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影子

第8章 影子

『下學期可不能再選宗教學了。』

指針轉向11點的時刻,秦思意正捧着先前那本詩集坐在窗邊。

鐘情還是只從被窩裏冒出小半張臉,一雙眼睛困倦地半阖着,卻仿佛舍不得似的怎麽也不願意早早睡過去。

秦思意把聲音壓得有些低,吐字卻清晰而飽滿,泠泠淌在披着銀輝的夜裏,像是已經結了霜的泉水,在澄澈中額外帶了些顆粒感。

一朵玫瑰躺在窗臺上,并非溫和純潔的白,而是飽滿且熱烈的深紅。

在最後一行文字結束的同時,秦思意朝鐘情望了過去。

對方像是終于累了,徹底閉上眼睛,鼻尖貼着被角,均勻地順着呼吸在身側映出一些起伏。

他走下床,輕輕将詩集放進了書架裏,繼而又爬回床上,伸手将那朵玫瑰從窗臺上拿了下來。

臺燈的亮度被調到了最低,秦思意迎着那圈暖黃色的光,安靜地摘下了一片他認為最深沉動人的花瓣。

他用兩張紙巾包住了那片花瓣,而後鄭重地将他夾進了一本極厚的詞典裏,末了用手掌壓了壓,按照林嘉時發給他的方式,認認真真将它放回了可以落到月光的窗臺上。

-我像一個中世紀的巫師。

他在睡前給林嘉時發了這樣一條信息。

-那也太危險了。

對方跟着發來了一張照片,是一本翻開的,泛黃的書籍。

如果沒有記錯,露出的那一角書桌應當是他還住在塔爾頓時和林嘉時共用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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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思意仔細看了看,對方正在閱覽的,是關于‘女巫審判’的資料。

照片的邊緣還有小半張配圖,秦思意将它放大了,是一副正在燃燒的火刑架。

-你怎麽大晚上看這些?!

-宗教史的小組作業。

秦思意稍蹙着些眉,到底還是接受了這個理由,畢竟老師分給他們組的甚至是‘清教運動’。

他沒有再去回複對方,按滅了屏幕就把手機扔到了枕頭旁,分外清醒地開始看着牆上的樹影發呆。

窗外的楓樹在夜色中變成了一團高大的,搖曳着的暗影,只有邊緣還隐約顯出些葉片的形狀。

明明是沒有雨的天氣,風卻不知為何始終在無人的庭院裏穿梭。

那些已然開始泛紅的樹葉被推搡着投在慘白的牆上,像是一簇正在燃燒的黑色火焰。

秦思意略感不适地将攤開的雙臂收回了胸前,以一種保護的姿态交疊着,好像一不小心他就會變成火刑架上那個痛苦尖叫的女巫。

*

鬧鐘把秦思意震醒時,他産生了漫長而不真實的暈眩感,仿佛大腦才進入睡眠不久,太陽就已然從地平線後升了起來。

他用被子蓋住了腦袋,少見地沒有起床将鬧鐘關上。

即便隔着一段距離,秦思意還是聽見了極輕的聲響,他遲鈍地思考了一陣,應當是鐘情起床了。

“學長。”

果然,對方即将進入變聲期的獨特嗓音在床邊響了起來。

稚嫩明朗,卻又帶着一絲即将轉換的深情與溫醇。

“學長。”鐘情又叫了一聲。

他輕輕拍了兩下被子,掀開一小點被角,湊近了秦思意柔軟的黑發。

“學長,起床了。”

秦思意的發間帶着一股朝雨後的花園才會有的香氣,鐘情知道那是對方的洗發水留下的香味,他跟着買了一樣的,可還是忍不住覺得秦思意身上的更好聞些。

他俯下身跪在床邊,不敢離得太近,眼睛卻和嗅覺一起,小心地捕捉着對方的一舉一動。

他想,要是可以把每一秒的秦思意都畫下來就好了。

被窩裏的少年在他的胡思亂想中漸漸睜開了眼睛,格外迷蒙地仰起臉,悶着聲問到:“幾點了?”

“六點四十。”

鐘情把鬧鐘按停了,拿到秦思意的面前,眼睛也跟着動作眨了一下。

後者在起身時打了個哈欠,很快又掀開被子走到了衣櫃前。

鐘情已經換好了運動服,不知怎麽仍舊莫名問到:“今天也要去晨跑嗎?”

“嗯,”秦思意瞥了他一眼,“你先去洗漱吧,在休息室等我。”

難得的晴天,陽光穿過葉片的間隙,絲線般一縷縷繞進了室內。

秦思意一邊拿衣服一邊往樓下望,正巧看見林嘉時從山頂的坡道上走來。

對方的身後懸着一輪初升的太陽,熾熱又灼目,燃燒着映在道路盡頭,仿佛就要把他吞進去了。

秦思意為自己古怪的想法搖了搖頭,他盤算着下學期可不能再選宗教學了,這麽下去早晚得生什麽毛病。

随着林嘉時的腳步逐漸慢下來,秦思意也将思緒放到了其他地方。

在對方轉過拐角之後,秦思意想到,大概鐘情會先去和林嘉時打個招呼,商量商量今天是去湖邊還是球場。

而事實上,鐘情并沒有那麽做。

即便他在下樓的瞬間就看見了站在圍牆外的林嘉時,可內心卻有一個聲音慫恿着他,讓他挪開視線,就當作不知道對方早已等在了那裏。

他惡劣地坐到了一把背對窗戶的沙發上,惬意地靠向靠枕,看着眼前一株已然開始染紅的楓樹,暗暗想到,要是秦思意還在寝室,那麽就會和他在同樣的時間,看着一株相同的樹。

鐘情将手肘支在邊上,原本正合适的袖口便縮到了手腕以下,他和記憶裏剛來時的距離比了比,似乎要比那時更靠後了些。

他興奮地站起身蹦了兩下,低頭發現就連褲腿都幾乎到了鞋口的位置,不上不下滑稽地吊着,像是在抱怨他實在長得太快。

秦思意的腳步聲很穩,踩在木制的樓梯上,仿佛一些老電影裏才有的悅耳音效。

鐘情聞聲跑到樓梯口,小狗似的仰頭看着對方一步步走向自己,最後站在高一級的臺階上,對他露出一個舒展而自然的笑容。

“走吧,嘉時應該到了。”

鐘情點點頭,溫馴地跟在秦思意身後,這是每一個白天他最後會與對方交集的時間,再之後就是漫長而枯燥的課程,看不見秦思意,也聽不到對方聽過的內容。

走出宿舍前鐘情就看見了林嘉時的影子,即便對方坐在圍牆後的長椅上,朝陽卻還是誠實地将他的側影投映在了清晨的小徑旁。

“嘉時。”秦思意尚未推開大門就已然喊出了對方的名字。

他傾身向前,扶着圍牆探出腦袋,只給鐘情留下了一個無趣的背影。

後者說不上自己對林嘉時究竟懷着怎樣的想法,明明也沒有什麽令人讨厭的地方,可偏偏只要對方一出現,他就會沒來由地覺得反感。

“學長。”即便這麽想着,鐘情還是跟上去和林嘉時打了個招呼。

他的語氣裏帶着些笑,眉眼也跟着彎起來,襯上身後耀眼的曦光,明朗得仿佛喜歡極了眼前的少年。

“早上好啊。”林嘉時同樣給了他一個友善的問候。

三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很快就來到了宿舍東側的湖岸邊。

隔在湖水與宿舍區之間的是一小片樹林,雖然用不了兩分鐘就能出去,置身其間倒也是滿目看不盡的蔥郁。

林嘉時在林間的小道上停了下來,看着其中一株早早便開始落葉的病樹,沒頭沒尾地開了口:“這顆樹好像你們宿舍的道具,我昨天在劇院後臺看見了。”

他說着舉起手在脖子兩側比了比,做出一個拽緊繩子的動作,甚至十分滑稽地将舌頭吐了出來。

“是嗎?”秦思意沒多大興趣地瞥了一眼。

他倒不在乎自己會被吊在一顆什麽樣的樹上,唯一讓他關心的就只有斯特蘭德能不能拿到第一。

畢竟他們那個格外負責的舍長不可能期望任何意外的發生,布萊爾先生也不會真的看他被吊死在舞臺上。

至于‘劊子手’鐘情,秦思意似乎隐約察覺到了對方雛鳥情節般的依賴。

他傲慢甚至略顯自負地認為,現在,乃至将來,前者都絕不可能做出任何傷害自己的事。

“是有點像。”鐘情在這個時候小聲地接了一句,他站在秦思意的右手邊,微微仰起些腦袋,就如對方所想的那樣,明晃晃地挂着一副亟待表揚的神情。

“那就只剩我沒有見過了。”秦思意笑着回應了兩人的話,卻并沒有再分出注意力去多看鐘情。

“道具組做的布景很、很好看,我也幫忙了。”

鐘情先前跑得有些喘,此刻又急躁地想要從秦思意口中讨得幾句贊美,因此一段話說下來竟有點像剛來時的樣子,磕磕巴巴,連臉都漲紅了些。

秦思意并非沒有聽出來他的意思,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用哄人的語氣鼓勵到:“知道啦,期末評最受歡迎新生,我一定在選票上寫你的名字。”

他說着在鐘情的臉頰上輕輕掐了一把,沒能掐出多少肉,倒是在收手的瞬間無意用曲起的骨節勾了勾對方的下颌。

鐘情連耳尖都變得燙了起來,蔓延着在頸側燒紅了一片。

他能感覺到對方的手指淺淺擦過自己的皮膚,抵着骨骼,輕易就讓心底那些慌亂無所遁形。

“學長。”

“嗯?”秦思意對着鐘情擺出了一副稍顯疑惑的表情。

“我也會給你投票的。”

“可我不是新生。”他說着又吝啬地将目光從鐘情身上收了回去,好像和對方的對話只是一場無關緊要且沒有意義的漫談。

片刻的寂靜之後,樹林盡頭出現了一片映滿晨曦的湖面。它粼粼散發出閃爍的,金色的光,細碎地撒在微漾的湖水間,好像神話故事裏才會出現的幻境。

鐘情便在這時忽地拉住了秦思意的手,牢牢扣在對方的掌心,仿佛許下承諾般認真說到:“學長。無論什麽,我都會選擇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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