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導員辦公室裏。

高平陽靜靜地坐着, 對面站了好幾排人,人太多站不下,走廊上都站滿了。

為首的幾個人站在最前面, 很顯眼。

這幾個人都出自同一間寝室, 608。

“很好, ”他平靜地說,“人是一次比一次多了, 比上次東門巷子兩隊人‘鬥毆’還多。上回能湊一個班,這回,你們湊了差不多半個年級。”

他一字一句說:“你們是讓我一次又一次, 對你們刮目相看。”

“……”

辦公室裏鴉雀無聲。

唯有虞尋腦回路異于常人, 想說點什麽打破平靜, 于是這人站姿松散, 有點随意地說:“我們這一屆,是比較有活力。”

高平陽:“你還真什麽話都敢接?”

虞尋:“這不是看辦公室氣氛太壓抑,活躍一下。”

高平陽差點沒氣得背過去:“你們是來寫檢讨的, 要什麽氣氛???”

有人沒忍住,手握成拳,抵着下巴憋笑。

高平陽:“誰在笑?還笑?”

608寝室長羅四方放下手:“我那個……是想咳嗽來着, 沒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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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平陽手邊是一疊厚厚的A4紙,從學校打印機裏薅出來的, 都不知道夠不夠這群人寫。

他元旦放假放一半,離開學校, 正在家和家人其樂融融過節, 突然接到電話, 一名留校老師急吼吼地沖他喊:“完了老高!”

“什麽完了?”

對面喘着氣:“學校宿舍樓, 炸了。”

“?”

高平陽當時心一驚, 但畢竟經歷過虞尋寝室違規電器爆炸的事兒,有了點閱歷,他穩住問:“哪棟?幾零幾?哪間寝室炸了?”

“全都炸了,所有寝室,大一新生五棟樓。”

“……”

雖然後來着急忙慌趕回學校,才得知此“炸”非彼“炸”。

高平陽清清嗓子,開始正式清算:“彈吉他的,站出來。”

劉聲:“到。”

“你怎麽回事。”

劉聲:“氛圍到了,我又專業對口,沒忍住。”

“……”

高平陽從厚厚的一疊裏抽出兩張白紙給他:“兩千字。”

劉聲接過:“喔。”

高平陽又說:“虞哥,你出列。”

高平陽把“虞哥”兩個字念得很重,很顯然是了解了事情的起因經過,包括那幾句離譜的口號:“‘沒有條件可以創造條件’,‘強者不抱怨環境’,‘成為自己的光’是吧,你怎麽到哪兒,哪間寝室就出事。啊?虞哥。”

虞尋謙虛地說:“擔不起。”

高平陽木然微笑:“你擔得起,我真得叫你一聲哥。”

虞尋偏了下頭,說:“既然您這麽堅持的話,那也不是不——” 行字沒說完。

高平陽依舊微笑着,但手上卻狠狠地從那疊紙裏抽了六張出來,“啪”地一下拍桌上:“你,六千字。”

“都叫我一聲虞哥了,”虞尋看着那疊紙,“不能通融下?兩千差不多了。”

高平陽快氣瘋了:“你最好趁着現在還只是六千,趕緊拿紙。”

“……”

虞尋一只手插兜裏,另一只手接過紙,站回隊列裏的時候,流子偷偷給他豎了個大拇指,做口型說:“牛逼。”

高平陽照着清算名單,喊下一位:“柳知。”

流子收起大拇指上前一步。

高平陽:“你賣煙花?”

流子:“不是我,那個人戴着口罩,雖然口音和我有點像,也不知道是誰。”

高平陽:“……”

高平陽抽出兩張紙:“兩千,拿走。”

流子:“都說了不是我,他戴口罩了,很難認的。”

高平陽懶得跟他掰扯:“我濫用職權,就想讓你寫兩千字。”

流子沒話說了:“……”

高平陽喊下一個:“雲詞。”

雲詞站在劉聲邊上,往前走了步,問:“老師,我寫多少。”

高平陽抽出兩張:“你也兩千。”

抽完,他發現雲詞還沒走:“怎麽?”

雲詞拎着那兩張紙說:“再給我幾張。”

高平陽:“?”

高平陽:“你要幾張。”

雲詞想了想:“六張吧。”

“……”高平說,“讓你寫個檢讨,你要那麽多紙幹什麽,打草稿?”

雲詞:“我寫六千。”

他聲音很淡,說完之後餘光瞥見虞尋在看他。

“檢讨字數比他少,”雲詞接着說,“沒面子。”

“…………”

高平陽心說現在的學生,叛逆成這樣,這都要比。

居然還有主動要求多寫點的。

高平陽:“你要是想要面子,就不該站在這,寫檢讨很有面子嗎?學校元旦特意給你們斷電,就是怕你們在寝室不規矩,你們倒好。就兩張,拿了紙趕緊走。”

“行了,都出去,找空教室寫,”高平陽發完紙,累了,揮揮手,“今天放假,你們有的是時間寫,好好寫,好好慶祝,熱熱鬧鬧在教學樓過年。”

由于參與人數太多,辦公室和走廊都裝不下,于是高平陽用鑰匙開了好幾間教室的門專供他們寫檢讨用。

流子在教室角落占了位置,翹着二郎腿,見虞尋進來,剛想招呼他過來一塊兒坐着寫。

但招呼聲還沒來得及打,就見他虞哥被雲詞一把拽了過去,兩個人在前排角落一塊兒坐下了。

“……?”

流子剛要站起來,他邊上的空位坐了個熟悉的人。

李言解釋:“我也不想坐這,沒空位了。”

李言又說,“你幹嘛?別去打擾他們兩個比賽寫檢讨了。”

流子又坐下了:“操,他倆在比賽寫檢讨?”

李言:“那不然他倆還能幹什麽,剛才在辦公室都因為字數少沒面子了。”

“……”

也有道理。

寫檢讨,誰寫得快也是一種實力。

流子打算先暗中觀察,按兵不動。

然後他一扭頭,發現李言已經照着百度抄上了:“……不是不能抄?”

李言抄得飛快:“這次這麽多人,我不信他會查,我當一把賭狗。”

聞言,流子打開手機,默默加入賭狗行列。

渾然不知後排發生了什麽的雲詞拽着人坐在前排角落,他進門的時候跟在虞尋身後,自己都沒反應過來,手比腦子快一步,已經拽着人手腕,拉着他坐下了。

“……”虞尋垂下眼,去看兩人藏在課桌椅下面的手,“?”

虞尋手腕溫度很燙,也可能是他自己的掌心在升溫。

他掌心圈住的腕骨硬得硌人。

雲詞松開手:“剛才人太多。”

虞尋“嗯”了聲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雲詞:“叫你你也聽不見。”

虞尋卻說:“不會,你的聲音我不會聽不見。”

虞尋話音落下,雲詞心跟着跳了一下。

“所以叫我幹什麽。”虞尋又問。

“……”

從昨晚開始,雲詞感覺自己的心跳一直在失衡。

在滿目“星光”裏,胸腔中的心跳聲一度蓋過陽臺外面,所有人的喊叫聲。

他捏着筆的手緊了一點,對于虞尋的這句問句,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悶聲擡起手,從虞尋面前那疊白紙裏抽出來一半。

“剛才在辦公室裏說了,”他在第一張紙上最上方寫下‘虞尋’兩個字,“我檢讨字數太少。”

他又頓了下,“沒面子。”

雲詞音色是慣有的冷淡,藏匿住了其他情緒。

虞尋:“所以你在幫我寫麽。”

雲詞:“是沒面子。”

虞尋非要緊追着問:“沒面子,你寫我名字?”

雲詞:“……”

雲詞沒再說話,實在說不出口“對我就是想幫你寫檢讨”,以前的話他會直接說一句“閉嘴”,但是現在卻不想對着虞尋說這句。

虞尋也沒再多說,他只是伸手又從雲詞那抽回來一張:“一人四張,也給我點面子。”

最後兩人各寫四千。

雲詞對着給虞尋寫的兩千字,遲遲沒有落筆。

剛寫下的“虞尋”兩個字挂在紙上。

他盯着下面的空白部分,腦子不知怎麽的,短路了一樣。

他滿腦子都在想,為什麽心跳從昨晚開始會變得很快。

-

一月一號,南大載入史冊的一天,幾乎一半大一男生都在教學樓寫檢讨。有人寫得慢,還把食堂的飯帶過來吃,邊吃別寫。

雲詞最後和虞尋兩個人寫了一個上午,臨近下午,虞尋匆匆交了稿,也沒回寝室,和流子去了校外店裏。

雲詞回到寝室,對着書莫名一個字讀不進去。

他翻兩頁法典,然後就擡眼,看下鋪的位置,又看陽臺。

心煩意亂之際,他看見自己上鋪的床位——簡易收納架上,紅色的紙玫瑰和其他幾樣日用品擺在一起,看起來并不顯眼。

其他人的藍色玫瑰已經不知道去哪兒了,羅四方他們五大三粗的,經常随手扔東西,只有劉聲還留着,這個人比較文藝,所以他把藍色玫瑰擱在自己的琴包上。

雲詞看了會兒。

居然開始想這玩意兒一直放在上面是不是會落灰。

然後他踩着梯子,上去把那朵紙玫瑰拿了下來。

拿下來之後,又他收進書櫃裏。

結果坐回書桌前沒幾分鐘,他又蹭地站了起來。

書櫃裏,可能也會被書壓着。

……

“詞哥,”羅四方摘下耳機,見他爬上爬下,又在書櫃裏翻來翻去的,不解地問他,“你幹什麽呢,找東西嗎?”

“……”

雲詞沒找到合适的存放位置,已經坐回書桌前了。

他面無表情,一只手垂下,把紙玫瑰藏在書桌底下:“嗯,找東西。”

羅四方:“找什麽,要幫忙嗎?”

雲詞冷聲提醒:“你游戲開了。”

羅四方急忙戴上耳機,全身心投入戰鬥,沒再多問一句。

雲詞這才松口氣,盡管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藏,又為什麽要緊張。

他又翻了幾頁法典,最後幹脆把書合上。

拿出手機,鬼使神差打開淘寶,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幾下,搜索關鍵字:“儲物盒”。

“存放禮物的盒子”。

“盒子,精致。”

一連換了幾個搜索詞條。

頁面幾次刷新,甚至刷到了一個很眼熟的盒子——有點花哨,虞尋同款,他拿來放藥的那個。

雲詞猛地驚醒,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麽。

紙玫瑰最後還是放回了床頭,原來的位置。

動來動去的,顯得太刻意了。

……

傍晚,羅四方提議:“假期最後一天,要不晚上我們出去轉轉?畢竟大家都沒回家過節,還剩幾個小時,就當過節了。”

王壯懶癌犯了:“今天這節日過得還不夠驚心動魄嗎——我檢讨寫了大半天,上回寫檢讨還是在高中,誰能想到上大學了還能寫上檢讨。”

彭意遠:“不過晚上整這麽一出真的挺熱鬧的,好像還有人拍視頻發網上了。”

雲詞沒說什麽,他對散步沒興趣。

他正随手刷着手機,隔幾分鐘就刷一次。

刷的是微信。

更準确地說,是微信裏的某個聊天框。

但是黑色頭像大半天都沒有任何動靜。

不是說報備麽。

……就這麽忙?

雲詞抿着唇,沒意識到自己居然在介意某人今天出門大半天不報備。

羅四方提議完,征求大家意見,征求了一輪最後到雲詞這,問他:“你呢詞哥。”他說完,發現雲詞一直在刷手機,這種刷手機的頻率,他只能聯想到一種可能,“你在打游戲?開心消消樂?”

“……”

雲詞反手熄了屏:“嗯。”

羅四方:“第幾關了?”

雲詞淡淡地:“二百五。”

羅四方對一切游戲都感興趣,包括消消樂:“……那還挺高的,你經常玩?”

雲詞:“偶爾。”

羅四方:“喔,那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散步去——”

雲詞正要說“不去”。

羅四方後半句話說了出來:“去東門那邊找虞哥。”

……

安靜片刻。

雲詞視線落在熄了屏的手機上,然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也不是不能去散會兒步。”

學校裏挂的裝飾燈在晚上亮了起來,整條街比往常亮堂許多。寒風依舊在刮,雲詞走在最後,走到半路感覺有什麽東西落在臉上,涼涼的。

劉聲問:“是不是下雪了。”

羅四方仰起頭:“好像是……是下雪了!”

“但這雪花太小了,”王壯伸手去接,細微的雪花落在手上變成了很小的一滴水漬,“……估計過一會兒就沒了吧。”

幾人很快走到蛋糕店附近。

雲詞隔着條街就已經看見那塊熟悉的牌子,透過蛋糕店那扇大玻璃窗,他看見流子在拖地,虞尋的身影站在貨架旁。

“虞哥!元旦快樂!”羅四方第一個推開門進去。

他解釋,“我們出來散步,串個門,順便看看你。”

店裏沒什麽人,他們進去之後一下把收銀臺前面的區域擠滿了。

虞尋的視線穿過他們所有人,落在最後面。

雲詞最後一個進去,他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裏,進門之後站在靠着門的地方。

流子正好去儲物間整理東西了,608寝室幾個人聊了會兒。

王壯:“你店裏生意怎麽樣?”

虞尋說:“不怎麽樣。”

王壯正要安慰,虞尋又說,“如果生意好的話,就不在這做了,睡不了覺。”

王壯:“…………”

真是意想不到,但想到這個人是他虞哥又頓時覺得意料之中的答案。

羅四方轉移話題:“對了,我們來的時候還下雪了。”

虞尋聲音閑散:“是嗎。”

“……”

雲詞沒有插話。

事實上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來。

沒來的時候突然想來,真進了店裏,又忽然想走,情緒變得奇怪且多變。

過了會兒,他幹脆推開門出去了,站在門外,試圖讓寒風把自己吹得更清醒一些。

幾分鐘後,身後的門傳來“嘎吱”一聲。

虞尋在他身側站定:“怎麽不進去。”

雲詞吐出兩個字:“吹風。”

虞尋:“?”

雲詞又說:“穿多了,不行嗎。”

虞尋說:“行,你說出來呼吸新鮮空氣都行。”

雲詞插在衣服口袋裏的手縮了下,指腹碰到手機邊緣,想到下午刷了半天手機的事兒。

然後他又不動聲色地,掃了虞尋的手一眼。

手裏是空的,沒拿東西,剛才在貨架上也沒看見他拿手機。

是今天都沒有玩手機,還是玩了手機但是不記得給自己發消息了。

……

操。他想這個幹什麽。

寒風似乎并沒有把人吹得更清醒的作用。

他腦子裏的念頭更亂了。

虞尋跟着垂眼看了下自己的手,然後問他:“看什麽。”

雲詞別過眼,說:“沒什麽,你……”

你今天沒帶手機嗎。

這句話卡在喉嚨裏,最後變成一句,“想問現在幾點。”

“我沒帶手機。”

他說這句謊話的時候,由于心虛,把外套口袋裏的手機攥得更緊了,他冷着臉,手指繃着繼續說,“看了你好像也沒帶。”

虞尋“哦”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說:“……沒電關機了。”

“昨晚斷電,又被抓去寫檢讨,沒電很久了。”

“充電器也沒拿,”虞尋說,“想着晚點回寝室再充,怎麽?羅四方他們也沒帶嗎。”

怎麽。

他也說不清。

只是得到了不是不給他發消息這個答案後,某個地方居然松了下。

“……”

雲詞說:“不知道,等會兒問他。”

關于手機的話題暫且翻過,之後兩個人又安靜地站了會兒,從吹風變成了看雪。

在雪落下來的時候,虞尋突然說:“給你變個魔術,剛學的,要不要看看。”

“?”

雲詞側了下頭,看見虞尋從口袋裏掏了個什麽東西出來。

虞尋又說:“伸手。”

在虞尋松開手的同時,一顆糖落進了他手裏。

很小的一顆,應該是從櫃臺上的那一籃子糖裏拿的,糖紙五彩斑斓。

這場初雪下得大了一點,幾片白色雪花落在虞尋伸出來的手上。

雲詞怔怔地接過。

這場魔術最大的效果并不是變出了一顆糖,而是改變了他的心跳。

心跳忽然變快了,像昨晚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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