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樹梢
第3章 樹梢
『窗外的餘晖在這一瞬驟然沉入了地平線。』
鐘情于午餐後在咖啡廳裏找到了舍監。
對方的腿上趴着一只奶黃色的貓,毛茸茸一團,蓬松的尾巴則一搖一擺地在椅子邊上懸着。
那只貓見他靠近,松綠的眼睛極緩慢地眯了起來,仿佛打量了一陣,末了卻惬意地打了個哈欠。
“布萊爾先生。”鐘情怯生生的,由于性格的原因,連咬字聽起來都不算太清晰。
他拘束地站在一旁,沒有像學長們那樣坐下,一雙手在身後勾着,怎麽都不敢去與自己的舍監對視。
“怎麽了,遇到什麽困難了嗎?”布萊爾先生的語氣和藹且慈祥,他在說話前将那只貓放到了地上,直至轉身正對上鐘情,這才開口詢問。
“我想換寝室。”
咖啡廳裏還有斯特蘭德的學生,鐘情戰戰兢兢将音量壓得極低,短短一句話,越往後說得就越輕。到了最後,布萊爾先生只能略微向前俯了些身,勉強聽完了每一個單詞。
或許是因為鐘情的性格實在是有些不合群,他的要求很快就得到了同意。
布萊爾先生貼心地詢問他有沒有想要一起住的人,鐘情假意為難地思索了一陣,繼而難得壯着膽子說出了秦思意的名字。
新生是很少會分到和老生一起住的,極大一部分原因是,多數老生都會在高年級後選擇單人寝室。
秦思意也不例外。
好在被布萊爾先生叫去談話時,秦思意其實并不那麽抗拒。
學校向來有老生幫助新生的傳統,從百年前延續至今,他也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有義務去引導對方盡快融入。
Advertisement
可當聽見鐘情兩個字時,秦思意的神色仍是短暫地變化了一瞬,也說不上是厭惡,只是多少都帶着些不耐煩。
下午的最後一節課結束,生活老師便已經整理好了新寝室。
秦思意趕在社團活動之前回了趟宿舍,把私人物品也一起帶了過去,正打算出門,鐘情就恰好走了進來。
“學長。”對方還沒到變聲期,每每句末又喜歡拖點長音,和着他總是略微帶些仰視的角度,秦思意一見到鐘情便不由生出了一股在面對小朋友時才會有的溫和。
他點了點頭,最初并沒有應聲,于是鐘情小心翼翼拽住了他的袖口,還是睜着那雙漂亮的眼睛,繼續用先前的語調說到:“學長,我睡哪張床?”
“都可以,你選好了放東西就行。”秦思意不是太在意這些,加上還趕着去和林嘉時一起參加社團,因此将選擇權徹底交給了鐘情。
他在離開前從行李箱裏翻出了一盒巧克力,十分大方地全部塞進了鐘情的手裏,末了又囑咐到:“不要吃太多,會蛀牙。”
新寝室的窗外同樣有一株楓樹。
茂盛的樹冠正對着窗框,只是不像休息室外那株已然紅透的,寝室外的這一株尚且還透着些仲夏時節的森綠。
鐘情走到房間中央,在靠窗和靠牆的兩張床之間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把行李放進了離後者更近的櫃子裏,将那一窗的景色都留給了秦思意。
*
學校在九月末安排了表演,每個宿舍都要排一出短劇,為了讓新生更快适應環境,演出及後勤人員大多都在其中挑選。
布萊爾先生将導演一職任命給了舍長,一個R國寡頭的兒子。
對方有着一雙灰藍色的眼睛,身材雖然高大,蒼白的皮膚以及略顯嚴肅的氣質,卻時不時就會讓人覺得R國文學裏那種瀕死的冷郁感似乎就藏在這具身體裏。
果不其然,他在召集了所有新生之後,不容拒絕地宣布,今年斯特蘭德要表演的短劇将會由《殉教》改編。
鐘情沒有看過這篇小說,只覺得光聽名字便感受到了一陣令人窒息的搖曳着扭曲的恐懼。
他把自己藏在人群之外的角落裏,聽着對方一個個安排角色或職務,而最後,就只剩下了被吊上樹梢的主角,以及一個親手将繩索懸上枝丫的圍觀者。
舍長把鐘情叫到了跟前,淺色地眼睛上下打量着,似乎能從那冰一樣的瞳色裏透出真實的寒冷。
他長得太高,尚未開始發育的鐘情就愈發顯得青澀。
前者又對着書裏的人設打量了一番,怎麽也不認為鐘情适合出演一位如月光般神聖優柔的美少年。
于是,他将另一本臺詞抽出來遞到了鐘情的手上,沉着聲說到:“你來扮演致悼詞的少年,可以嗎?”
鐘情乖巧地點了兩下腦袋,在心裏暗暗舒了口氣。
這個角色只需要站在樹下笑嘻嘻地背一段臺詞,不必像主角那樣痛苦而無奈地掙紮,更不用被舍長扮演的角色按在舞臺上欺壓。
他雀躍地躲回了角落裏,下一秒卻聽見舍長在人群中央宣布:“那麽最後一個角色就留給Linus,他也确實很符合形象。”
鐘情在一片贊同聲裏思索了幾秒,那個有些熟悉的名字究竟是在哪裏見到過。
末了,他在喧鬧中想起來,秦思意的文件夾上,明晃晃就在标簽中央寫着一行英文名——Linus Q.
此時的鐘情方才意識到,他自以為拿到了合适的角色,而事實上,劇中的他将不得不親手‘吊死’秦思意。
*
鐘情在晚餐鈴響之前就跑到了餐廳門口,他忘了要秦思意的聯系方式,只好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制造和對方的‘偶遇’。
後者出現在視野中時天色已經開始暗了,半片是深沉的紫,另外半片卻是熱烈的橙。
秦思意從一個斜坡上下來,一點點由冷向暖過渡,最後就好像披着光一般來到了鐘情的面前。
後者跟個小寵物似的擡起眼打招呼,秦思意愣了愣,繼而輕輕攬了一下他的肩膀,柔聲問:“要帶你一起吃飯嗎?”
鐘情挪開眼,飛快地在林嘉時身上瞥了一瞬,接着點點頭,十分乖巧地答到:“要!”
見這場面,林嘉時不禁失笑。
明明身邊的少年前一秒還在和他抱怨着新生的麻煩,可真正見了面,倒又收起了那幾分傲慢,改口就成了一名盡責且随和的學長。
“走吧。”林嘉時稍側過些臉,對着秦思意說到。
餐廳裏的人還不多,鐘情跟着秦思意打完菜,幸運地找到了一個靠窗的位置。
林嘉時和後者一起坐在鐘情的對面,特地又拿小碟子裝了一塊檸檬派,在對方舉起餐具之前遞了過去,十分友善地說到:“學校的檸檬派特別好吃,你可以嘗嘗。”
鐘情不太好意思地接了過去,半信半疑嘗了一小口,悶着聲說:“謝謝。”
林嘉時對着他笑了笑,也不再多說什麽,轉而與秦思意聊了起來。
“我們舍長今年讓我演一位女士。”他說着用手指在腿上比了兩下,似乎并不太介意地繼續到:“要穿這麽長的裙子。”
秦思意皺着眉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不由露出了一個難以置信的表情。
他因此擱下了湯勺,趕忙祈禱,希望自己的舍長不要安排什麽難度過高的角色。
可話還沒說完,桌對面的鐘情便開口道:“舍長說讓你演主角。”
“《殉教》裏那個消失在繩索上的少年。”
鐘情在晚餐前看完了劇本,他本能地不想用‘死’這樣的詞彙去描述秦思意所扮演的角色的遭遇,哪怕僅僅只是一出十幾分鐘的短劇。
他将音量放得很低,像是害怕,又像是在說一個秘密。
秦思意不以為然地松了口氣,漂亮的臉上又複挂上了先前的笑容,他仿佛炫耀似的用手肘推了推林嘉時,略昂起些下巴說:“記得看我啊,我可是主角。”
窗外的最後一點餘晖在這一瞬驟然沉入了地平線,月光投入室內,穿過玻璃時被栅格攔出幾道大小一致的陰影。
其中一道巧合般正投在了秦思意的身上,就映在脖子中央,好像一條繩索,死死套在了那條纖長的頸上。
“那你演什麽?”林嘉時突兀地将問題抛給了鐘情。
後者幾乎将視線盯死在了秦思意的脖子上,他的眼睛一眨不眨,聲音裏卻帶上了壓抑過後的顫抖:“我演致悼詞的少年。”
“啊,是吊死‘我’的劊子手。”
秦思意說着毫不在意地輕聲笑了起來,那道影子便随着他的動作在細白的皮膚上來回顫動,就好像他已經被懸上了樹梢,而森林裏的風正推着他搖晃掙紮。
“不要這樣說。”鐘情有些害怕了,他朝秦思意嘟囔了一句,清瘦的臉上甚至不自覺挂上了少許委屈。
秦思意有些無奈地換下了先前的表情,不帶什麽惡意地調侃到:“你真的16歲了嗎?”
鐘情又點了點頭,格外認真地确認了秦思意的提問。
“這有什麽好怕的,短劇而已,”秦思意托着臉安慰到,“我和嘉時剛來的時候還演過落魄的風塵女和将死的勞工呢。”
他說着玩心大發地又将自己代入了那個角色,略微朝桌對面的鐘情湊近了些,勾着手指向對方嘆息到:“我很需要錢,先生。”
鐘情被那撩人的口吻勾得面紅耳熱,他不自在地往後縮了縮,害羞地別過臉,再也不敢多看秦思意一眼。
少年清爽的笑聲就在這之後又一次響了起來,鐘情聽見秦思意歡快地說到:“你怎麽這麽不經逗啊?這有什麽好難為情的。”
他說罷笑着靠在了林嘉時的肩上,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攬住了對方的手肘,将将就讓自己的發梢擦過了對方的臉頰。
“你當時演的是我的未婚夫吧?林嘉時。”
後者悶悶‘嗯’了一聲,扭過臉将手臂從秦思意的桎梏裏解脫出來。
他重新拿起餐刀,一本正經地說到:“別鬧了,早點回去寫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