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少年
第17章 少年
『“你好像和剛來的時候不一樣了。”』
時間一晃便到了十一月中旬。
鐘情去服裝室取校服的當天,恰巧先前秦思意提起過的合唱比賽也被定好了日期。
兩人沿着湖岸一路走回去,在經過一把長椅時惬意地迎着夕陽停下了腳步。
餘暮将湖面染成了閃爍的金色,蕩漾着泛起波紋,每一縷風都帶起一股新的褶皺。
秦思意靠着椅背坐下,将尚未選定的譜子從文件夾裏抽出來,指尖規律地敲擊着節奏,也從鼻腔裏發出柔和的輕哼。
鐘情就抱着剛改好的校服坐在對方身邊,微微眯起些眼,仿佛一直望向了比湖對面的建築更遠的地方。
深秋的一切都開始衰敗,枯葉将草坪和樹林連成一整片凋零的黃。目之所及,似乎只有天空還留着些冷郁的藍,沉靜地懸在昏黃雲層之上,也許一眨眼便會消弭殆盡。
鐘情會在一些閑暇裏揣摩秦思意矛盾的性格,就比如現在。
他的目光随着晚風一起飄向了撥雲而出的月亮,思緒卻跟着湖水搖搖晃晃,一直回到了陰雨間曳動着燭火的教堂。
事實上,鐘情一早就看穿了對方的優柔與縱容,甚至換個詞來形容,也同樣能夠不那麽準确地被稱作溺愛。
他敏銳地發覺了秦思意溫潤軀殼下的冷漠,因此并不十分認可那些只能籠統概括的詞彙。
——我會改的。
秦思意在說這句話時是真切且肯定的,也正如他答應的那樣,從那天起,他就将更多的精力轉移到了鐘情的身上。
無論是餐間午後,清晨黃昏,秦思意總會優先将時間分配給鐘情。
Advertisement
可與林嘉時不同,鐘情收獲的一切都出于莫名其妙的責任感以及習慣性的善意。
秦思意受到的教育告訴他該去幫助對方,因此他便理所當然地向鐘情張開了雙臂。
他似乎從來沒有意識到其中的古怪,甚至未曾察覺鐘情的每一次後退,其實都是在試探他的底線。
對方不動聲色地一點點将其抹去,輕而易舉地就占據了最接近的位置。
每晚的睡前故事,雷雨天被攥緊的手,餐廳裏對面的座椅,不知不覺就都成了獨屬于鐘情的特殊待遇。
夕陽徹底墜入水面之前,鐘情将懷裏的校服疊了疊,妥帖地放在了腿上。
他看着寫有自己的姓名的标簽問到:“學長,你的衣服怎麽辦?”
秦思意的指尖在扶手上頓了下來,指腹點着冰涼的金屬,連輕笑着的眼睛都仿佛裝着些說不出的冷寂。
“随你,扔掉也行,已經有些舊了。”
他的專注似乎總摻雜着漠然,擡眸是無神的,連語調都透着無欲的傲慢。
鐘情在得到回應後故作為難地不再開口,藏在校服下的雙手卻驚喜得幾乎就要顫抖起來。
他略微皺着些眉,将視線遠遠落回湖面,天空的橙黃被一點點浸下去,到最後就只剩綿延的靛藍。
“學長,我們回去吧。”鐘情說着又朝身側看了一眼。
沿岸的路燈便在此時驟然亮起,暈成如豆的光點,将秋夜和置身其中的秦思意一起綴出了陳舊的色彩。
那雙眼睛徐徐向鐘情看去,在微弱的晚風裏迎着月色擡起,光華缱绻,顧盼生輝。
“鐘情。”秦思意沒來由地叫了對方一聲,半側着靠近,放低身姿,自下而上地仰頭,将目光緩慢地從喉結爬到了少年愈發分明利落的下颌角。
“你好像和剛來的時候不一樣了。”他的食指跟着視線一起落向了鐘情的頸線,涼絲絲地貼着皮膚一直向上,末了停在了對方平直的眼尾。
“我聽別人說,這樣的眼睛很薄情。”
他說着又将指尖順着鐘情那道極深的雙眼皮的折痕掃了過去,繼而略顯疑惑地接着道:“可是你好黏人,跟他們說的一點都不一樣。”
夜風突然将那幾頁樂譜吹了起來,撞上衣擺,‘沙沙’發出清晰的聲響。
鐘情看見秦思意的碎發也在貼着臉側輕顫,微弱地帶起對方身上的香氣,莫名就讓先前哼唱過的旋律有了明晰而深刻的畫面。
“這首好聽。”鐘情伸出手,按住了仍在風裏翻動的紙頁。
“Visions of Gideon.”
鐘情在朦胧的燈影間念出了這個名字,岸邊的水聲将他的嗓音襯出某種清澈的空幽,融在略顯低沉的語調裏,像是一道誘人探尋的神秘幻聽。
秦思意愕然坐直了身體,重新以一種審視的目光去打量對方,眼角眉梢都落滿了不加掩飾的驚異。
他對後者的印象始終停留在休息室的初見,鐘情站在一衆新生的最邊,緊張地低着頭,瘦小又拘束。
那時的秦思意甚至以為對方是拿着特長獎學金入校的,只随意瞥了一眼,轉頭就忘了那些新生都長什麽樣。
鐘情像是在這個奇妙的日暮裏突然長大了,哪怕秦思意早就注意到了對方拔高的軀幹,漸深的輪廓,可直到這一秒,他才終于将這些全部聯系在了一起。
“……那就這首吧。”他第一次在鐘情面前吞了聲。
也許是預見了對方在未來的深沉矜重,他竟少有地察覺到了難以言明的壓迫感。
固有印象的割裂并沒有讓秦思意試圖改變與鐘情的相處方式,可即便只是一瞬,到底也是真實存在的記憶。
因此,在和舍長讨論編排的過程裏,他時不時便會拿對方去做比較,猶疑着想要從不對等的學級關系裏探尋到一些合理的解釋。
來自R國的少年像是天生就要比其他人更為冷郁,金色的睫毛半掩住灰藍的眸子,每一次發音都仿佛在醞釀一場即将到來的暴風雪。
他們最終在間奏裏加上了一段調式更為緊湊的和聲,伴着原曲中重複循環的吟唱,頓時就讓單調的人聲又疊上了幾重被包裹的層次感。
舍長就在琴邊倚着,秦思意的十指一停,他便将眼神從樂譜挪到了後者身上。
他的身材高大且挺拔,哪怕同樣穿着校服,也比其他人更多出些沉穩。
可意外的,秦思意卻并沒有感受到先前鐘情帶給他的壓抑。
他若有所思地擡起頭,将視線與對方交彙,格外含糊地問到:“薩沙,能離我再近一些嗎?”
“這樣?”舍長聞言略微彎下些腰,扶着琴身,遲疑地俯向了秦思意。
然而即便如此,後者卻仍舊只能體會到,由越界後的親昵所産生的不适。
于是他禮貌地稍避開了些,在退後的過程裏站起身,只有臉上依然挂着先前那副眉頭輕蹙的疑惑表情。
“你會短暫地覺得某個人很陌生嗎?”
秦思意說罷下意識地抿了抿唇,在這樣細碎的動作間透露出心底的遲疑。他仍舊被籠在舍長遮出的陰影裏,可令他動搖不安的,卻是并不在休息室的鐘情。
或許是看出了秦思意的疑慮,舍長并沒有選擇含蓄地再去确認些什麽。
他在整理文件的間隙裏回答了對方的問題,沒有嘗試勸解,也并不與對方對視:“我提醒過你,他太沒有距離感了。”
那雙淡色的眸子背着光顯出少許陰翳,良久才又一次與秦思意的目光交彙:“你需要引導他融入這裏,只在适當的時候提供幫助,而不是一味地滿足和縱容他的一切請求。”
秦思意推開門時鐘情正坐在靠牆的書桌旁,淡漠的雙眼應聲一挑,即刻便換上了幼犬般的欣喜。
對方将眼眸亮晶晶地望向秦思意,嘴角也跟着揚起,愈發開闊的肩背緊随動作一展,像是恨不得把一身的少年氣都纏進這間寝室裏。
“學長,氣象預報說晚上有雷雨。”
鐘情說這話時桌上還攤着一本文學史注解,夾着花瓣的書簽便放在書頁之間,連緞帶都認真地沿着中線捋平了。
他的語氣太尋常,甚至算不上在撒嬌,平鋪直敘地陳述,似乎還帶着些刻意的試探與讨好。
秦思意當然不至于那麽快就忘記舍長的話。可摒棄理性且不帶主觀地分析,此刻鐘情就在他的眼前,即便他尚且不了解對方以往的經歷,但他卻真切地相信對方并不會像他人揣度的那樣複雜。
他在片刻猶豫之後毫無芥蒂地向鐘情伸出了手,語氣仍是一貫的清潤,帶着笑便說到:“我會陪你的,不用害怕。”
事實上,真要往前回想,雷雨天帶給鐘情的其實并不是恐懼。
他只會感到抵觸,以及一種類似盛夏午後的窒息。
留存在腦海裏的是一個灰敗的春天,古怪地連下了幾場雷雨,分外強勢地将冬季的冷冽一掃而空,轉瞬便帶來了隐約的悶熱。
最後一場雨下在鐘情十歲生日的夜晚,閃電從巨大的落地窗外映進來,幾乎刺得他産生了目盲的錯覺。
鐘情在那一刻像是喪失了大部分的感官,只剩下聽覺還靈敏地捕捉着一切。
有雨聲沉悶地從室外傳來,接着便是刺耳的剎車聲,和圍牆外不同于驚雷的突兀巨響。
對于鐘情來說,雷雨并不意味着将至的夏季,亦或潮濕的涼意。那是鮮紅漫延的血窪,是蛛網般碎裂的玻璃,是戛然而止的童年,以及再得不到的,獨一無二的愛。
“學長,我可以牽一下你的手嗎?”
鐘情往秦思意的枕邊靠了靠,伴着雷聲說出了一句請求。
“嗯。”後者迷迷糊糊從鼻腔裏發出一聲輕哼,聽不出是疑問還是回應。
直到埋在被窩裏的手被另一個人的掌心摸索着裹住,鐘情這才又一次酸澀地閉上了眼睛。
他說不清那些艱難無望究竟從何而來,只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的夜晚。
而這一次,當他再屏息去聽,聽見的卻不是重複了千萬遍的暴雨。
身邊的少年含糊不清地開了口,帶着朦胧的睡意,溫吞說到:“快睡吧,我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