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癡迷
第32章 癡迷
『“學長,是你在诽謗我。”』
第一節課的筆記在晚餐後回到了秦思意的活頁冊裏,林嘉時和兩人一起沿着坡道向上走,在分別的岔路口理所當然地将它從秦思意的手裏接了過去。
有林嘉時出現的場合,鐘情總是走在靠後一些的位置,尴尬地聽着對方與秦思意交流,插不上話,也并不想回答那些偶爾引向自己的提問。
眼前的路口便是他與林嘉時互換身份的分界線,在此之後,林嘉時繼續朝塔爾頓走,而他則終于可以再上前兩步,站在先前對方站過的位置。
秦思意過分漂亮的五官總會在幽深的小徑裏生出一股靜谧的倦怠,好像他在與林嘉時道別的時間裏便用完的所有力氣,餘下的甚至不足以支撐他維持住最基本的從容。
鐘情卻格外喜歡,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邁入斯特蘭德花園前的時間,獨占着眼前這個低迷且冷淡的秦思意。
枯黃的藤蔓在牆上爬出一道道交錯的影子,偶爾擦過衣袖,扯出一小陣挽留似的拉力。
秦思意有時會回頭,但卻并不會說話,鐘情便也只安靜地在他身邊走着,打量那雙眼睛無甚情緒地再度落向前方。
冬天到來之後,秦思意就很少再在湖岸的長椅旁停下。
其一是因為天氣實在太冷,其二便是對岸的樹林褪去了蔥郁,稀稀落落染成一片衰敗,秦思意不喜歡,于是就不再去看。
鐘情不知道這些原因,卻聽見秦思意無意間提起過一句。
那時一旁的楓樹還熱烈地紅着,映着晚霞與早開的路燈,将對方的皮膚都抹上了一層柔和的暖色。
“再冷一點就不會有這樣的好天氣了。”
事實上,已經會有白色的霧氣于說話間散逸開來,它們很快出現又很快消失,在少年遠眺的目光中變成一閃而過的幻覺。
秦思意接着說到:“L市的冬天總是陰沉沉的,好像會下雨,偏偏又只是把雲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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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其實是極為晴好的一天,可鐘情卻順着對方的話語将目光投向了雲端。
他看見月亮已經在橙紫的天空中升起,襯着幾片孤零零的雲,或許再過一會兒,便能看清環繞在它周圍的星星。
“學長。”鐘情結束了自己漫長的沉默。
“怎麽了?”
“你想申請哪裏的大學?”
或許對于他人來說,這是個足夠奇怪的問題,并不去問更有指向性的‘哪個’大學,而是漫無目的地将答案擴大到了一整片區域。
可是秦思意卻格外自然地接上了鐘情的話。
他望着那輪眉月思索了幾秒,而後不算多麽确定地回答:“我自己選的話,也許會想去M市。”
“因為天氣好?”
“嗯,天氣好。”秦思意對着鐘情露出了一個有些幼稚的表情,“天氣好,還不用學新的語言。”
“那為什麽不選西海岸?”
“因為我哥哥會去那裏度假。”
就像秦思意不曾過問鐘情的家庭一樣,後者也知趣地從不會多問些什麽。
鐘情只在知道秦思意有哥哥的那一秒露出了些許錯愕,很快便又恢複了先前的狀态,安靜地和對方一起看着散落在湖面的夕陽。
時間回到現在,秦思意将外套挂在了門後的衣架上。
宿舍的暖氣将從室外帶回的潮濕徹底蒸發,逐漸令人感受到冬日獨有的懶倦。
沒了他的筆記,鐘情的作業就陷入了某種尴尬的循環。
因為記不起發音和詞義去查閱,又因為查閱而添上更多額外的陌生詞句。
第一遍熄燈鈴響起的時候,鐘情對林嘉時的厭惡幾乎達到了頂峰,除了反感他與秦思意過于親密的相處方式,也同樣不滿他在告別時拿走了那份原本應當只留給自己的筆記。
鐘情還記得那張活頁紙上有和秦思意相似的氣味,淡淡的,像沾着朝露或是晨霧,隐約又散出一些清冷的花香,好像秦思意本身,裹着獨一無二的矜貴。
筆尖被他不太高興地戳在了筆記本上,漾出一圈墨漬,毫不掩飾心底的煩躁。
他盯着桌角的鏡子,裏面清楚地映出了秦思意的側臉,泛着被熱意暈染的淺淡緋色,透出一種包含蠱惑的純真。
鐘情沒法将心收起來,只能避開眼,轉頭盯着電腦發呆。
磨砂的屏幕映不出對方靠近的動作,因此,直到秦思意的指尖點上紙面,鐘情才在耳畔熟悉的字句裏意識到,自己正被對方圈在書桌與椅背之間。
“Esto quod audes.”
秦思意指着鐘情筆記本上的句子,而後俯下身,湊在後者臉側問到:“這應該是你去年學的了,你上課沒聽嗎?”
他的表情很認真,淺淺蹙着眉,連唇角都在提問結束後抿直了些。
鐘情尴尬地将視線從對方臉上挪回那行單詞,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是上課時自己無聊寫下的句子。
“Esto quod audes.”他含糊地輕聲念了一遍,目光緊鎖着秦思意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的皮膚。少年的掌骨在手背上印下漂亮且流暢的弧度,淡淡又顯出些并不突兀的泛青脈絡,似乎每一寸都刻着足以令人意亂神迷的咒語。
那句由拉丁文構成的諺語在這一眼的時間裏重複了成百上千次,推搡着便将鐘情帶到了看不見的界線之後。
他不自覺地想去抓住秦思意的指尖,并難得為此付諸了實踐。
尚且握着筆的右手倏然覆上對方的手背,于兩人相似的錯愕間,突兀地在秦思意的皮膚上劃出了一道沒入衣袖的墨痕。
鐘情看見,秦思意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你在幹什麽……”
掩去最初的驚詫之後,後者的眼神裏仿佛就只剩下了不曾見過的厭煩。
鐘情無措地站起身,想要說些什麽為自己辯解,可話到了嘴邊,他又意識到,哪怕是自己的初衷,也依然是一個無法訴諸于口的秘密。
尴尬會讓人不自覺将注意力轉移到無關的地方,試圖尋找新的足以掩飾窘态的話題,鐘情也是一樣。
他小心翼翼将目光從秦思意眉間挪了下去,落往對方的手背,而後再順着那道歪斜的黑線一直向上,忽地發現對方腕間有一圈尚未消退的淤痕。
鐘情最初憤恨地想到了林嘉時,但平心而論,他卻并不真的認為後者會這樣對待秦思意。
也許是經過湖岸時記起的對話讓他有了特別的預感,鐘情莫名便将‘兇手’指向了秦思意曾提起過的‘哥哥’。
作為一個能夠讓秦思意刻意想要去回避的人,對方自然也應當擁有足夠的動機去留下這圈淤痕。
鐘情在了悟到這一點後很快又将自己代入進去。
他想不通,怎麽會有人在秦思意身上留下象征暴戾的痕跡。
而下一秒,他卻在對方低頭的間隙裏瞧見了那點露出領口的咬痕,間錯着留下一個棕紅的血痂,像極了正在譏諷鐘情此刻的虛僞。
于是他又想,如果自己是秦思意的哥哥,那麽對方大概會更願意忍受L市終年陰郁的天氣。
“學長讨厭我嗎?”
燈光将鐘情的影子拉得極長,傾斜着從秦思意身側蓋過去,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失衡。
他的語氣并不重,呢喃似的将每個字都說得冗長又低迷。
如果不是這個問題本身,秦思意甚至會覺得對方正在和自己說情話。
鐘情微妙地在句末上揚的語氣裏夾雜着笑意,倒不像是用上了‘讨厭’,而更像是在說‘喜歡’。
“為什麽這麽問?”
秦思意停下手上的動作,轉眼去看對方的表情。
他沒有料到鐘情并未像以往一樣望向自己的眼睛,而是将視線低垂着,專注地盯着那片被擦紅的皮膚。
“可以不要讨厭我嗎?我可以幫學長擦幹淨。”
鐘情說着便擡手托住了對方的掌心。
也不繼續,而是就那麽低着頭,乖巧地等待起了秦思意的回答。
“我不讨厭你……”
秦思意在回答的幾秒間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脅迫。
似乎鐘情并沒有留給他選擇的餘地,僅僅只留下了正向的答案。
說不讨厭,鐘情便達到了他的目的。
可是說讨厭呢?
要怎麽去說讨厭?
把手從對方的掌心收回來嗎?
再之後呢?
要怎樣去應對之後的困窘?
秦思意根本無法拒絕鐘情,對方一早就設好了陷阱,只等着他倉促無奈地跳下去。
熄燈以後,鐘情牽着秦思意走到了窗臺邊,後者不确定對方是否看見了自己手腕上的淤青,只知道他隔着衣袖握了上去,用比先前重上許多的力氣,無心卻也惡劣地制造着無法忽視的痛感。
映着月光,鐘情将那道墨跡擦得格外小心。
秦思意只能感受到水漬覆上皮膚的涼意,以及對方的指尖按在手腕上的鈍痛。
不知怎麽,他沒有出聲,就那麽安靜地任憑鐘情握着。
時鐘在跳向下一個整點時輕輕閃爍了一下,兩人一起看過去,又微妙地在收回目光時對視到了一起。
秦思意察覺到鐘情将自己的衣袖挽了起來,松開手掌,讓腕間的疼痛變成一種延續的,尚未消失的錯覺。
他看着對方靠近自己,從窗棂割裂的陰影間越進成片的月色裏,天真又頑劣,卻也疏朗得讓人移不開眼。
“學長,現在還是周一。”
鐘情的語氣在靜谧的冬夜裏釀出令人恍惚的眩暈,秦思意不明白他想說些什麽,卻還是莫名将話接了過去。
“還有一個小時。”
鐘情當然知道秦思意只是随口跟上的一句話,于是他也并不跟着回應,反倒自言自語似的說出了毫無關聯的下一句。
“Dies lunae.”
鐘情停頓了半晌。
“我不是沒有聽,去年的課我都很認真地記住了。”
-是因為你在教室裏,所以我才忘了記下無關的內容。
“Lunae,Luna的變格。以後者為詞根,還能延伸出另一個單詞。”
鐘情期待地注視着秦思意,迫使後者再度按照他的意願将對話繼續下去。
陡然生出的恐懼讓秦思意本能地試圖退後,可鐘情卻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按着那圈淤青,不容拒絕地盯死了他的眼睛。
“……是什麽?”秦思意問。
“Lunatic.”鐘情突然看着他笑了。
“你到底要說什麽?!”
秦思意的語氣急促起來,帶着慌亂氣音,連呼吸都變得起伏不定。
他在這一瞬突然感受到了某種和母親身上相似的克制,壓抑又瘋狂。
仿佛下一秒,面前的少年就會拿出鑰匙,像母親一樣将自己鎖起來。
“這些都是老師上課說的,我全都記住了。”
鐘情的臉上還挂着那縷天真無害的笑容,他把腦袋埋到秦思意的頸窩蹭了蹭,貼着那道結痂的牙印繼續道:“學長,是你在诽謗我。”
作者有話說:
寫之前問了一下中學上類似學校的朋友,他們拉丁語是必修。
但是因為我們學校沒有要求,所以用到的詞彙比較簡單,希望小天使不要介意!
(有點想把這篇文的名字改回最開始想到的那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