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月光

第4章 月光

『“一起走吧。”』

晚餐結束後,三人沿着坡道一直朝宿舍樓走去。

林嘉時在一個岔路口與秦思意道了別,鐘情看着他繼續往山頂上走,自己則跟着秦思意轉入拐角,順着湖畔往不遠處的磚紅建築行進。

“學長。”鐘情抱着一疊資料在秦思意身後喊了一聲。

他要比對方矮一些,自然步子也就更短,每每離遠了便跑上幾步,順着斜坡一路過來,愈發顯得有些吃力。

“怎麽了?”秦思意應聲停下了腳步,他回過身,鐘情正克制地站在幾步之外喘着氣。

少年的臉頰紅撲撲的,額頭上也隐約挂着幾滴汗珠,秦思意映着燈光打量了對方一陣,末了在鐘情回答前又一次說到:“一起走吧。”

夜空陰沉沉的,濃雲積壓着,像是要下雨的前兆。

兩人推開宿舍的大門,下午那只奶黃色的胖貓就豎着尾巴走了過來。

它在秦思意的腿邊蹭了幾下,‘喵喵’叫着朝面前的人撒嬌,等秦思意将它抱起來,它又睜着那雙渾圓的眼睛開始凝視一旁稍顯陌生的鐘情。

“他叫莉莉,”秦思意介紹到,“不過,是個男孩。”

他說着将莉莉朝鐘情托過去了些。

後者擡起手,才摸了一下,莉莉就不耐煩地将腦袋偏向了另一側,于是秦思意只好把它放回地上,格外可惜地說:“他可能還不認識你。”

鐘情在來之前就搜索過學校的資料,宿舍裏養貓似乎是從數百年前延續下來的傳統。

起初是為了防鼠,再後來那些貓就也成了各個宿舍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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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斯特蘭德大多都是圓潤可愛的橘貓,而塔爾頓則更有可能是靈活機警的奶牛貓。

學校裏甚至流傳着一個傳說,越是受到舍貓喜歡的學生,就越是符合這棟宿舍的傳統與氣質。

鐘情用餘光偷偷瞄了秦思意幾眼,莫名便覺得那個傳說不無道理。

對方身上的矜貴溫和,确實配極了一向以古典音樂為優勢的斯特蘭德。

秦思意和舍長約在了七點半交流劇本,他見時間已然接近,也懶得再回寝室,幹脆就在休息室等了起來。

鐘情抱着作業跑回來的時候對方正在彈琴,挺括的外套将他的背影修飾得無比優雅,随意一個動作都顯得修長且舒展。

休息室裏,壁爐與木制的牆板在秦思意身邊襯出了一種古舊的氛圍。

恍惚間,鐘情甚至産生了一種穿越感,仿佛那些20世紀版畫裏的小王子生動地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大雨就在此時從天空中落了下來,傾盆潑在窗上,連成一道無法看清的雨幕。

鐘情受了蠱惑似的朝窗邊那臺鋼琴走過去。

秦思意沒有發現,只是順着樂段繼續彈奏。

他的睫毛在昏黃的光影下漫開一片陰影,蓋着鼻梁兩側的臉頰,郁麗又深情。

鐘情小心翼翼站在了琴凳的一側,難得以俯視的角度去觀察對方。

他想要是自己能快點長大就好了,可再繼續想下去,他卻又沒法說清自己産生這個念頭的原因。

舍長在七點半準時出現在了休息室,一起來的還有其他幾位演員與後勤。

鐘情把自己的作業往角落挪了些,放在一堆不知是誰留下的資料與文件旁邊,整整齊齊地摞成一小疊。

他看見舍長把劇本遞給了秦思意,後者的皮膚又細又薄,曲起骨節将劇本挪到面前時,掌骨就漂亮地在手背上拱起,勾勒出幾道纖長且銳利的直線。

秦思意随手翻了幾頁,仿佛覺得十分有趣似的對着某段劇情挑了挑眉,但那只是一瞬間的流露,很快他就壓抑了下去。

那張幹淨的臉上漸漸呈現出一種奇怪的陰翳,是蒼白的,讓人覺得神聖又凄怆。

“饒了我吧,你想殺了我嗎?(注1)”秦思意念起了上面的臺詞。

他在結束了這句的瞬間毫無預兆地擡起了頭,目光不偏不倚落在了鐘情的身上,那眼神無助且哀切,甚至無聲地就讓鐘情以為,自己将會成為劇本裏的施暴者。

“饒了我吧。(注2)”秦思意說出了那一幕裏的最後一句臺詞。

鐘情想到,假如作者筆下的少年正像眼前的秦思意,那麽他們又怎麽忍心将他吊死?

又或者,究竟要經歷什麽,自己才會産生那樣可怕的,想要将秦思意吊死的念頭?

圍讀結束時已經将近十點,熄燈鈴響過一次,很快就要響起第二次。

長桌邊的人零零散散走了大半,剩下的也多是留在這裏看書或整理資料。

秦思意收起劇本準備上樓,經過鐘情時指尖搭在了桌面上,他将視線傾斜着落下,正對上後者的目光。

從這個角度看去,他被那條高挺的鼻梁襯得格外傲慢,就連飽滿而紅潤的唇瓣都意外顯得冷淡起來。

“回寝室吧,再響兩次鈴就熄燈了。”好在他的語氣還是平和的。

鐘情匆忙把筆蓋一套,夾着作業就站起了身。

也不知是不是沒放穩,才走了沒幾步就‘嘩’地散了一地,其中一張還恰好就落到了秦思意的腳邊。

後者停頓了半秒,也不先回頭,兀自蹲下身将那張預習紙撿了起來。

“不用那麽心急。”秦思意把紙張遞了過去。他的尾音拖得有些長,言語間仿佛帶上了無奈。

鐘情手忙腳亂地将地上的資料塞進文件夾,青澀的臉上明晃晃寫滿了惶恐,他将秦思意手裏那張預習紙小心翼翼接了過來,格外沮喪地問到:“學長,你會不會不想帶我啊?”

“會的,”秦思意并沒有選擇騙他,“但我已經答應布萊爾先生了,所以不會不管你,不要擔心。”

鐘情沒有答話,恹恹跟着進了樓道,他在為對方的直白而難過,同時也為後半句話感到欣喜。

至少他确定了秦思意不會因為他的笨拙而放棄他,對方的責任感顯然強過了主觀上對他的不耐。

兩人一路上都沒有再說話,倒是回到寝室後,鐘情獻寶似的跑到了靠窗的床邊,怯生生又帶着期待地說到:“學長,這張床留給你。”

他注意到秦思意的臉上露出了短暫的驚訝,好像從來不曾料到鐘情會這樣大方。

秦思意把外套挂在了衣架上,端正系着的領帶被抽散,格外熟練地将扣到最上的紐扣也一并解了開來。

鐘情嗅到了對方身上的氣味,是一種朝雨過後清冷卻怡人的香氣,淡淡在室內懸着,讓他忍不住就要将注意力朝秦思意飄過去。

“先去洗漱,再響兩次鈴浴室就關燈了。”

秦思意在鐘情神游的間隙裏換下了校服,他穿了件寬松的T恤,黑色的休閑褲則垂墜着蓋過了白皙的腳背。

鐘情怔怔點了點頭,木讷地始終盯着對方,直到秦思意抿直唇角,不耐煩地對他皺起了眉,他這才終于反應過來似的飛快換好了衣服。

兩人洗漱完畢,正好遇上來點名的布萊爾先生。

莉莉像只小狗一般聽話地跟在他的腳邊,只是表情顯得有些懶散。前者才停下來,它就悠悠繞到了秦思意身前,翻着肚皮在地板上躺下了。

秦思意在名冊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布萊爾先生與鐘情談話時他就蹲在地上和莉莉玩。

鐘情心不在焉地應付着,一雙眼睛從秦思意的發梢落至臉頰,從鼻梁挪向唇瓣,勾勒着印出T恤的肩胛,也打量過那些被水汽蒸得泛粉的關節。

鐘情知道自己這樣很奇怪,可他的目光卻移不開,鎖在秦思意的身上,一動都不能動。

第三次鈴響結束後,窗外的燈光便暗了下去,寝室裏也只剩下臺燈和顯示屏還亮着。

鐘情的英語不是太好,除了語言課的作業之外,文學史的老師也額外給了一份單詞讓他背。

他微張着嘴不敢出聲,只是窩在書桌的角落裏悉悉索索一遍又一遍抄寫。

秦思意已經睡下了,就在靠窗的位置,占了大半面牆的玻璃窗将他框在中央,讓起伏的側影變成一道籠着光暈的曲線。

鐘情在書架上翻了翻,末了從中間抽出一本全新的速寫本。

他轉過身将本子靠在椅背上,僅映着臺燈散出的那一點微弱的光,小心翼翼就将對方的輪廓描繪了出來。

窗框将夜色割成整齊的長方形,明暗的邊界極為端正且對稱地卡在了少年的喉結與膝蓋。

昏黃光芒下的身體朦胧地裹着聖潔,那張精致的臉卻落在了陰影裏。

秦思意閉着眼,從每一寸皮膚間散發出溫潤的靜谧。

鐘情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見那兩條交疊的小腿。

它們勻稱而纖細,有一種獨特的少年才有的緊繃與柔韌,被扣緊了似的在腳踝處交錯,于窗框外的黑暗中醞釀出月光一般的皎白。

過尖的炭筆毫不意外地在鐘情手中折斷,他卻癡迷地順着線條繼續畫了下去。

炭粉在紙面上勾勒出對方的輪廓,連同每一處褶皺,每一根睫毛,甚至掃過額頭的發絲都一起精确地畫了出來。

鐘情幾乎忘了自己原本正在做些什麽,世界似乎都只剩下了少年與夜色。

有樹影從窗外投進來,搖搖晃晃鋪在秦思意的身上,連帶着蹭過那道落在頸部的陰影,仿佛被吊死的少年突然出現在了這間寂靜的寝室裏。

他在畫完最後一筆的同時長長舒了口氣,繼而不帶任何表情地在角落處寫下了兩個字。

與秦思意無關,也同樣不是‘鐘情’。

他将筆畫刻得格外清晰,端正地映出了即将排練的劇名。

——殉教。

作者有話說:

注1+注2:資料引用自三島由紀夫的作品《殉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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