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劣犬
第12章 劣犬
『“你好黏人啊。”』
小雨下了一整天,順着游泳館弧形的透明穹頂一直淌下去,破開花藤隔出的障礙,将室外的蔥郁變成一片模糊的濃綠。
來訓練的學生大多都會往角落看一眼,那裏有一個年紀不大的新生,古怪地朝外坐着,在游泳館裏豎起了一塊畫板。
秦思意在離鐘情不遠的地方寫作業,側坐在突出的窗臺邊,曲着腿把椅子當桌子用。
鐘情的顏料盒就放在兩人中間,沒有多餘的椅子,因此幹脆和畫具一起攤在了地上。
窗外的雨一直在下,沒有漸止的意思,反倒愈發大起來。瓢潑砸在玻璃上,連成一道道淺淺帶着間隔的水幕,似乎原本便由刮刀塗抹而成。
鐘情心不在焉地畫着,目光偶爾越過畫板,更多的時候則是在往秦思意所在的方向瞟。
對方的小腿交疊着指向顏料盒,被合身的西褲包裹着,只在褲腿的末端與皮鞋之間,露出一截套着深棕棉襪的纖細腳踝。
鐘情根本就不想畫那一堆明度不一的綠色了,他想畫秦思意。
想畫這個人,想畫這張臉,想畫眼睛,想畫喉結,想畫側頸。
想畫對方握着筆的手,想畫對方起伏流暢的腳踝。
鐘情鎖着眉,不自覺地轉向了秦思意,畫筆上的顏料‘噠’一聲掉在地上,沾着地磚,暈出一小圈清淺的,湖水似的綠。
秦思意為這聲突兀的輕響擡起眼,睫毛便順着動作堪堪顫了顫。他合上筆記本,将小臂圈在曲起的膝蓋前,而後仰着臉問到:“想出去走走嗎?”
鐘情曾經在書上看見過,有些作者會用抓人、捕獲等詞彙去描寫某個角色的目光。當時的他并不算太明白那是怎樣一種眼神,而現在,就在他與秦思意對視的這個瞬間,他莫名就理解了那些作者想要表達的含義。
對方甚至不需要多餘的動作,僅僅只是看着鐘情,他便覺得自己該乖乖往對方身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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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點頭,也并不回答,只有雙腿被大腦支配着,誠實地走到了秦思意的面前。
對方擡起先前還攬在膝上的左手,在腕間折出一個漂亮的弧度,理所當然就用五指握住了鐘情的小臂。
微突的骨節因施力而愈發顯得分明,随着動作在鐘情的外套上逐漸收緊。後者盯着那只被細白皮膚包裹着的手,它一點點将黑色的布料扯出褶皺,再回神時,自己的掌心便已然不受控制地覆了上去。
“你好黏人啊。”
話雖這麽說,秦思意到底也沒有把手抽走,他對鐘情的縱容日益加劇,甚至有時都蓋過了與林嘉時相處間的親密。
館外有樹木擋着,因此雨勢并不像先前看上去那麽大。
秦思意走出屋檐在樹蔭下站了一陣,繼而笑着将還在躲雨的鐘情拽到了身邊:“不會淋濕的,過來吧。”
雨天的校園似乎格外安靜,這樣的氛圍在無人的樹林裏便更為鮮明,沉寂地于空氣中醞釀出朦胧的水汽,仿佛連呼吸都與草木同頻。
鐘情沒來由地想,要是在童話裏,此刻的秦思意也許是會變成精靈的。
他跟在對方身後,手卻依然貪心地由對方握着。
虎口抵住掌側,不動聲色地扣住了秦思意的骨節。
從鐘情的角度看過去,他其實已經和秦思意一樣高了,哪怕不挺直脊背,只是自然地站着,也并不需要再将目光放成一個仰角。
可他并不為此感到滿意,他見過了太多次對方和林嘉時的背影,沿着前往宿舍的坡道,或是途經餐廳的小徑。秦思意靠着爬滿花葉的籬笆向前走,林嘉時的影子便從前者頭頂蓋過去,将對方完完全全藏起來。
說不清究竟是羨慕還是妒忌,鐘情總會在那些時候生出掩不去的酸澀,飽脹着填滿胸腔,難受得幾乎就要溢出來。
“學長。”他拽着秦思意的手往回收了些,引得對方停下腳步,踩在一片落葉上,應聲對上視線。
“林學長是什麽時候長到那麽高的?”
秦思意被他問得一愣,很快又因為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淺淺笑了起來。
恰逢一滴水珠從葉片間滑落,巧合地再砸前者的睫毛上,乍看之下,倒有些像是被鐘情給逗哭了。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已經很高了。”秦思意說着擡手比了比,精準地停在了高出大半個頭的位置。
“是嗎……”鐘情恹恹壓低了語調,沉悶地把最後一個字說得極輕,洩了氣似的挪開視線,不太高興地落向了一旁的灌木叢。
說實話,他也并不是裝出來這麽一副煩郁的樣子,只是略微又将情緒加重了些。于是,到了秦思意的眼裏,他的學弟就成了一個會因為個子沒別人高而生悶氣的小朋友。
“你也長得很快啊,”秦思意溫和地捧住了鐘情的臉,“剛來的時候還沒有我高呢,你忘了?”
他說罷又将那只手順着鐘情的下颌移了上去,指尖擦過耳後,不疾不徐地輕輕在後者發間拍了幾下。
先前的水珠因為這個動作終于從睫毛上落了下來,貼着秦思意的皮膚淌出一道淚痕似的水漬。
鐘情在它真正下墜前将它截住了,曲起骨節勾過秦思意的下巴,挑得對方向他仰出了一個索吻般的角度。
雨霧讓整片樹林都充斥着濃郁的草木香,密不透風地織成一道牆,仿佛要讓所有身處其中的人都被迫接受這股氣息。
但鐘情嗅到了,摻雜在其中的,微弱的,來自于秦思意的清冽香氣。
“學長。”他湊了上去,近得幾乎就要貼上對方的鼻尖。
“以後是不是會有很多人喜歡你?”
他離得太近了,秦思意的視線甚至都短暫地沒能聚焦。
鐘情的五官在這個瞬間模糊得像是能望向多年以後,秦思意為這樣的念頭流露出些許迷茫,轉而又因前一秒的錯覺肯定到:“會有很多人喜歡你才對。”
“那學長可不可以最偏心我?”鐘情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無論對方是真心還是假意。
“好的好的,最偏心你。”
秦思意無奈地在對方臉上掐了一把。
許是怕鐘情不相信,末了又用哄莉莉一樣的語氣重複到:“在以後的所有人裏最偏心你。”
雨水又一次從葉尖落下來,制止不及地于句末砸向了秦思意的唇間。
他還是像鐘情第一次來游泳館時看到的那樣,下意識地一抿,接着就用手背将它擦成了一片淺淡的水漬。
“雨好像下大了,我們回去吧?”
秦思意的唇色被那滴雨珠浸得格外紅潤,飽滿得像是咬破了櫻桃,只把豔麗的汁液留在了唇瓣上。
如果現在咬一口該是什麽味道呢?
鐘情的腦海裏奇異地冒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他看着秦思意挺拔的背影,突然就從心髒的角落裏生出了躁動。
說不清道不明,好像小狗呲着牙想要撕咬主人,可真正張開嘴,卻又只會用牙尖撓癢似的去觸碰。
兩人回到館內,林嘉時剛巧結束了訓練,他從泳池裏出來,濕淋淋地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十分好脾氣地等着秦思意幫鐘情收拾畫具。
“你們剛剛去哪裏了?”閑着無聊,林嘉時随口問了一句。
秦思意将一支筆收進桶裏,見鐘情始終不答,只好起身看向林嘉時:“在外面走了一圈,雨好像比之前大了。”
有時候,鐘情會覺得自己十分小心眼。
就比如現在,秦思意也許只看了林嘉時一秒,或者在一秒過去前便已然将視線落回了鐘情身上,可他還是莫名感到煩躁,仿佛條件反射般頃刻便對林嘉時起了敵意。
這種奇怪的焦慮甚至還是雙向的,在厭惡對方的同時,鐘情也在為自己不夠優秀而困擾,至少從任何一個角度去分析,鐘情都不認為自己有哪一點可以即刻就超越林嘉時。
他怏怏不樂地把畫板放在了靠窗的位置,将那副被攪得一團亂的畫毫無意義地晾着,等到心裏那股說不出的氣消下去了,這才回過身,繼續黏糊糊地湊上前牽秦思意的手。
“學長,今天可以早點回寝室嗎?我怕明天來不及趕作業。”兩人的指骨勾着指骨,隔着皮膚透出些微帶着潮濕的溫度。
或許是從樹林裏帶來的水汽,鐘情甚至覺得自己暴露在空氣裏的掌心也并不幹燥,他太想獨占秦思意的時間了,哪怕一分一秒都不願意和林嘉時分享。
“可以啊,正好我要回去練琴。”
秦思意的回答十分幹脆,不假思索,甚至只在最初開口時回頭看了鐘情一眼。
他的身上總是萦繞着一縷若隐若現的矜倨,即便專注時再如何溫柔,也還是會在某些一閃而過的瞬間,對鐘情露出與初見時極為相似的輕慢。
那是一種不平等的,自上而下去俯視,乃至施舍的高傲态度。可由秦思意展現出來,卻又奇異地披上了一層神聖,仿佛他天生就該高高在上接受他人的膜拜,該有無數人為他前赴後繼。
想到這裏,鐘情緩慢且小心地滑動喉結,做出了一個吞咽的動作。
他把五指又收緊了些,攥着秦思意拉近距離。
對方仍在跟着林嘉時向前走,絲毫沒能注意,從身後傳來的,那陣極具攻擊性的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