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肖像
第7章 肖像
『畫給學長的肖像畫。』
秦思意的課是和林嘉時一起選的,因此哪怕不在一個宿舍,白天的大部分時間裏,兩人也總是一道出現。
鐘情偶爾會在換教室的路上碰見他們,前者有些近視又不愛戴眼鏡,幾乎每回都是走近了由鐘情先開口。
和面對林嘉時的态度不一樣,秦思意和鐘情說話的語氣會讓後者想到那只名叫莉莉的貓。
總是黏人地湊上前蹭秦思意的腿,最多也不過讨兩下對方的輕撫。
鐘情注意到,對方用在自己身上的語調似乎與哄那只貓時極為相似。
是一種居高臨下的,不自覺帶着傲慢,并且自以為友善的方式。
他會把語氣放柔,會将嗓音壓低,溫聲細語地湊近了呢喃,卻不會像與林嘉時交流時那樣,極為平等地措辭用句。
意識到這件事的瞬間,鐘情正從路旁往音樂樓上看。
古舊的外牆上爬滿了青綠色的藤蔓,纏着棕灰的磚石,只在樓梯的中央留出幾個相框似的橢圓窗口。
鐘情拿出手機想把這面牆拍下來,或許還可以畫一幅畫留着交下周的美術作業。
他把書本換到左手捧着,低頭從口袋裏摸出了手機,等到舉着相機再對上先前的窗口,卻驟然發現,秦思意正難得戴着眼鏡站在那裏。
磚縫裏偶爾還會落下幾滴早晨積在藤蔓間的雨珠,映着陽光,在即将流經秦思意的發梢時反射出星星似的光亮。
對方側身站在那裏,略微低下些頭,淺淺笑着,仿佛正在和什麽人聊天。
鐘情把模式切到了錄像,幾近癡迷地穩穩将秦思意放在了鏡頭的最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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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橢圓的窗框将對方的側影襯得仿佛一副肖像畫,藏在葉片與傾瀉的陽光之間,茂盛又蔥郁,奇異地讓他想起弗裏賽克筆下那些明快而輕盈的色彩。
或許是察覺到了遠處投來的視線,秦思意微微眯起眼,漫無目的地向窗外掃了一圈。
鐘情注意到對方的目光并沒有在哪處過多停留,好像只是為了放松一般去眺望教學區後的山丘。
在這之後,秦思意很快就把臉轉了回去,他順手扶了扶鼻梁上那副細框的眼鏡,繼而邁步消失在了磚牆後的陰影裏。
“我老是覺得鐘情在看我。”秦思意略感不适地對林嘉時說到。
“剛剛路過窗戶的時候他也舉着手機在往這邊對。”他知道自己不該妄自揣測一個才剛離家不久的新生,可不知怎麽,直覺卻始終警戒地讓他保留下這樣的猜想。
林嘉時沒有答話,在為數不多的相處裏,鐘情給他的印象單調而刻板,是一種小孩子一樣的謹慎與膽怯,似乎并不能與這些天裏秦思意描述的形象對應起來。
他因此沒有順着對方的話題去評判鐘情,而是轉頭問到:“斯特蘭德的短劇排得怎麽樣了?”
距離開學已經過去了一周,很快就要迎來第二周的周末。
六個宿舍的劇目都會在同一天進行演出,而得分最高的宿舍則會被獎勵在下個周末擁有一天的離校時間。
塔爾頓在這方面向來沒什麽優勢,林嘉時自然也沒把希望放在自己所在的宿舍上。
他倒是期待着斯特蘭德能拿到第一,這樣,作為主演的秦思意還能申請帶他一起出去玩。
後者當然不會不知道林嘉時打的什麽算盤,那雙漂亮的眼睛朝邊上一瞥,繼而無比狡黠地跟着挑了挑眉。
秦思意的語氣裏透出一股并不讓人讨厭的矜驕,他站在最後一級樓梯上,勾起林嘉時的下巴,稍停頓了幾秒,與對方對視着說到:“你不會是想讓我帶你出去吧?”
林嘉時站得比他低一些,難得擡起頭用上了仰視的視角,他也不将對方的手掙開,好脾氣地由着秦思意逗自己玩。
“是啊。”他朝對方笑起來,幹脆又爽朗地作出了回答。
陽光從移動的雲層間漫出來,将他的輪廓勾勒得格外清晰。
“那你求我,求我我就帶你。”秦思意的指尖仍在林嘉時的皮膚上點着,他惡劣地又朝對方湊近了些,頗顯親昵地幾乎就要碰上鼻尖。
他試圖以此來增加些許壓迫感,殊不知這樣的動作在他人看來究竟會有多麽暧昧。
林嘉時倒也不覺得違和,他順着秦思意的動作握住了對方的手腕,稍稍施力就将對方從臺階上拽了下來。
還沒等後者抱怨,他又先一步靠近了對方的耳畔,壓低聲量,調笑着說:“求你了,主演先生。”
或許是秦思意先前的話留下的印象太深,林嘉時在攬住對方的同時莫名感覺便到似乎有人正盯着自己。
他在說話的間隙裏擡眼往前方看了一圈,奇怪的是,并沒有任何人在中途有過停留。
所有人都在趕着前往下一節課的教室。
甚至秦思意提起過的,舉着手機的鐘情,都沒有出現在林嘉時的視線裏。
*
晚上的排練結束後,鐘情照舊跟着秦思意回寝室,林嘉時不在,對方的每一分每一秒就都可以被他獨占。
秦思意在寫預習作業,鐘情則将畫架支在了書桌邊上,安靜又乖巧地拿了盒彩鉛畫畫。
他把紙裁得很大,貼在畫板中央,以至于最開始秦思意甚至以為櫃子裏那盒丙烯顏料才是他想拿出來的東西。
鐘情用淺棕色的線條在畫紙上打了個底,秦思意不是太懂,只能大致看出畫面的中央似乎是一個橢圓。
他不甚在意地将目光收了回去,只聽見身後接連傳來筆尖與紙張摩擦時的沙沙聲,偶爾間斷幾秒,好像在思考接下來該怎樣落筆。
帶着微弱雜音的環境極其适合學習,很快秦思意就上傳了所有的作業。
他把資料疊在一起,合攏了在桌上敲了敲,接着認認真真把它們放進桌角的文件筐裏,伸了個懶腰才又轉頭去看鐘情。
對方略微前傾地坐在椅子上,畫具放在右手邊,左邊的支架上則架着一部手機。
出于對課間那幾秒的介懷,秦思意有些忐忑地将視線落在了鐘情的手機屏幕上,他當然知道這樣的行為是不對的,可一種古怪的篤定感卻始終萦繞在他的腦海裏。
他沒有出聲,沉默着将自己的椅子稍稍往鐘情的方向轉了些。
明亮的屏幕上清晰地映出草木的蔥郁,也确實如他所料正是音樂樓那道極具特色的樓梯。
但意外的是,磚石砌成的窗口間空蕩蕩的,只能看見一片被藤蔓遮蔽的朦胧陰影。
鐘情仍專注地面對着畫板,他像是絲毫沒有留意到從窗邊投來的目光,難得斂去了平日裏的羞怯,以尚未長開的軀體迸發出一種略顯深沉的氣質。
那是一種矛盾地同時包含着嚴謹與松弛的奇異氛圍,以至于秦思意在捕捉到的瞬間便不由開始為自己無禮的妄斷而感到尴尬。
他因此收回了視線,讪讪拉開抽屜,從裏面拿出了一張還沒做完的書簽。
和送給林嘉時的不一樣,鐘情收到的書簽裏夾着的将會是一片玫瑰。作為斯特蘭德的舍花,它幾乎開滿了庭院旁的籬笆。
秦思意在某天點到前随手撿了一朵,帶回寝室摘了其中一瓣,剩下的就放在了桌上。
也不知是他記錯了還是被生活老師清走了,總之等他再回來時,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那朵被雨水打得半蔫的玫瑰了。
他将思緒扯回面前的書簽上,被臺燈烤幹的花瓣幹癟地向四面八方延伸出經絡,邊緣卷曲着,仿佛一碰就要碎了。
秦思意十分輕柔地将它挪到塑料膜的一側,沿着中線将透明的薄膜疊起來,他向舍長借了臺手持的壓印機,等到對準了才小心翼翼将把手按下去。
或許是花瓣被烤得實在太幹,等壓面再擡起來時,密封的塑料膜中央,奶油色的花瓣已然裂成了數塊,像貨櫃角落裏的巧克力屑一樣,廉價地被裝在透明的包裝袋裏。
秦思意不自覺朝鐘情的方向看了看,對方仍在認真勾畫那張被他誤會的照片。
于是他愈發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抱歉,甚至窘迫地紅了些臉,慌亂将那張失敗的書簽往角落裏一放,起身就要朝寝室外走。
“學長。”鐘情叫住了他。
“怎麽了?”秦思意故作鎮定地停下了腳步。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對方,心裏卻暗自祈禱,鐘情不要猜到他在尴尬些什麽才好。
“熄燈鈴快響了。”鐘情的視線上揚着,一雙眼睛被他睜得幼犬似的圓,他将眼神放得格外無辜,輕而易舉就拿捏住了秦思意對弱者的心軟。
“我馬上回來,上次不是說要給你做書簽嗎?”秦思意不知道自己這算不算得上撒謊,他确實是這樣答應過對方,只是書簽其實已經做完了,他卻因為心虛而想要送一份更好的。
秦思意少見地匆匆走了出去,踩着淩亂的腳步,甚至開門時還不小心碰到了門框。
鐘情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小心翼翼跟出去又往拐角處探了探。
等到确定秦思意下了樓,他便趕忙跑回寝室,做賊似的從對方桌角的一堆廢紙裏翻出了那張失敗的書簽,無比珍惜地将它鎖進了自己的抽屜。
若是秦思意此時回來,那麽他就會看見,幾天前消失的玫瑰也一樣躺在被加了鎖的地方。
它枯敗凋敝,卻寶藏一樣被珍惜地裝進了一個透明的盒子裏。
也正是在這個秘密的抽屜,鐘情将一個U盤拿出來接在了電腦上。
他跟着最新導入的視頻在畫紙中央一點點構型,逐漸便用線條在綠蔭掩映的窗口定下了一個簡單的側影。
他在秦思意回來之前将畫紙和U盤一起收了起來,乖巧地坐到書桌前,于對方開門的同時問到:“學長,今天可不可以再給我念一首詩?”
秦思意握着手中的玫瑰怔了怔,末了溫柔地回答:“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