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花窗

第16章 花窗

『倏然一聽,倒有些像戀人間的親昵絮語。』

天亮後小雨也仍舊在下,淅淅瀝瀝的雨水将斯特蘭德的花園與紅磚一起襯出孤獨的陳舊感,像是被切斷了時間,混沌地停留在了某個庸常的清晨。

鐘情扯着領帶兩端反複調試,卻始終沒能系出一個長短合适,形狀優美的結。

于是,就如他所想的那樣,秦思意在整理好自己的儀表後毫不意外地來到了他面前。

微涼的指尖輕拂開鐘情的攥着領帶的手,骨節則在布料間微微曲起,那雙漂亮的眼睛向着他的領口半垂,纖長的睫毛便跟着動作并不顯眼地顫動了一瞬。

鐘情少有的在這樣近距離的接觸間走神了。

他迷茫地想起了昨夜沒能想通的問題,繼而不自覺開始将秦思意與遇見過的各種各樣的人作比。末了又順着對方突然投來的眼神一頓,讓那個朦胧的答案再度消失在了沉悶的雨聲裏。

“好了,把傘帶上。”秦思意用指腹拍了鐘情兩下,一下落在領結上,另一下則奇異地點在了偏左的位置。

鐘情覺得自己的心髒都跟着對方重重發出了一道轟響,幾乎就要将他的四肢都震麻了。

入秋後圍牆上的藤蔓便斷斷續續落了葉,枯黃一片攀在老舊的磚上,映進雨裏便愈發顯出一股灰敗。

鐘情一出門就看見了站在路燈下的林嘉時,寂寂撐着把黑傘,将那副格外周正的五官都融進了陰影裏。

“早上好。”他的嗓音卻還是舒潤的,與秦思意極其貼合,甚至還有一種飽滿的大氣。

秦思意從鐘情的傘下跑了出去,拿文件夾在頭頂擋了擋,幾步就握上了林嘉時的手腕,眉眼一展,笑着便說:“早上好啊,今天早點去餐廳,我看菜單上寫了蝦餃。”

“我還以為你這麽跑出來是怕我等久了。”林嘉時玩笑着接上了對方的話,提步便向前走去。

鐘情跟在兩人身後,尴尬地開始了沉默,他沒有被提及,也同樣沒有可以相談的話題。

Advertisement

他将視線放得很低,盯着秦思意的鞋底,看着水花一次又一次濺起,從零星沾上褲腿,到最後徹底打濕褲邊。

“學長。”鐘情低聲叫住了秦思意。

“怎麽了?”對方回過頭,目光也跟着落在了他身上。

“沾到水了。”他握着傘又抱着書,再騰不出手去指,因此只好将目光又一次下移,蹙着眉引秦思意去看。

“等會兒就幹了。”後者說着向鐘情投去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而後回過頭,拽着林嘉時匆匆往餐廳趕去。

鐘情沒有再跟着秦思意跑,他恹恹留在了原地,挨着一牆枯死的花藤,說不清是什麽心緒,握着傘柄的五指仿佛就要嵌進掌心,将骨節弓成了陰郁的慘白。

他張了張嘴,卻想不到該說些什麽,末了也只有蕭索的風卷着幾滴雨珠飄進去,觸着舌苔漫開,變成一點沒有味道的涼。

他們仍舊是不平等的。

鐘情遲鈍地再度為自己加深了印象。

大概有時候,是命運就是由一個又一個巧合織成,化作一條紅線,糾纏着牽引出原本并不存在的偶遇。

比如鐘情恰好和同學對調了要送的文件,冒着雨推開教堂的木門,再一回神便看見,陰雨天的昏暗室內,秦思意正背對他坐在聖臺前的長椅上。

有星點的光從花窗外投進來,漫過穹頂,十分吝啬地停在了離秦思意不遠的過道上。

鐘情沒有出聲,屏着呼吸走近了些。

他看着燭火輕微晃動了一陣,映着對方柔順的黑發,淺淡地将它染成了更為溫暖的栗色。

秦思意似乎只是專注地看着手裏的書,并沒有注意到鐘情就站在幾行長椅之後。他将腦袋低下了些,露出一小截側頸,恍惚被暖色的光亮襯着,在下颚與喉結的起伏裏勾出一圈彌蒙的光暈。

“學長。”鐘情的聲量很輕,脫離了最初幼稚可愛的音色,倏然一聽倒有些像戀人間的親昵絮語。

秦思意應聲回頭,帶着流潋的眸光一起在幽弱的燈影間晃動了一瞬,仿佛于這一剎披上了層朦胧的薄紗,将整個輪廓都變得如同古畫般細膩。

“你怎麽來了?”秦思意輕緩地笑起來,稍往裏讓出些位置,分明還空着一整座教堂,他卻好像認定了鐘情會坐到自己身邊。

“布萊爾先生叫我來送文件。”他将手中的文件夾舉高了些,刻意朝聖臺後的小門擺出了一個探尋的眼神。

“神父在告解室。”秦思意把書合了起來,妥帖地放在身側,專注地看着鐘情。

後者順着回答朝另一側的小木屋看過去,似乎确實正有人坐在門後。

他無法聽清裏面的人正在說些什麽,只能依稀聽見似乎确實有細碎的人聲正從那處斷斷續續傳來。

“學長為什麽在這裏?”鐘情挨着秦思意坐下,自然且舒展地挺直了脊背,目光淺淺落向對方的側顏,不自覺便跟着換上了一副和緩的語調。

“這裏很安靜。”

秦思意說罷兀自仰起臉,視線散漫地對上遠處的花窗,而後就着這個姿勢,溫吞地合上了眼簾。

鐘情不知道自己還該不該接話,他思忖了片刻,最終也只是望向聖臺,在對方身邊安靜地坐着。

雨聲逐漸變得嘩然,從連綿的碎響變成一整片的喧嚣。秦思意睜開眼的那一刻,一串水珠恰好從花窗上的聖母像前落下,順着眼眶彙成一股,又沿着臉頰上斑駁的水漬沉沉墜落。

告解室的門便在此時發出了一聲輕響,從兩邊先後被打開,在昏黃燭火間映出神父和林嘉時的身影。

鐘情不由朝秦思意看過去,見後者站起身,又彎腰将那本放在長椅上的書捧進了臂彎。

“你要走了嗎?”他局促地拽住了對方的衣擺,平展的眉頭不甘地皺了起來,蹭着那一點從聖臺前傳來的光亮,将一句最普通的話釀出了不該有的躁郁。

秦思意為鐘情的反應少有地露出了幾分迷茫,愣在原地任由後者攥着,半晌才為難地回握住了對方的手腕。

“我留下來陪你?”

他的體溫有些低,貼上鐘情的皮膚,莫名傳遞出先前丢失的清醒。

鐘情慌忙松開手,眼神卻逃不掉似的始終與秦思意對視着。

他捕捉到了其中一閃而過的不耐,也同樣分辨得出對方掩飾過後的溫柔。

好在秦思意似乎并沒有為此感到厭煩,那雙眼睛只是平淡地看着他,在不經意間摻上了施舍般的傲慢。

“我也想和你當朋友……”鐘情将眉頭鎖得愈發深,焦躁地仰頭湊上前,幾乎像是畫作裏虔誠的信徒。

“我們本來就是啊。”秦思意不解地将指尖點上了對方的眉心,輕柔卻不容拒絕地撚着,縱容一只寵物似的由着鐘情再度攥住自己。

“不是的!”鐘情搖了搖頭,“你和林學長說話的時候不是這樣的。”他将落在秦思意腕間的手更收緊了些,死死扣住衣袖,明晃晃将不滿和委屈一起擺在了臉上。

“不是嗎?”秦思意順着動作安撫般一下下捋過對方的碎發,繼而将掌心貼上對方的耳側,溫和地捧起了鐘情的臉頰。

“我會改的。”

燭火幽幽從聖臺散開來,迎着花窗外的光亮,無比神聖地鋪在秦思意的身上。

他的動作太撩人,像是下一秒便會印下親吻。

“不要擔心。”

秦思意的唇瓣在言語間翕動開合,飽滿又靡麗,捉住鐘情的眼睛和心,令後者只能在迷茫間聽見胸腔裏漫無邊際的混沌鳴響。

他在林嘉時離開後将文件交給了神父,收斂起面對秦思意時所有的不得體,異常禮貌地完成了與對方的溝通。

随着天色的漸沉,室內也又一次變得寂靜。

秦思意和鐘情并排坐在先前那把長椅上,誰都沒有提起要去餐廳。

前者在掌心托着一本書,偶爾發出些翻頁時紙面摩擦的輕響,很快又會随着目光在文字間的游移而沉寂。

鐘情低着頭,雙手在膝間不住地來回交握,像是在緊張,又好像從這樣的氣氛裏生出了幾分尴尬。

他在為自己的沖動而後悔,同時也為秦思意的回應感到欣喜,仿佛一個讨到了不屬于自己的禮物的孩子,每一秒的雀躍都隐含着忐忑。

良久,他終于又開了口。

“學長。”

“嗯?”

秦思意又翻過了一頁,并不擡頭,只是繼續順着段落讀下去。

“我不是故意的。”

“什麽?”

“我不是故意那樣說的。”

鐘情不安地朝秦思意瞄了一眼,緊扣的十指幾乎将手背掐出了紅痕。

“你和林學長都對我很好,我不該那樣說的。”

他的視線斜落着,在眼底映出一片濕漉漉的光,恹恹耷拉着腦袋,好像将所有沮喪都裝了進去。

秦思意當然無從得知這樣的表現究竟是發自內心的忏悔,還是對方狡黠惡劣的僞裝。

因此,他終于放下了手中的書,轉過臉認真看向鐘情。

“沒關系,我其實很高興你能說出來。”

“表達與争取都是勇敢而優秀的品格,不用為這些道歉。”

他說罷朝鐘情眨了眨眼,在眉目間醞釀出一個疏朗的笑容,又順着動作流暢地牽起對方的手,掌心攏住指尖,溫聲道:“走吧,去吃晚飯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