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百八十個
第47章 百八十個
聽到阿公的回話, 二郎三郎眼睛一亮，梁聿心中默默想阿公還不算是糊塗。
至于被捆成死豬的柳大福，反應就截然相反了。
他是個沒腦子的, 腦子裏或許就只能存在一種情緒, 也不知道隐忍什麽的。
剛才還在害怕梁聿, 覺得他是個邪門的, 期盼着柳見春救自己。
現在見到柳見春竟然不承認自己是他兒子了，那他幻想他那些也就都成泡影了，立即惱羞成怒，這股情緒把他腦子裏對梁聿的害怕都清空了。
“你這老匹夫, 我怎麽就不是你的兒子了, 族譜上我記在你這支的名下, 我就是你兒子, 以後你死了以後, 錢財都是我這兒子的！我不過提前問你要點來讨媳婦, 也是為了給你生孫子！不小心推你一下, 你這老匹夫還記恨上了！叫這狗娘養的外姓人打我，還打掉我一顆牙！”
他嘴裏漏風, 還疼, 偏生這話又突突和機關槍似的一句都不落下。
講的這般清楚，二郎三郎都不是蠢人, 立即就明白了為什麽這柳大福說自己是阿公的兒子了——過繼！
阿公只有阿娘一個孩子, 在村裏這就叫絕戶，而這個柳大福他恐怕是被過繼給了阿公，充當阿公的孩子, 給阿公養老，以後等阿公百年以後給他摔盆送終。
還摔盆送終——二郎咬牙, 他實在氣極，後悔自己剛剛沒有多打掉這家夥的幾顆牙。
他阿公現在至多不過才五十多歲，身子養的好的話，活到八九十歲也不成問題，他們村子是出了名的長壽村，還有老人活到一百多歲才駕鶴西去。
這個柳大福說什麽過繼給他阿公當兒子，就是這麽當兒子的？成天盼着他阿公死，還搶他阿公錢財，把他阿公的腿都弄傷了！
正想要說些什麽話，就又聽到這柳大福用他那張臭嘴逼逼賴賴。
“老匹夫，倒是忘了當初求着我做你家兒子時候的嘴臉了，你現在不認我，到時候你家那個糟老婆子就算跪下來求我，我也不當你家兒子了！呸！叫你無人摔盆，就做個絕戶吧！”他也是有恃無恐。
二郎實在氣極，他恨不得再上去給這惡心的東西一腳，但又怕自己再沖動給阿公還有阿兄惹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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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得在原地握緊了拳頭，他怒瞪着像個死豬一般癱倒在地上還罵罵咧咧的柳大福。
“誰需要你這種見天盼着人死的兒子，回家給你那親爹摔盆去吧！我家才不需要你來當兒子！我們兄弟六個，還需要你嗎！”
二郎話音才落下，後邊又跟上了一個奶聲奶氣的童音。
“對！我們有兄弟六個，那個不能給我阿公摔盆，等我阿公百年走了，到時候沒準我阿爹又生了六個，我們十二個兄弟一邊站六個，給我阿公摔個百八十個盆！”說話的是四郎，他原本去廚房裏救他的燒羊肉了，翠喜和團圓把廚房門關了，但這小機靈還留了一條縫縫看外面的情況。
見到這柳大福被阿兄制住了，捆成了死豬扔到牆角，動彈不得完全沒有了威脅，他也不害怕了，拉着五郎又悄悄開了門出來。
聽到這柳大福說的仿佛是罵阿公的話，他也雖不懂也學着反唇相譏。
雖然說出的話奶聲奶氣又天真無邪，又是“阿公百年走了”這種十分不懂事的話，但孩子的童言無忌教人實在生不出氣來，柳見春只覺得心頭一軟。
四郎或許連“摔盆”到底是什麽意思都不懂，卻願意帶着他另外五個兄弟外加上沒影的六個，給他最愛的阿公摔上百八十個盆。
柳見春因為柳大福這個人渣玩意惹出來的氣和惱火也因為四郎天真無邪的話語消散的一幹二淨。
小五郎也邁着他的小短腿跑了過來，抱住他阿公的大腿，這貼心的小家夥還特地挑了阿公完好的那條，不願意讓阿公痛痛。
他人小嘴拙，說不出像二兄、四兄一般大段大段的話語，但也知道安慰人。
“阿公，五郎，也給摔！”
小小的人，結結巴巴的承諾卻讓柳見春倍感窩心。
同樣感到窩心的，除了柳見春之外，還有不知道何時已經站到院門口的陳氏。
她捂着嘴正在無聲痛哭，而她身旁站着的柳娉娘此時能做的只有默默攬住阿娘的肩膀，不停地為她擦拭淚水。
只有這個時候，她才會恨自己不是男兒身，讓養育自己的父母成了絕戶，也讓柳家那些心懷不軌的人有了可乘之機。
多年夫妻或許也有了默契，在陳氏落淚的時候，柳見春也艱難轉身，把自己的視線落到了院門口的老妻身上。
他瘸着一條腿，這般動作讓他身形不住搖晃了一下。
站在他旁邊的三個大些的孫子想要攙扶他，卻被他揮揮手，自己扶着拐棍站穩了身子。
他沒有說話，只是沖着院門口的陳氏招了招手。
陳氏與他夫妻多年，也早就有了無數的默契，拍了拍女兒的手，就一步步走向了那個與自己相扶相持了多年的男人。
因為一場本不該有的病痛，讓這個原本就算不上多強壯的男人蒼老消瘦了許多。
走到了柳見春跟前，陳氏立即用手扶住了他。
剛才不願意讓大郎幾個攙扶的柳見春這個時候卻把自己身體幾乎全部的力量都放在了妻子陳氏身上。
或許這就是夫妻相互扶持的道理。
陳氏走近了，一低頭又能看到院子的牆角，像個廢物癱倒在地上，涕水、血水橫流的柳大福——這就是她從族裏，給丈夫求來的兒子。
期盼将來給丈夫養老送終、孝子摔盆的兒子……
陳氏垂頭，又是默淚。
“是我對不住你。”她這話當然不是對柳大福說的，她是對丈夫柳見春說的。
她後半輩子一直覺得對不住丈夫，沒能給他生一個兒子。
當初也是她說通了丈夫，去族裏過繼了一個嗣子來，丈夫本來一直都不同意的，是她覺得自己對不起他，沒日沒夜的流淚，他心疼她了，才松口答應了。
沒想到過繼回來的就是這麽一個玩意兒！
別人收養嗣子是為了養老送終，百年後有人摔盆，不至于成為無人祭祀的孤魂。
可柳大福這個玩意兒，別說養老送終了，才過繼來幾日的功夫，就先把她丈夫的腿給弄折了，他們老兩口辛苦了半輩子的積蓄都被這不做人的玩意兒搶走了！
除了棺材本，還有家中其他一些值錢的東西。
陳氏的設想，本來想要留一半給女兒女婿，另外一半加上這青磚大房都留給嗣子。
給嗣子的比給她們老兩口親生女兒的還要多，沒想到柳大福這就是一個山中狼啊！
還沒等他們老兩口百年，這做法就是準備提前送他們歸西了啊！
這次是丈夫的腿，下次又是什麽？
陳氏只是因為被心中對不起丈夫沒有生兒子的愧疚沖昏了頭腦有些糊塗，但她不是真的沒有腦筋，看不出來這柳大福的劃算。
這人為什麽趁着女婿帶着人走了之後才來他們家中，還不是趁着家中只有老弱，才敢上門來欺負他們嗎？
“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柳家……”
老妻總是這樣，因為覺得自己沒有給他，給柳家生個兒子，就不停的愧疚落淚，不停的和他道歉。
即使他從來沒有怪過她，從來沒有對她說過想要兒子。
“生兒生女都是命，我此生有你，有娉娘他們也已經足夠了。”柳見春嘆了口氣，把妻子攬入懷中。
“什麽兒子，嗣子都是不需要的。”雖然已經說了十幾年了，但是柳見春還是想要說，而且這次他更加有底氣了。
而給他底氣的，就是那群小小的人。
“怎麽不需要，怎麽不重要，我沒有給你生兒子，叫你遭人恥笑，百年之後香火也無人祭祀供奉……”陳氏還是固執，她抓住丈夫的手，眼淚大顆大顆的低落下來。
那柳大福聽到夫妻倆的對話，特別是陳氏的話，得意的笑了笑，雖然咧嘴讓他口中疼痛，但陳氏說出口的話卻讓他仿佛占了上風一般，十分痛快得意。
他狂笑着：“對啊！怎麽不重要！你沒兒子，就是絕戶！死了也沒人管！糟老婆子，你生不出兒子，跪下來求我啊！跪下來我就再考慮考慮給你這沒兒子的死老頭摔盆——啊！”一聲慘叫斷了柳大福繼續說惡心人的賤話。
“閉嘴。”原是梁聿冷着臉踹了他肚子一腳。
他都挑的肉多的地方，叫這柳大福痛不欲生，偏待會兒掀了衣服也看不出有多大傷。
雖然被梁聿制止了，但是柳大福這話一句一句還是都戳在陳氏的心上，而柳大福能這麽嚣張的說出這種話來，就是因為他“男人”的身份。
而陳氏沒有兒子，她沒能給柳見春生出個繼承香火的兒子。
陳氏肩膀都在顫抖，她萬分的後悔。
“你早該休了我的，從前年輕，休了我，你還能生個兒子……”她抽泣着。
柳見春冷着臉，他是聽多了陳氏這樣的話的。
“我這輩子都不會休了你，沒有兒子便沒有兒子，娉娘也是一樣的，當初我說給娉娘招贅，娉娘和你都不肯。”說到這裏，柳見春還是有不小怨氣的。
這也是他一直不怎麽待見梁勉的原因。
他想要給柳娉娘招贅，想把女兒留在家中，可偏偏梁勉這個窮小子，當年用一張破臉，幾首小酸詩就把他那乖巧可人的女兒迷的神魂颠倒，死活都要嫁他這無父無母的窮小子！
你說柳見春能不讨厭梁勉這女婿嗎？
當然也不排除有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讨厭的這個定律。
他又抓住了陳氏的肩膀，逼着她看躺在地上翻滾哀嚎的柳大福，想要讓老妻明白，能被族裏過繼來的，就是這樣的玩意兒。
“我們不需要兒子！”比起之前，這聲音此刻擲地有聲，完全聽不出來不過一盞茶前柳見春方才的聲音還是嘶啞無力的。
“沒有兒子，你老了，你走了之後怎麽辦啊！”陳氏哭泣着，他們夫妻要面對的是一個沒有兒子的農村家庭，在年老之後，百年之後無人奉養，香火無人繼承的問題。
“沒有兒子！我們還有女兒！”柳見春連拐杖都扔了，忍着腿上的痛，拽着陳氏去看他們共同的女兒。
“有娉娘在，她是我們的女兒，就算嫁出去了，也是我們的女兒！”說着又扭頭問心痛又迷茫的柳娉娘：“以後你爹娘老了無法動彈，你會狠心不理會嗎？”
柳娉娘顯然是沒想到阿爹會用這種問題問自己，連忙着急道：“怎麽會！娉娘便是自己不吃不喝，也不會讓阿爹阿娘年老之後餓到一分！”
“若你丈夫不讓你奉養窮困的父母呢？”柳見春又問。
柳娉娘真不知道阿爹問這問題有什麽意義，她家郎君顯然絕對不可能是這種人，但也老實回答。
“若如此，娉娘便是與郎君和離，也要歸家養父母百年。”
得到了女兒的回答，柳見春又拽住妻子陳氏。
“你聽到了嗎？我們有人養！”
他又把老妻跩到幾個外孫子面前，重點是四郎。
“等阿公死了，你們将來願意給阿公摔盆送終，像跪你們阿翁一樣跪在阿公的棺材牌位前嗎？”他也不忌諱什麽了，直接說自己死了。
“願意的，願意的。”幾個小的連忙點頭，包括大郎。
梁聿已經看出來阿公此時行為話語的用意，不過是為了解開阿婆多年的心結罷了。
“他們……”陳氏顫抖着嘴唇還想要說些什麽，柳見春卻不給她說話的機會，點了點四郎。
“四郎，把剛才摔盆的話再重複一遍給你阿婆聽，教她也知道知道你的孝心！”
“那裏啊？”四郎歪歪小腦袋，“阿公要我說那句？”他剛剛還說了挺長的嘞。
“咳咳……”柳見春咳嗽一聲，委婉提醒小四郎，“十二個兄弟，百八十個哪裏。”
“哦哦！”四郎明白了，立即挺直了腰身，在他阿婆面前再次十分富有感情的給他阿婆朗誦他剛才許給他阿公的承諾。
“阿婆，以後等你和阿公百年，我四郎，帶着我的十二個兄弟，站開兩排，給你和阿公摔百八十個盆！你放心，剩下六個兄弟，我回去就叫我阿爹阿娘馬上生！他們倆個最喜歡生孩——唔唔唔！”
後面的話沒說出來，因為被臉紅的柳娉娘捂住嘴拖走了。
這倒黴孩子，怎麽什麽話都往外禿嚕。
“聽到沒有，百八十個盆！有四郎在，都夠我們死百八十回了！”忽略後面的話，柳見春還是十分滿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