可是參天玫瑰,網紅款眼藥水,‘眼藥水中的愛馬仕’!84塊一瓶唻,你不要還給我。”

“哦喲,愛馬仕,好牌子。我替我全家謝謝您,我以後一定每天滴三次。”

“去去去,這又不是給你的,給你女朋友帶的。就你這破眼睛,随便滴滴獅王得了。”說着,程君霓又朝鄭希聲扔過去個綠色的盒子。

“啥女朋友啊,”鄭希聲這回倒是穩穩地抓住了程君霓扔來的盒子,抓住後直接往口袋裏一塞,“你在日本的時候就分了。”

程君霓一愣。

“……你幫幫忙好伐,我才去了七天!”

“夠唻,分個手還要多久?”鄭希聲轉過身,重新轉着方向盤穩了穩位置,“這下好唻,我又可以去喜歡林卿了。”

“晚了,”程君霓撇撇嘴,往後一靠,“人家都是已婚婦女了。”她忽然笑得有些刻薄。

鄭希聲覺得自己怎麽說也算得上一個成功人士——一科不挂地安然從S市的T大畢業後,他又順便考去了B市的T大随便地讀了個研,讀完研回S市在工地混了幾年,雖然經常被程君霓之流嘲諷為搬磚工泥瓦匠,但說出去也是個名正言順的工程師。剛過而立之年,每個月收入稅後過萬,在工地上碰到別人還能被尊稱一句“鄭工”。天天吃香喝辣,活得可比程君霓那種靠天吃飯的青年作家有尊嚴多了。

鄭希聲很給爸媽長臉,老父親老母親走出去難免要說起他們的寶貝兒子象象吹噓一番。只是雖然鄭希聲大大地滿足了鄭媽媽的虛榮心,但這始終懸而未決的婚姻問題卻一直都是鄭媽媽的心病。鄭媽媽曾拐彎抹角地試探過鄭希聲,但卻都被鄭希聲糊弄着敷衍過去了。

前一年,鄭希聲好不容易靠大學室友介紹認識了個小姑娘。小姑娘比鄭希聲小兩歲,H師大學前教育本科畢業,現在在S市幼兒園當老師。這說出去,怎麽也算得上幼師界的精英。何況小姑娘還溫溫柔柔,說得一口嗲咪咪的S市話,鄭媽媽是喜歡得不得了,一口一個“乖囡”,恨不得第二天就娶回家當兒媳婦。

“……然後嘞,你們哪能掰掉噠?”程君霓湊到鄭希聲耳邊問。

“呃,她說我不夠愛她。她還年輕,還想體驗體驗生活和愛情的豐富,不想這麽早就踏進婚姻的墳墓。”

“哈哈哈哈哈哈哈!”

程君霓不給面子地大笑出聲,鄭希聲回過頭,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笑啥?小心我直接把你扔路邊啊。”

“別別別,象哥我錯了。”程君霓緩過氣來,“我只是在想,您的各任女朋友怎麽老是用各種理由把你花式甩掉。”

鄭希聲沉默了一瞬,然後頗為滄桑地開口道:“可能,還是不應該在年輕時遇見太驚豔的人吧……”

程君霓愣了愣,忽然又從免稅袋裏随手掏出個東西扔向鄭希聲。

“矯情男人!”程君霓笑着罵。

“鄭希聲好像有奇妙的超能力。”

這句話是林卿十歲左右的時候說的,鄭希聲一直記得。

鄭希聲可從來都不把自己當回事。望子成龍的鄭爸鄭媽在鄭希聲剛會說話的時候就把他送去了幼兒英語班,結果偏偏學了個四不像,到了小學裏語文和英語都差得慘不忍睹,倒是數學還能在小學階段混個滿分什麽的,最後成績加起來和周澤楷差不多,比林卿差很多。

然而沒想到,鄭希聲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像是忽然大徹大悟地開竅了,語文和英語忽然便到了班級中上水平。這一下,地位倒是直逼穩居第一的林卿了。

這突如其來的競争對手讓林卿十分摸不着頭腦,她盯着鄭希聲左看右看半晌,最後只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鄭希聲好像有奇妙的超能力啊。”

“……嗯。”當時站在林卿身邊的周澤楷輕聲地附和道,他的臉微微泛紅,鄭希聲不懂他這個大男人究竟在害羞個屁啊。

“沒錯,我就是有超能力。”鄭希聲自信滿滿地宣稱,感覺自己的鼻子都要長到天上去了。

鄭希聲記得那會兒他是有點兒喜歡林卿的——就是有點兒,一點點兒,沒後來那麽……深沉。他那時坐在林卿附近,老是喜歡搞這個有點趾高氣昂的大隊長——扯扯她辮子啦、放條蟲子吓吓她啦,但他心底裏對這位長得漂亮成績又好的小姑娘還是尊重的。雖然鄭希聲總覺得那時林卿有點讨厭他……

在林卿那番話以後,鄭希聲就老覺得自己有超能力,老覺得自己與衆不同。班級裏什麽班長啦、中隊委員啦、周澤楷啦都比不上他。他總覺得自己該是主角——自己生命的主角,整個世界的主角。他還給自己起了一個響亮的名頭,“流星超人”。那時他用得最溜的英語單詞就是“super”,他總覺得自己做什麽事都很“super”,連他自己也可以是“superman”。

是主角就該有個小跟班男配角吧,也得有個紅顏知己女主角吧,于是坐得離他最近的周澤楷和班裏長得最漂亮的林卿就當之無愧地成為了這兩個人選。在鄭希聲那時的想象中,他可是作為威風凜凜的超能力英雄,和周澤楷、林卿走過了無數的大山大海。

——長大後的鄭希聲老是在想,等以後自己結婚生子了,一定得生他個二胎,還得告訴他的兩個渾小子:獨生子女可是很無聊的,老是自己和自己玩,一不小心就在家裏得了妄想症。

他最喜歡想象的情節是整個故事的最高潮,他——赫赫有名的英雄流星超人,展開自己背後無形的翅膀,将林卿帶到半空中,在獵獵舞動的風和全世界的注視和祝福下向林卿告白。

“只有風在歡舞,還有我作伴!”*

漸漸地,想象不再是想象,現實也不再像現實。他們合二為一了。鄭希聲有時像是喝醉了酒,看林卿的眼神都帶了點酒酣的迷離。她是他的女主角——心底裏有一個聲音在告訴鄭希聲。鄭希聲看林卿的眼光都發生了變化,時常把人家小姑娘盯得渾身發毛。

那段時間,鄭希聲很高興——真的,特別高興。萬物像忽然有了靈,與林卿有關的一切都顯得那樣生機勃勃。他愛這世界,以一顆救世英雄的心。

“我真是搞不懂,你這麽多年對林卿這麽癡心絕對究竟圖個啥啊。”程君霓拆開了一包白色戀人,往自己嘴裏塞了塊後,又貼心地拆了包喂到鄭希聲的嘴裏。

鄭希聲手裏拿着方向盤,嘴卻誠實地歪到一邊吞下了白色戀人:“你搞不懂個屁,問問你的良心,它還記不記得周澤楷是誰?”

“不記得了!死了!”好恐怖的回答。鄭希聲也不知道死了的究竟是周澤楷還是程君霓的良心。

鄭希聲把嘴巴抿成一條線,沉默地過了一條隧道後,忽然開口道:“她漂亮。”

“比她漂亮的多得是,你上上上個女朋友就比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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