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兩人又慢慢走了一會,耳邊風聲隐隐約約,一汪水坑明明亮亮,不知道倒映的是誰的光。

每走過一步,眼睛裏便閃過光輝,明明滅滅。

春雨彙成最後的河流,于是那些細細碎碎的光與影成為這河水裏的碎片,裝着春水,涼風,未開的梨花與不大喧嚣的一方人間,流向四面八方。

時梨的鼻頭被凍得酸酸的,又将鼻子埋在圍巾裏。

嘴巴裏有些發酸,還有一股不知道什麽味,苦而腥氣。

“陳盞,起風了,我們......回去吧。”她淡淡道,聲音混在雨夜與風裏,語調有意無意地比平時長。

他站住腳,一手拿着雨傘,很利落地将自己的外套脫下來。

雨傘往她的方向傾斜着,毫無保留的,全都給她。

以至于陳盞給時梨披上外套時,裏面的白色衛衣肩頭打濕一片,顏色黯淡。

這回,時梨沒再推搡,默默将傘扶正。

回去的路很短,她踩着水窪的邊緣,肩頭後背都被他的衣服包裹着,還有比她體溫不知道高了多少倍的餘溫--就像他在背後抱住她一樣。

在屋檐下抖落雨水,收了傘,乘電梯上去。

回到病房,時梨将外套還給他,又到該睡覺的時候。

喝了些水,重新躺回那張熟悉的病床上,她鮮有地四處望了望--起泡的牆皮,空曠的天花板,還在滴水的瓷磚,還有窗外的雨和未開的花。

恍然間,她似乎是剛來到這裏。那時候的她滿懷希冀,日複一日地盼着那梨花盛開,盼着以後好多個春天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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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點落在窗臺上,玻璃上,撲朔着,濺起的水花就像振翅的蹀,輕盈又脆弱,轉瞬間便消逝。

病房陷入一片昏暗之中,時梨忽然開口“陳盞,我有點困了,”她似乎是嘆息着,“你替我看看窗外的梨花開得怎麽樣吧。”

“梨花的花期就快到了,就快開了。”他不知道在看哪裏,或許是冰冷的地板,或許是頹敗的牆角,又或許是窗外的枝桠。

此後,再無言。

時梨閉上眼的最後一秒,視線很模糊,她看見那棵梨樹上本屬于冬天的枯葉于風雨中掉落,還是不見一點白色。

冬天殘留的葉落了,她也閉上了眼睛。

悄無聲息的,不知幾時,雨大了,窗臺上的雨蝶多起來--它們的翅膀更大更薄,輕輕地,不是消逝,而是飛走了,逃離這個雨夜,逃離這份冰涼。

要到哪裏去,誰也不知道,或許是某一個永遠是春天的地方吧。

雨聲大起來,打落了些就快盛開的梨花,空氣寂寞荒涼。

天氣預報顯示着明日的大升溫,南城前一半的春天該結束了。

走廊腳步聲急促,慌亂,于是乎掩蓋了前面這段冰涼的春天。

陳盞這一覺睡得不安穩,卻意外地長,昏昏沉沉的。

醒來,天已半亮。

他下意識往時梨的床位看過去--人不在上面,被子鋪的平整。

心髒有種說不出的失重感,他掀開被子胡亂穿鞋,踩着回南天的水,半滑半跑地沖到護士站。

許醫生站在那,不知道在和護士長說些什麽,黑與白在眼睛裏交織,大腦麻木,忽而就陷入一片漆黑。

只覺得身上冰冷,耳邊出現很嘈雜的聲音。

睜開眼,是長黴點的天花板。

陳盞坐起來,頭很暈。

許醫生坐在沙發上,時梨的東西不見了。

“許醫生,時梨去哪了?”陳盞問他。

許醫生沒回答,起身看了看窗外,“她給你留了東西,放茶幾上了。”

幾乎是一瞬間,他奔向茶幾,上面放着一個牛皮紙信封。

把東西倒出來,一張信紙和一張明信片。

陳盞,請你代我看梨花盛開吧,想必我是沒這份緣。

謝謝你出現在我最後冷冰冰的生命裏。

--時梨

上面的字很少,留下很大一片空白,條條框框,像牢籠。

明信片的背後字體很自由,透過字,似乎能看到她快解脫的輕松。

留給他一句祝福,很短,還是那不愛表露的性子。

“願一切安好,等等春天,等等陽光發芽。”

背面是從窗口視角綻放的梨花,上面停留一只白色的蹀,斜着一抹陽光。

地板挺涼,上面的水珠浸到衣服上,門口留着好多腳印,不知道有沒有她的。

那張床的被子被疊起來,仿佛她的出現是幻覺,她從未來過,世上也沒有時梨這個人。

她實現了願望--睡個好覺,在春季的下雨天。

-

後來渾渾噩噩過了五六天,小林帶給他一則消息。

說不出是好是壞--時梨的葬禮于明天舉辦,地點在附近的郊外。

陳盞的情緒出乎意料地穩定,只讓小林明天一早來接他過去。

在病床上,他發呆,不知道過了多久。

倏忽,看向窗外,梨花不知道什麽時候開,星星兩兩白色的花點綴枝頭,在雨水裏,不住地垂下去。

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

早晨還是冷,不過雨水變多了。

陳盞上車的時候,天色還很暗,他坐在車內,街邊的建築花草都化作一縷煙絲飄過去,玻璃上的霧彌漫,變深,直到再看不清外面的景色。

她的葬禮在一片草地上,人很少,塑料雨棚裏放着一張小桌子,立着時梨的黑白照片,旁邊擺了幾束花,前面一個小香爐,插着香,那股極細的白煙萦繞着花,人,想要出來,一觸到那雨點卻又消散了。

他走過去,想要看清那張照片,顫巍巍地在桌上放下一枝梨花。

“時梨,梨花開了,你看到了嗎......”

後來世界模糊了,只記得一場春雨中,他與她做了最後的告別。

參加完葬禮,他又回到那個熟悉的病房。

日複一複的吃飯,睡覺,看窗外那樹梨花。

春天好長,綿綿細雨好像永無休止,似乎要一直到夏天真的來臨。

陳盞說不出感覺,時梨就像一場夢,霧裏看花般。

那段記憶覺着很淺,可無論做些什麽,他總不自覺地叫她一聲,仿佛時梨還在。

每每一回頭,發現身後無人,沒有人回應,心裏似乎哪一塊被戳到,要呆等好一陣子。直到真的接受時梨不在了,苦笑着,又繼續這生活。

暮春隔了好久,日子仿佛是循環,他被困在雨季裏,怎麽也走不出來。

某個夜晚,空曠的病房回蕩春雨的響,擡頭看着窗外的梨花——滿樹繁華,細小的白花密密地簇擁,夾着幾片綠葉,被洗雨刷洗。

那個窗邊的病床空蕩蕩,白色被子和枕頭,桌子上少了一個保溫杯。

空氣裏是被稀釋過的消毒水味,牆壁上冒着一點點水珠,鼻腔裏濕潤的空氣進進出出,空氣裏好像還殘留着幾分她的中藥味,和不屬于這的梨花香。

他呆看着,她的聲音在記憶中一點一點散失。

回南天漫長的像沒有盡頭,細雨迷蒙,好像困住了他的餘生。

“今夜無眠,不盡春雨,窗外的梨花很想你。”

--全文完--

一半春休

文/栖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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