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秋夜
第11章 秋夜
『“這樣會稍微開心一點嗎?”』
點到結束後,宿舍裏很快就響起了第一遍熄燈鈴。
秦思意坐在琴凳上,有些無奈地擡起頭。他将視線與一旁的鐘情對上,交彙的瞬間,一片紅透了的楓葉飄飄蕩蕩從樹上落了下來。
“走吧,回寝室了。”
他站起身,繞過休息室中央的沙發,走到離書桌還有幾步的地方朝鐘情伸出了手。
後者匆匆把桌上的作業攏成一疊抱在胸前,熟練且自然地單手将椅子放了回去,繼而上前攥住秦思意,曲起指尖,将兩人交握的手輕輕搖了搖。
“學長,周末你要去哪裏啊?”
還有兩天就是周日,斯特蘭德在前一周拿到了第一,自然就獲得了離校一天的獎勵。秦思意始終沒有表現出過多的期待,反倒愈發讓鐘情為此好奇起來。
“随便去街上逛逛吧,一天的時間也不能走太遠。”回答這個問題時秦思意正要往樓上走,見鐘情跟在稍靠後的位置,于是好脾氣地将被拽着的左臂稍向後擺了些,由着對方繼續黏在自己身後。
“你有什麽想去的地方嗎?我可以陪你去。”他在轉過拐角的時候朝鐘情笑了笑,語氣溫潤和緩,好像對方說想去摘星星他都有可能答應。
鐘情愣了一瞬,連腳步都停了下來,帶上動作一滞,堪堪就扯着秦思意的手臂将人引得轉身看了回來。
“怎麽了?”他問。
鐘情不回答,只是跟了上去,等走到了對方身邊,這才答道:“我也不知道去哪兒,學長決定就好。”
“那就還是去街上吧,正好我有東西要買。”秦思意又将視線落回了前方,格外縱容地任對方牽着自己,一路穿過走廊回到了寝室。
十月初的L市已然到了深秋,溫度随着雨水一降再降,偶爾在夜裏打開窗,甚至還會讓人産生一種入了冬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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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把暖氣開得很足,秦思意覺得有點悶,爬到窗邊将窗棂擡起一小格的距離,留了條縫讓風得以吹進來些。
恰到好處的涼意在溫暖的室內營造出某種令人清醒的悠然,三次鈴響過後,庭院裏的燈也逐漸暗了下去。
寂靜的斯特蘭德被風與月色包裹着,仿佛世界忽地就只剩下了窗外的樹與窗裏的人。
秦思意已經習慣了在洗漱完畢後拿一本書鑽進被窩,天花板上的光一滅,他便熟練地半趴着湊近了桌上的臺燈,抵着指尖拍了拍,即刻就在床頭映出了一圈澄黃的暖色。
和往常一樣,鐘情躲在被窩裏,只露出一雙眼睛,秦思意最初還會覺得奇怪,次數多了就也再不去問。
他把書本翻到了前一夜結束的地方,接上最後一段繼續念了下去。
鐘情安靜地就着那圈光亮注視着對方,将目光劃過睫毛與鼻梁,喉結與耳垂,鎖骨與肩膀,末了原路返回,又落在對方翕動的嘴唇上。
燈光和着夜色在少年臉上落出深淺不一的影子,伴随那舒朗清澈的嗓音,每念一段,都會在停頓的間隙,留下區別于定格鏡頭的輕顫。
這樣的秦思意總是鮮活的,靜谧卻茂盛,包裹着一股冷調的生機。
鐘情會在每個能夠聽到睡前故事的夜晚用同樣的視線去描畫對方,而每一次的秦思意卻又都帶着奇妙的不同。
就好比此刻的風從窗棂下吹了進來,輕飄飄便揚起了幾縷對方的碎發。
秦思意将書本放在膝蓋間,垂着眼簾去壓被吹起的書角,他的睫毛便扇動着,将那對琥珀似的眸子隔成了仿若星屑的晶亮光點。細碎地在眼眶裏閃爍着,像是下一秒就會垂下淚來。
“學長,你的媽媽是不是很漂亮呀?”鐘情悶在被子裏小聲問了一句。
“是啊。”秦思意倒也并不謙虛,笑盈盈地看着鐘情,言語間滿是不加掩飾的驕傲。
“怪不得。”鐘情露在被子外的眼睛眨了兩下,仿佛從了然裏露出了幾分遺憾。
秦思意敏銳地察覺到了對方的情緒,因此把書合好放到了一邊,支着床沿便問到:“你是不是想家了?”
事實上,真要說起來,鐘情是不可能想家的。他對家的印象格外模糊,淺顯地介于書本的內容與親身體驗之間,總是搞不懂究竟該怎樣定義自己居住過的,只有保姆、園丁和司機的大房子。
他在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父母之間并沒有多少感情,甚至他的父親對他更多的也只是義務,只有母親始終溫柔地牽着他的手,把他抱在懷裏,對着繪本一字一句地為他讀睡前故事。
不幸的是,永遠願意對他傾注愛意的母親死在了他十歲生日的那夜。尖利的剎車聲劃破夜晚的寂靜,一聲撞擊産生的巨響之後,鮮血就逐漸在後車窗漫了開來。
鐘情沒能在最後見到母親,回憶便始終停留在那個春天的夜晚。
玄關的花瓶裏還插着未開的郁金香,母親彎下腰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口,說是助理把禮物落在了辦公室。
他站在門後看着母親走出花園,卻至今也沒能知道,十歲那年不曾收到的,究竟是怎樣一份禮物。
“我想媽媽了。”現在的鐘情沒有否定秦思意的疑問,他另起一句,換上了一個相似又截然不同的話題,濕漉漉就朝窗邊望了過去。
秦思意不會讀懂那些藏在真切哀戚裏的僞裝,他當然不可能知道鐘情有多想吸引自己靠近。因此,他只是回憶了一番第一次為對方念詩的夜晚,末了再度踩着月光穿過了寝室。
“這樣會稍微開心一點嗎?”秦思意掀開一個被角鑽了進去,用來彈琴的雙手帶着些涼意在鐘情的臉頰上淺淺擦過。
他在躺下時甚至不小心碰到了對方的腿,微涼的腳尖只在鐘情的皮膚上輕輕一點,後者就連着耳垂一起燒了起來。
為了哄鐘情開心,秦思意哪怕閉上了眼睛,嘴裏也仍溫吞地吐着字。
他把對方的指尖籠進掌心,低聲絮語:“送你的書簽快做好了,周末去買一條緞帶,剩下的時間你想去哪裏都可以。”
“學長。”鐘情曲起手臂往前湊了些,貼着風裏熟悉的香氣,小狗似的聳了聳鼻子。
“嗯?”
他聽見了秦思意從鼻腔裏發出來的一聲回應,柔和地拖着長音,在鐘情身邊制造出一些适合睡眠的困頓氛圍。
後者像是莫名被這樣的環境蠱惑了,遲疑着始終想不出自己該說些什麽。
他就這麽怔怔盯着對方那張沉靜的,落在月光下的臉。少年精致的骨骼被斜照着勾勒出流暢而輕盈的線條,在小雨漸止的秋夜裏,籠出一縷彌漫着慵懶的單薄霧氣。
長久的沉默之後,鐘情回神似的極緩慢地眨了下眼。
半晌,他小心翼翼靠近了對方的手背,屏住呼吸,輕輕貼着對方的皮膚,将自己的鼻尖湊了上去。
這個瞬間,鐘情突然就明白了,為什麽那些小狗總愛趁着撒嬌的功夫向主人伸出舌頭。
小雨于黎明時分再度淅淅瀝瀝落在窗上,‘噼啪’敲打着,不經意就又迎來了新的一天。
鐘情在鬧鐘響起前睜開眼,恹恹想到,今天應當是他最不喜歡的周六。
好在他往窗邊看了一眼,意外發現秦思意竟然忘了關窗。雨水順着縫隙飄進來,就連枕頭都打濕了一小片,這下便又讓鐘情有了叫對方和自己擠一張床的借口。
學校在周六只安排了上午的半天課,下午由學生們自行參加各種活動和社團。鐘情讨厭的倒不是前半天枯燥又無聊的課程,而是一整個漫長的下午,秦思意都會陪着林嘉時一起在游泳館練習。
鐘情的性格不算外向,和同級生的交流也不多,除了秦思意和林嘉時,接觸最多的就是課表相近的同學,再者便是斯特蘭德的各位老師。
他最初只獨自坐在休息室的窗前畫畫,搬來椅子,支起畫架,握着筆一畫就是一整個下午。
莉莉偶爾會經過,它不像喜歡秦思意那樣喜歡鐘情,因此大多數情況下就只是神氣地繞着鐘情走一圈,巡視領地般很快又轉往下一個地點。
即便如此,鐘情能夠發現周六下午的秦思意去了哪裏也還是多虧了莉莉。
後者在第二個周六的午後戴了一個漂亮的藏青色領結,蓬松的尾巴貼着地板掃了兩下,繼而跳上桌子,一把将美工刀推到了地上。
鐘情彎腰去撿,莉莉就壞心眼地揮揮爪子,又将那把美工刀推遠了些。
“要我陪你玩嗎?”鐘情正覺得無聊,也沒了繼續畫下去的意思,将美工刀和其他畫具一起收拾好,轉頭又朝坐在地上的莉莉發問。
奶黃色的貓咪沒有出聲,毛茸茸的耳朵卻仿佛聽懂了似的朝後扭了些。
它慢悠悠圍着桌腳晃了一圈,拒絕了鐘情的示好,幾步一回頭,引着後者便一路朝斯特蘭德的花園外走去。
學校的舊址是一座19世紀的莊園,游泳館則由最初的玻璃花房改建,隐秘地藏在一片樹林裏,甚至透明的穹頂上都爬滿了花藤。
莉莉将鐘情帶到入口就跑沒了蹤影,只留下後者一個人站在門外發呆,好半天才想到可以進去看看。
過道和更衣室等一系列區域并沒有窗戶,冷色的燈光從頭頂一路向前延伸過去,輕易就讓鐘情産生了一種望不見盡頭的詭異感。
或許是來得晚,他始終都沒能在過道裏碰到任何人,鞋跟接觸地面敲出聲響,又撞着牆壁漾成回音,每走一步都好像闖進了封印時間的隧道,愈發讓鐘情想要找到并抓住些什麽。
秦思意正是在這時出現在了拐角後的陽光裏,巧合地避開了滿地的樹影,獨獨籠在一束極稀有的金色塵埃之間,眉眼都漂亮得像是由幻象産生的神跡。
鐘情張了張嘴,啞然定在了原地,狹小陰暗的過道壓得他幾近窒息,可身體卻違抗着大腦發出的指令,怎麽都不肯打碎眼前流溢的靜谧。
像是天生知道該如何破壞他的心情,林嘉時在不久之後出現在了門框圈出的視界裏,淌着一身從泳池裏帶起的水漬,摘了泳帽,連發梢與下颚都搖搖欲墜地懸着透明的水珠。
“要早點去餐廳嗎?”對方彎下腰,秦思意就埋在了圈出的陰影裏。
那顆懸在林嘉時下巴上的水珠落了下去,砸在秦思意的嘴唇上,後者下意識地抿了一下,很快又松開,格外不滿地用手背将它抹了個幹淨。
可鐘情看不見對方的表情,他只知道,秦思意在那之後高舉起手臂,無比熟練地将蹭過自己嘴唇的皮膚印在了林嘉時的唇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