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之後幾天,二連教官讓雲詞在邊上跟着他指揮帶隊,帶了一整天,教官對他的稱呼從“那個姓雲的小子”直接變成了“瘸子”。

“瘸子,什麽時候能去跑圈?”

“瘸子,怎麽回事啊,現在年輕人什麽身體素質,打個球也能崴了。”

“你不是和我說你球技還湊合麽,怎麽打不過一班那小子。”

雲詞站在王教官邊上挨訓,一言不發。

沒資格反駁。

直到王教官來了一句:“你高中是不是也總輸給他?”

沒想到一言不發的雲詞居然“如數家珍”起來:“高一少勝一局,高二追上去三局,到高三畢業那會兒差不多是平局。”

“……”

王教官又試探着問:“那你倆成績誰好?”

雲詞繼續:“高一第一次月考,我總分比他……”

“停。”

王教官聽到分數就頭疼,而且看這架勢,雲詞是真能把他倆每一次的考試成績都報給他聽:“行了,我心裏有數了。你倆一直難分伯仲。”

等到了飯點,所有人面如菜色地排着隊去食堂。

雲詞帶隊去打飯,他最後一個打完,潮男沖他招手,指指邊上特意給他留的空位。

那一桌男生見他來了,紛紛朝他吐苦水:“這飯。”

“真太難吃了班長。”

“這日子沒法過了。”

“再吃下去,我挺不過這半個月軍訓。”

“班長,有沒有什麽門路能買到泡面?”

“我能有什麽辦法,”雲詞往嘴裏塞了口飯,澆滅他們對他的期待,“昨天半夜有個偷偷叫外賣的,外賣都被攔了。趕緊吃,吃完回去整隊,中午有個宣傳講座。”

聞言,所有人失望地嘆了口氣,繼續扒拉餐盒裏的飯菜。

雲詞扒拉幾口後不得不承認。

這飯确實挺難以下咽,他這幾天也一直沒太吃飽。

飯後,宣傳講座。

講座主要內容是愛國教育,學校特意請了專家,在大會堂進行演講。

雲詞和潮男坐一起,讓他幫忙盯着老師和教官。

潮男:“你要幹嘛?睡覺啊?”

雲詞:“玩手機。”

雲詞并不是那種嚴格遵守紀律的班長,要不是睡覺太顯眼容易被抓包,他也不是不能睡。

“盯好了,”他把手機壓在軍帽下面,“順利的話晚上有泡面吃。”

他列表裏聯系人很多,把同校老同學挨個戳過去,很快有人向他透露了重要信息:[班長,你要泡面?]

雲詞:[有貨?]

對面:[有人有。]

雲詞:[名片推我。]

對面這人很顯然也是偷摸玩手機,回消息的間隔很長。

雲詞等了會兒,他回過來四個數字:[5210。]

什麽玩意。

雲詞盯着這四個數字,完全摸不着門路。

更不知道這四個數字能和泡面之間扯上什麽聯系。

對面:[剛剛教官來了]

對面:[這是寝室號]

對面:[五號樓210,他們寝室賣泡面,晚上熄燈後一直到淩晨一點都是交易時間,敲門的時候記得報交易暗號,暗號是三聲“大哥”。沒有聯系方式,說是不能留下證據,不安全。]

雲詞:……

這都什麽跟什麽。

雲詞:[不能留證據,是不是得帶現金,不接受轉賬。]

對面:[沒錯,班長,你懂了。]

-

晚上,熄燈後。

整棟樓漆黑一片,樓道裏的燈是感應燈,感應的時間非常短,讓人懷疑學校是不是為了省電故意調過時間。雲詞宿舍一行人在忽明忽暗的樓道裏潛行。

越靠近目的地,潮男和網瘾少年越小心謹慎,他倆半蹲着小步小步往前挪,跟做賊似的。

只有雲詞慢悠悠跟在後面,站得筆直。

他洗過澡,身上披着件寬大的薄外套,手裏拿着手機照明,手機手電筒那束光随着他走動而晃動。

“210,到了,”潮男停下來,“直接敲門?”

雲詞擡起手,手電筒的光照在寝室門牌上。

是這間。

那麽問題來了。

雲詞晃了下手:“暗號誰喊。”

潮男:“……”

網瘾少年:“……”

雲詞靠着牆:“別看我,長這麽大,只有別人叫我大哥的份。”

潮男閉了閉眼:“為了區區一桶泡面,讓我放棄我的自尊心——”

睜開眼後,他說,“好,放棄就放棄!!!”

昏暗的樓道裏,響起小心翼翼的敲門聲,以及三聲微弱的:“大哥,大哥,大哥。”

潮男等了會兒:“怎麽沒動靜?”

雲詞:“大點聲。”

“……”

潮男深呼吸,再欲敲門:“大——”

正當雲詞在想他是不是被人忽悠了的時候,門開了。

裏面的人很謹慎,只從門縫探出一顆頭,似乎在确認他們的安全性,上下打量他們一陣後說:“進來吧。”

雲詞最後一個踏進去。

大一新生寝室布局都一樣,和他們寝室陳設沒有任何區別,熄燈後整間寝室黑乎乎的,只有一盞充電式臺燈架在寝室中央的長桌上,長桌充當起貨架的作用,桌子上整整齊齊擺着幾排泡面。

按口味劃分,分別是第一排老壇酸菜,第二排紅燒牛肉,第三排香辣牛肉。

比起這些泡面,雲詞更好奇這些泡面都是誰在賣。

通過那架臺燈,他看到長桌邊上零零散散地坐了好幾個人,正在開黑打游戲,其中一個頭發有點長,微卷,在腦後紮着,他腳邊還有個箱子,裏面都是桌上擺不下的泡面。

“一桶五十,不講價,”他盯着手機屏幕目不轉睛,流裏流氣地說,“吃的時候注意點,別被學校發現,被發現也別說是在我這買的……你們要幾桶?”

聽見這聲音,雲詞右眼皮跳了下。

那人一局游戲結束,擡頭看見雲詞:“我操!”

“看看誰來了,這不我詞哥嗎——”流子放下手機,‘詞哥’兩個字被他念得陰陽怪氣,“詞哥來買泡面啊?”

流子長相和他聲音差不多,天生一張地痞臉。

以前在西高的時候也算得上一號經常被議論的人物,當然,更重要的還是因為他另一個身份,他和虞尋玩得好。形影不離的程度。

因為他和虞尋的關系不對付。

一般情況下,流子見了他也就是嗆兩聲。

今天這麽大張旗鼓吆喝,像是故意引別人過來看一樣。

果然,流子扭頭:“虞哥!”

雲詞:“…………”

流子看向的是最角落。

寝室實在太黑,很難看清楚具體有幾個人,也看不見角落裏還坐着一個。

虞尋坐的位置離寝室門最遠,身形隐在其他人身後,沒注意到還好,注意到之後才發現這人翹着腿,腿搭在另一把空椅子上,姿勢挺嚣張——看着像這間“小賣部”的幕後老板。

他漫不經心地從手機屏幕上移開眼,看向門口。

借着那點手機螢光,雲詞對上他的眼睛。

雲詞腦子麻了一下。

操。

他就說這間莫名其妙的泡面寝室,這三聲大哥的敲門規定,怎麽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

虞尋:“買泡面?”

雲詞:“不買。”

虞尋挑了下眉,似乎在問那你來這幹嘛。

雲詞都沒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必要特意回答:“陪室友。”

網瘾少年不知道他倆之間的恩怨,他問:“你不是餓嗎?剛剛路上不是還說想吃兩桶?”

“……”

“你聽錯了。”

“這種垃圾食品,”雲詞站在門口,跟來時相比簡直兩幅面孔,“我從來不吃。”

網瘾少年:“?”

潮男作為知情人士,扯扯網瘾少年的袖子:“少說點吧。”

不然等會兒雲詞一氣之下拽着他倆一塊走人,誰都不準買他們寝室的泡面,他們可就白來這一趟了。

好在雲詞看起來沒有這個意思。

舍友買不買,他沒權利幹涉。

倒是流子幾乎要從椅子上彈起來:“什麽垃圾食品!你再說一遍試試?”

雲詞語調都不帶變的:“垃圾食品。”

流子脖子上如果有鏈子的話,此刻都快拴不住了:“我這他媽是軍訓之光!多少人吃不飽飯,全靠老子的泡面。”

雲詞:“哦,垃圾。”

……

倒是虞尋一只手撐着座椅把手,歪着頭喊:“流子。”

流子瞬間安靜下來。

“快一點了。”虞尋看眼時間,說。

流子安分了:“哦。”

“你們買不買,”流子轉頭說,“不買的話我這垃圾食品可就要收攤了。”

“哦對了,需要代煮嗎。”說着,流子從他的行李箱裏掏出一個變壓器,一口小鍋,“代煮加收30。”

變壓器手掌大小,白色的,方形。

是學校明令禁止,不允許學生在寝室私自使用的違規電器之一。學校為了學生安全考慮,限制了電壓,不允許使用任何大功率電器,但通過變壓器可以變換電壓。

“……”

業務夠廣泛。

潮男和網瘾少年擺手拒絕,火速拿了幾桶,付完錢,回頭發現原先還倚在門口的雲詞人不見了。

人呢?

回答他們這個疑問的,居然是虞尋:“在外面,估計這會兒在樓道口蹲着。”

雲詞确實蹲坐在樓梯口等人。

感應燈暗下來,他靜靜地待在那,手裏無意識按着手機開關鍵,手機屏幕一亮一亮的。

那間寝室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誰能想到這泡面是流子在賣,更想不到虞尋和流子同寝。

媽的,人倒黴也該有個限度。

雲詞正想着,潮男他們小心翼翼地出來了:“你還真在這啊。”

雲詞:“?”

潮男:“那個姓虞的說你這會兒肯定在樓道口蹲着等我們,沒想到他一猜就中。”

雲詞表情裂了一點。

潮男感嘆:“這難道就是那句老話,最了解你的人有時候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買完沒,”雲詞憋不住了,“買完趕緊走。”

潮男感慨出後半句:“而是你的敵人——”

“操。”

雲詞蹲着,一只手繞到腦後抓了把頭發,情緒很不穩定地警告他:“……我平時不打架,不代表我不會。”

潮男:“好的。我閉嘴。”

潮男那張嘴是閉上了,但手裏拿着兩桶泡面,遞到了他跟前。

雲詞沒弄懂他的意思。

“這個,給你的。”

潮男解釋,“那個姓虞的說,他們搞活動,買六桶送兩桶,臨走前又給我們塞了兩桶。”

雲詞看着那兩桶泡面。

無端想起來,剛才他和虞尋不小心對視的那一幕。

寝室這種地方,太私人。

虞尋私下在寝室裏的樣子他沒見過,他穿着件黑色T恤,隐在流子後面,神色淡淡的,藏在後面看手機。

“兩桶泡面!”

“憑什麽送給他!”

流子在寝室裏嚎叫,“我們從來都不搞活動!想想我藏泡面的狼狽,想想我背負的壓力!五十一桶已經很便宜了。”

虞尋還沒說話,流子自己悟了:“我知道了。”

“——這不是贈送,是施舍。”

流子越想越覺得是這麽回事:“雲詞現在肯定捧着兩桶泡面氣炸了,這波優勢在我們。”

虞尋垂着眼,寝室燈光很暗,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不笑的時候,眼尾那顆痣不顯得妖冶,反而顯出幾分沉抑。

半晌,他收起手機,不置可否:“把東西收了。”

流子收東西的速度很快。

十分鐘後,寝室回歸安靜,所有人躺在床鋪上。

流子睡前記了下賬,然後忍不住說:“雲詞怎麽也在南大。”

他又說:“這下大學四年熱鬧了。”

平心而論,他也和雲詞不對付。

但那種不對付,其實沒有真正的惡意,就是少年時代誰都不服誰,又互相做過很多幼稚的事兒。

靜谧又惆悵的夜,流子忍不住追憶往昔:“你倆怎麽結上仇的來着?噢,高一剛開學,那會兒就有個人給你發莫名其妙的消息和惡心的圖片騷擾你,說什麽喜歡你,每天盯着你去哪兒了吃什麽在幹什麽,私密照片一看還是個男的,你換手機號都沒用。”

“我們整天找人,找了快一個多月都沒把人揪出來——這小子沖出來說要跟你交朋友。”

“還送東西。”

“送的什麽來着,零食大禮包?”

“多冒昧啊,”流子說,“很難不讓人聯想。”

寝室內安靜一瞬。

繼而響起虞尋那把向來散漫輕揚的聲音,說:“水。”

流子:“什麽水?你要喝水?”

虞尋:“他送的是水。”

流子壓根記不得是水還是零食。

誰會記這種無關緊要的細節。

至于他虞哥為什麽會記得,流子沒有多想,他猜測這大概就是仇人之間過人的記憶力吧。

“我煮個泡面,”流子睡了會兒從床上爬起來,“我下去拿變壓器。”

已經是深夜,寝室裏漸漸沒了說話聲。

流子在下面煮面,那口小鍋水煮沸後突突地輕響,混着窗外的蟬鳴,虞尋阖上眼,眼前浮現出高中教室窗外的那顆梧桐樹。

梧桐樹樹影婆娑,走廊裏時不時傳來朗朗書聲。

“虞哥!”高中時候的流子頭發沒現在那麽長,有一陣還被嚴躍勒令不準留頭發,“那小子又給你發騷擾照片了。”

“雲詞是吧,要不等會兒課間,我們再去堵他一回。”

虞尋坐在最後一排,接過照片掃了一眼,突然問出一句:“……那個叫雲詞的有耳洞嗎。”

這次發來的幾張照片裏,其中一張裏對方露了耳朵,耳朵上有個很不明顯的耳洞。

流子:“?不知道,可以把他拎出來摁地上查一頓。”

虞尋:“說了多少次,行事作風別那麽粗魯,文明一點。”

流子:“我反思。”

虞尋:“嗯,給人摁牆上就行。”

流子:“……”這難道就很文明嗎。

摁人計劃沒來得及執行,被連着三天的考試打斷。考試期間,整個西高高一教學樓的氛圍在嚴躍的嚴格管控下,變得無比安靜。

就連課間,走廊上都沒什麽人,實在不适合“頂風作案”。

考試過後,他們想找的人倒是主動來找他們了。

出成績後一天,課間。

七班班級門忽然被人推開,人一個接一個地進來,約莫十來個人,全是男生,這陣仗,看着像整個班的男生都出動了。

這群人浩浩蕩蕩擠滿了整個七班。

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很好認,一班班長雲詞。

虞尋剛把手上刷一半的卷子翻頁翻過去,就看見一只手出現在他視線裏,那只手手裏抓着一張輕飄飄的紙,但把那張紙拍他桌上的力道卻很重。

“啪——”

少年穿着一身校服,眼下不知是睫毛的倒影還是熬夜熬出來的一點烏青,眼睑往下耷拉着,面無表情。

這是一張特意打印出來的成績單。

第一第二名的位置被标成紅色,第一名雲詞,第二名虞尋。

分數相差三分。

流子坐在他邊上那排,原本正趴着睡覺,聽見響聲又蹭地站起來:“幹什麽,這麽多人,打架啊?”

雲詞松開手,手順勢揣進兜裏,冷着臉:“不好意思,我對只能考第二名的人,也沒什麽興趣。”

“從今天開始,我跟你之間。”

雲詞說到這頓了下,自己也覺得羞恥,還是撐着把準備好的臺詞說完,“……勢不兩立。”

他話說完,流子帶頭,高一七班所有男生也站了起來。認為別的班這樣帶人過來找茬,他們班氣勢上絕不能輸,集體在虞尋身後站了幾排隊形。

“你們一班的有病啊。”

“這麽多人,什麽意思,要打出去打。”

“幹什麽,想動手是吧?”

“好啊,以後我們七班和你們一班的人不共戴天!”

“……”

兩撥人在教室裏互相拱火,就這麽吵了起來。

窗外梧桐樹作響,陽光從窗外投射進教室,虞尋略微往後靠,姿勢很随意,指間夾着支筆。他擡起眼,正對上雲詞的臉。

光線落在少年身上,虞尋看了會兒,視線忍不住落在他耳垂。

幹幹淨淨的。

沒有耳洞。

他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是一場誤會,但事态意外發展成這樣,似乎很難再有和解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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