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維克托
維克托
早高峰的電梯門口,清一色穿西裝打領帶的上班族烏壓壓大排長龍,赫藺淵提着公文包刷着新聞,跟着隊伍緩緩朝前挪動。
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他擡起頭,原來是許遲。
“Morning~”許遲哼着輕快的語調,神采奕奕,眉眼愉快舒展,仿佛剛從隔壁SPA館裏通筋活血過似的,跟周身那群神情跟西裝一樣沉重莊嚴、上班如上墳的人大相徑庭。
赫藺淵被他歡快的模樣逗笑了:“有什麽喜事?”
許遲嘴角上揚,神神秘秘地往赫藺淵耳邊一湊:“你不知道吧,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是上班最歡快的日子。”
赫藺淵去年此時還沒來公司,當然沒經歷過這種歡樂日子,也不知個中緣由。
許遲笑嘻嘻地說:“每年聖誕節前,大老板們都攜家帶口回家的回家,度假的度假,辦公室低氣壓制造機們一走,可不值得歡呼雀躍嘛。何況,這個點兒生意也都消停了,每天喝喝咖啡聊聊八卦時間混混就過去了,你說爽不爽?”
赫藺淵點點頭表示贊同,“我今天體驗一下。”
許遲一路哼着歌兒上樓,“滴”地刷卡進辦公室,半只腳剛落地,他就嗅到一股不祥的氣息,只見前臺的同事苦澀地朝他搖搖頭,宛如一只報喪鳥。
許遲走近悄聲問:“怎麽回事?”
前臺的同事指着走廊盡頭的辦公室,報暗號似地低吟:“李總瑞士之行取消,大佬們紛紛打道回府。”
“什麽情況啊?”八卦就要徹底,許遲追着問下去。
“不知道,李總今天臉色不好,沒事兒你可別去那片禁區晃蕩。”
許遲伸出兩根指頭,擺出一個收到的動作,又順手把早上買的咖啡遞過去,“美女,謝謝你的提醒。”
前臺的姑娘紅唇一展,被許遲滑稽的模樣逗得噗嗤一笑,她熟稔地接過咖啡,“謝謝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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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藺淵顯然也聽到了這個“噩耗”,他眼見許遲像只洩氣的皮球,一下子就焉掉了,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別喪氣,晚上請你喝酒。”
回到座位,赫藺淵馬上全神貫注投入工作。
邁克爾·哈德森從未指望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能夠在非洲那片蠻荒之地圓滿完成交易,當赫藺淵帶着簽好的合同毫發無傷、安然無恙地回到新加坡的辦公室時,他和所有人一樣驚訝。
當然,一個成熟的職業經理人最擅長的就是僞裝和掩飾,面對赫藺淵出色的表現,他只輕輕擡擡眉,臉上微微露出一個贊賞和肯定的表情,“幹得不錯,我果然沒看錯,你沒讓我失望。”
敢情這功勞還是他的,赫藺淵暗自腹诽,但表面上還要裝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邁克爾,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要是沒有你的支持,這個生意沒有談成的可能性。”
領導們總是對誇贊很吝啬,但對奉承照單全收,邁克爾聽了果然很受用,他哈哈大笑,還大方地抛出來自高位者的建議:“記住年輕人,這只是成功的第一步,後面的事情也要執行到位。”
不過這之後,赫藺淵再也不用做那些雞零狗碎幫人跑腿的事情,他忙着要把皮奧礦業拉來的生意推上正軌。
邁克爾雖然欣賞他的能力,但并沒有慷慨地在本地多招個人分擔他的工作,他也知道按公司的規矩,以他現在的資歷根本還沒輪到帶人,伊森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大資源。
非洲相隔萬裏,局勢風雲詭異,有必要招個靠譜的當地人讓業務順利運轉,一通好說歹說,邁克爾才勉強點點頭,大發慈悲地施舍:“合同工,價錢別太貴。”
赫藺淵每天早出晚歸,案頭工作堆積如山、鋪天蓋地,雙手在手機和鍵盤之間不斷切換,一邊要遠程遙控皮奧交付的礦品質量,一邊要安排物流運轉,一邊還要與不斷施壓的客戶周旋,一點喘息的時間都沒有。即便老板不在,他也沒時間摸魚。所以他當然沒有許遲的失落感。
但是,他仍然能感受到今天的氛圍不同尋常。
四周噤若寒蟬,悄無聲息,平常喜歡走來走去的同事各個都縮在自己的格子間裏一副閉門思過的模樣,連敲鍵盤和打電話的聲音都一壓再壓,以至于赫藺淵講電話的聲音在這詭異的靜谧裏無端被放大了,他甚至懷疑還有回聲。
中午間歇,他得空給自己的胃塞了個三明治,瞥見大老板李文哲的辦公室打開又合上,高管們進進出出,面露難色,頭頂仿佛籠罩着烏雲。
邁克爾是美國人,每年十二月初早早就休長假回家,赫藺淵覺得他運氣不錯,躲過一劫。
納森路那頓不愉快的晚餐結束後,李文哲的心情一直沒好過。
摩根銀行的董事總經理和他在同一個高爾夫俱樂部,每次打球的時候總不忘給他描摹維克托上市後的藍圖,李文哲對他講的故事逐漸動心,也覺得上市對維克托發展更有利,便想拉攏妹妹李文熙一起說服老頭子。
但他實在搞不懂老頭子為什麽如此冥頑不靈。以前全球經濟波動起伏,或許是時機不對,謹慎精明的老頭才會對資本市場比較抗拒,可是眼下市場如火如荼,他們只要花一點錢,投行那幫花裏胡哨的金融精英就會趕着給擡轎,不用費什麽大力氣,也沒什麽大風險,他的名字就能出現在福布斯財富榜上。
老頭子竟然想也不想,一拍桌子就否決提案,怒火中燒般朝他們發吼,讓他們以後再也不要提這個事情,簡直比上古時期的皇帝還霸道獨裁。李文哲想到身邊的朋友各個都已經接手家族事業,成為家族的掌權人和話事人,而他自己呢,這把年紀還要聽令于那個老古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胸口仿佛有千斤大石壓着。
他沒有心情去瑞士滑雪,不顧葉柏黎的反對讓秘書取消了機票和酒店,葉柏黎一氣之下帶着女兒去巴黎血拼購物。
他不好過,別人也別想好過。維克托的高管們紛紛遭了殃。
昨天晚上他們就收到消息,今天要向李文哲彙報年度總結以及明年的規劃。這突如其來的要求不僅毀掉了好幾個家庭的聖誕假期,更是沒給他們一絲臨時抱佛腳的機會。
李文哲平時都是端着一副喜怒不露的大老板派頭,底下的人戰戰兢兢,今天全樓層的人都見識到他火山爆發的一面,更是吓得大家夾緊尾巴做人了。
赫藺淵一邊吃着三明治,一邊悄悄觀看這場年度大戲。
門又打開了,一個歐洲的高管從裏面走了出來,他假裝若無其事,但背後濕透的襯衫出賣了他。
赫藺淵搖搖頭,伴君如伴虎,職場如戰場,混口飯吃真不容易,還是早點結束手上的工作,早點下班跟許遲去喝酒痛快。
就在他打算起身去接咖啡續命的時候,李文哲從辦公室裏探出身體,目光冷峻,眉頭緊皺朝辦公室外頭喊,“邁克呢?”
赫藺淵這才發現午間辦公室一個鬼也沒有,自然也沒人回答李文哲的問題,他只好硬着頭皮回答:“李總,邁克今天休假,不在辦公室。”
搶打出頭鳥,他的左眼微跳,他預料到前方即将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李文哲朝他遞過去一眼,自然不認得低級別的員工,“你是他團隊的?”
赫藺淵點頭。
“那你進來一下。”
果然,赫藺淵想,真是倒黴,邁克躲過一劫,他卻要遭殃,。
……
Day and Night酒吧位于濱海灣,和那只鼎鼎大名的魚尾獅只相距幾個街區,在金融圈裏頗有名氣,因為它一年到頭都營業,24小時不打烊,是那些玩命賺錢的金融才俊随時都能喝上一杯的好去。
赫藺淵和許遲進去的時候正好是晚餐時分,酒吧裏人聲鼎沸,水洩不通,連吧臺都擠滿了穿西裝打領帶的年輕男女。兩個人艱難地擠過嘈雜的人群,在衆人的注視下在一張事先預訂的桌子上坐下來。
赫藺淵好奇,探過身問他:“這間酒吧從來不給人留位,你怎麽如此神通廣大?”
許遲眨眨眼,神秘兮兮地說:“借了某些人的光。”
赫藺淵見他吞吞吐吐,也不再追問,認真翻着菜單:“聽說這裏的生蚝是全坡最好吃的,托你的福,這次我可以嘗一嘗。”
許遲連菜單都不用看,熟門熟路,一口氣點了兩打生蚝,一個披薩,幾碟子下酒菜,還有四大杯黑啤。
赫藺淵看他報出一連串菜名,也懶得自己看菜單了,“看來你是常客。”
“嗯哼,下班有空就過來喝一杯,不僅可以解壓,偶爾還能從這些人嘴裏撿只好股票。”
這話不假,四面八方都在聊今天股市漲了跌了,哪只股票好,哪只是垃圾,股票顯然比任何小菜都下酒。
許遲今天對股票不感興趣,他暢快喝完小半杯啤酒,終于忍不住問:“中午李總喊你幹嘛?”
赫藺淵硬着頭皮走進李文哲的辦公室,心理上做好被狂轟濫炸的準備,并想着怎麽從邁克爾身上讨回自己當擋箭牌的好處。
李文哲的辦公室寬敞明亮,落地窗外可以俯瞰新加坡最繁華的街市,不過辦公室的人顯然無暇欣賞美景,赫藺淵一進去就聞到濃重的煙味,他自己也是個老煙槍,但還是被寬大的紅木桌上堆積的煙頭吓到了。
令他意外的是,他預想中的咆哮和質疑沒有到來,李文哲很認真地在研究非洲市場,對邁克爾手裏剛剛起步的钴礦石業務很感興趣,赫藺淵恰巧是這塊業務的對接人,應付李文哲得心應手,游刃有餘。
半個小時後,李文哲對赫藺淵說:“以後這塊業務讓邁克爾帶着你一起彙報。”
許遲驚呼:“牛逼啊哥們兒,你得到了大老板的賞識。”
赫藺淵喝下一口苦啤:“邁克爾一回來估計就要把我砍了。”
許遲幸災樂禍:“是啊,他才消失片刻,你就開始在大老板面前作秀,我要是他,也要氣得牙癢癢。”
赫藺淵攤攤手:“這不能怪我,我沒想謀朝篡位。”
許遲說:“好好把握機會,機會本來就是給有實力的人準備的。”
赫藺淵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許遲低頭又說:“你知道為什麽別的部門高層換來換去,只有邁克爾穩如泰山嗎?”
赫藺淵搖搖頭等着許遲爆料。
許遲四處瞄了瞄,仿佛擔心隔牆有耳,把頭壓得更低,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邁克爾是董事長、也就是小李總他老爹的人。你懂吧?這裏頭水可深呢。”
“李總要是想上位,幹掉邁克爾是遲早的事情,這就是你的機會。”
赫藺淵斟酌着他的話,而後笑笑:“你怎麽不去抓住機會?”
許遲拍了拍他肩膀:“哥們兒,我見你第一面就知道你是幹事業的,我嘛,有份工作就行,人生的樂趣在別處,嘿嘿。”
赫藺淵甩開他的手說:“得啦,我就是一個低級打工狗,賺點小錢,沒那麽多狼子野心。”
許遲當然不信,狠狠白他一眼:“哥們兒你別謙虛了,就你勇闖非洲那勁兒啊,這麽多年我還是第一次見,你說你沒有野心抱負,那我真的連鹹魚也不配當了。”
赫藺淵噙着笑:“生活所迫,身不由己。”
許遲喝着酒,又嘆了口氣:“破事真多,賺點錢不容易。今天真是倒黴,想象中的摸魚沒實現,還遇上一堆麻煩事兒。”
“怎麽了?”
許遲一口幹掉手上的啤酒,大吐苦水:“就是物流呗,我們好歹也是個牛逼的大宗商品交易公司,物流體系爛的一比,什麽都要仰人鼻息,真麻煩。”
而後他又擺擺手,“算了,不提也罷。”
赫藺淵跟他碰了一杯,有些同情地安慰道:“拿錢做事,替人消災,別給自己那麽大壓力。”
赫藺淵在鋼鐵森林穿梭了一年之後,多少也體會到了打工人的痛苦。每天汲汲營營,穿得人模狗樣,奉獻自由和時間,戴着一張面具讨好上司和客戶,更要與朝夕相處的同侪表面虛與委蛇,背地裏争個你死我活,只為了更高的薪水、更光鮮的頭銜。嫉妒、推诿、指責、羞辱、謾罵充斥在格子間的四面八方,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真可憐,好在他不用一輩子困在這裏,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