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對調
第33章 對調
『“憑什麽林嘉時可以靠你那麽近,說什麽都能讓你答應,我就不行?”』
學校的教堂裏有一間橡木搭成的告解室,作為一個無神論者,除了必要的活動,秦思意其實極少會來這裏,更別提打開眼前這扇木制的小門。
神父在這裏更多擔當了心理醫生的角色,隔着扇窗,去聆聽并給出建議。
秦思意還是第一次坐到這把椅子上。
他關上門,世界便驟然被裝進了晦暗的陰影裏。
有微弱的燭光從縫隙中漫進來,随着窗那邊的聲音搖晃,繼而又變成繁亂的忏悔。
他其實是不願意承認的,在鐘情向他靠近的那一刻,心跳卻與本能的抗拒背道而馳。
布萊爾先生只說過新生會對自己的學長産生依賴,秦思意也知道這應當并不少見。
可現在,他所困擾的卻并非鐘情與自己的距離,而是藏在胸腔裏那顆猶嫌不足的心。
秦思意畏怯着對方掩藏好的占有欲,又矛盾地期待着對方能夠更加靠近。
他不自覺地将雙手交握在了膝上,食指掐進皮膚,在手背上留下了一道顯眼的抓痕。
神父仍在窗後聽着他細碎的回憶,從第一眼的尋常,到湖岸邊那個短暫的瞬間,再到離別前隐約的不舍,最後便是前夜那點混沌的期待。
他把聲音壓得極低,仿佛音調稍稍一揚,這些秘密就會跟着燭火一起映向花窗,乘着寒風,往更遠的地方飛去。
“愛欲是人類生來的自由。”
良久,神父終于在秦思意的沉默中說出了自己的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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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像後者以為的那樣按照教令作出反對,僅僅用再平靜不過的語調,将這句話傳到了窗戶的另一頭。
“你會在一生中不斷地愛人。親情、友情、愛情,不同的相遇會讓你感受到不同的愛。”
“你要做的,就只是去學習,學會接受和給予,學會如何愛人。”
“可這難道不是錯的嗎?”
“Linus,這該問你自己。”
離開時,教堂外刮來了一陣風,卷着不知從哪裏凋落的枯葉,忽地就從秦思意面前飄了過去。
他回避着閉了閉眼,低着頭,直到再聽不風聲方才睜開。
路旁的燈光将臨近的玻璃裝飾照得燦亮,斑斓地映射出流溢的色彩,像是正有一條河在其中極緩慢地淌過。
有人站在那座玻璃裝飾旁,穿着繡有斯特蘭德舍徽的披風,只是一道輪廓都顯得英俊而挺拔。
秦思意的眼鏡起了霧,朦胧地将一切都變成了奇異的色塊。
他看見那人朝自己走過來,随着霧氣的消散一點點變得清晰,最後某次眨眼的間隙裏,映出了鐘情斯文又寡幸的臉。
“你來這裏做什麽?”秦思意的聲音被風吹得像是在顫,含糊不清地傳進對方的耳朵裏,倒是惹得鐘情遠遠便笑了起來。
“來找你。”他走到了秦思意的面前,隔着幾級臺階,無比期待地仰着臉。
“是林學長告訴我的。”
他本想問對方是怎麽知道自己在這裏的,可鐘情就像将他看穿了似的,在他張口的同一秒說出了問題的答案。
“為什麽來找我?”秦思意仍舊站在原地,輕蹙着眉頭。
風把他的衣擺揚起來,帶着朝露的清香撲在了鐘情的身上。
“因為學弟要學長帶着去吃飯,我餓了。”鐘情說着伸出手,攤開手掌遞到了秦思意的身前。
他的眉目舒展又深邃,攜着笑意,依稀就将這句無比幼稚的話,變成了情人間的低喃。
究竟是掩藏與克制,還是天然的親昵?
秦思意猜不透對方的舉動,不知從何時起,鐘情便告別了初見時怯懦易懂的模樣。
“走吧。”
他猶豫着将右手搭了上去,轉而被鐘情回握着走下臺階。
後者的體溫似乎總要比秦思意高一些,溫暖地傳遞向凍得麻木的指尖,星點就在秦思意的皮膚上綻開令人暈眩的熱意。
“鐘情。”他叫住了身邊的少年。
那雙眼睛朝他看過來,明亮又薄情,昳麗地織出醞釀好的期待,一閃一閃,仿佛無論秦思意要說什麽,他都會給出最認真的回答。
“你會怎樣表達愛呢?”
“愛?”鐘情問,“是喜歡的意思嗎?”
“嗯。”秦思意點了點頭,繼續跟着對方的腳步往前走。
“不知道。”鐘情如實回答。
他想說他不知道,某一秒,某一瞬,自己會如何行動。大腦會控制身體做出本能地反應,或許他會努力克制,但也無法在眼下就說出自己會如何表達。
他注意到秦思意在聽見這個回答時僵硬地頓了頓,微涼的指尖在他的掌心裏短暫地摩挲,而後又放松下來,恢複到了最初的狀态。
“你猜神父是怎麽說的?”
秦思意像是突然回到了更久之前,含着郁麗蔥茏的光彩朝鐘情回望,可更深的眼底卻不甚清明,仿佛蒸騰着升起了一整片的霧氣。
“遵從內心?”
“來自靈魂深處的渴望将會支配你的身體。”
秦思意看見的鐘情總是明白該在何時遏止欲望的,他或許還帶着少年的天真,也有藏不掉的頑劣,但他卻知道要如何收斂自己的情緒。
一切行為都和神父所說的大相徑庭,壓抑代替沖動,溫馴代替熱烈,依賴代替喜歡。
“好想知道,你以後會喜歡什麽樣的人。”
秦思意在呼嘯而過的風裏發出了這樣一句嘆息。
鐘情沒有聽清,于是只流露出些許迷茫。
他靜靜看着對方,好像這樣秦思意就會願意重複先前的話語。
可最終後者也只是将視線落回了前方,任由鐘情攥着他,低聲道:“你的手也變冷了。”
大雪過後的夜晚明朗地閃爍着無數星星,休息室的長桌旁沒了空位,鐘情便跟着秦思意走進樓道,順着臺階一直來到了寝室的門前。
趁着他寫作業的功夫,秦思意打開了前夜不曾閱讀的詩集。
他按照摘錄的順序朝後翻,卡明斯的詩歌便出現在了拜倫之後。
手寫的字體并不完全一致,偶爾會有蹭掉的油墨,又或抄錯的字母。
秦思意發現自己曾經劃掉過某句,不知怎麽,又在之後原封不動地寫了下來。
他将目光從那行詩上掃過,于心中一道默念:“Though I have closed myself as fingers……”(注1)
椅子挪動所發出的聲響打斷了秦思意,他回過神,轉頭看向鐘情,指尖卻未能收回來,而是巧合地點在了接下去的一行。
-As Spring opens her first rose.(注2)
鐘情朝他走過來,穿着一件看上去已經不太合身的襯衫,秦思意不知道自己是該像以前一樣提醒對方,還是就當做沒看見。
他慢半拍地閃躲掉鐘情的眼神,靠在桌邊,聽着對方停下腳步,末了溫聲念到:“I do not know what it is about you that closes and opens.”(注3)
鐘情的手指在這庸常的幾秒裏,順着字母輕輕蹭過了秦思意仍點着書頁的指尖。
“學長,這是今天要給我念的詩嗎?”
倉皇間,秦思意仿佛失去了發聲的能力。
他只能一味地注視着對方,聽耳邊不斷回旋着鐘情在誦讀時留下的餘音。
“春天開出的第一朵玫瑰。”
對方笑盈盈地蓋住了秦思意的手背,覆着他的指尖說出了正指向的那行單詞。
“今天不念這首。”
秦思意轉過身,慌亂地将詩集又朝後翻了幾頁。
他用小腿抵着椅子向後挪,試圖拉開鐘情與自己的距離,可對方卻察覺不到他的用意般繞過了原本的位置,大大咧咧來到秦思意身旁,分外無辜地問到:“為什麽?”
為什麽不想念這首詩?
秦思意也同樣在心裏朝自己發出了疑問。
他的目光在過長時間的注視裏變得模糊,逐漸就讓那些字母變成了扭曲的墨漬。
時間在寂靜的空間裏一點點流淌,變得遲滞,變得粘稠,最後停頓下來,消失,彌散。
“我不喜歡。”
良久,秦思意從幹澀的喉嚨裏說出了自己的答案。
“但是我想聽。”
“這不是該念給你聽的。”
秦思意加重了語氣,音量卻莫名又壓低了許多,似乎這句話本不是說給鐘情,而應當用來警醒他自己。
“那你要念給誰聽?是你自己說的,這本詩集就是要念給我的!”
鐘情孩子氣地搶走了桌上的筆記本,又急又惱地将它舉到秦思意面前,終于又脫離了那些令人心煩意亂的深沉,只留下掩不去的倉促與天真。
“我不是要念給別人聽。”秦思意擡手握住了書脊。
“換一篇念給你聽,好不好?”他換上了最初那樣哄人的語氣,以欺騙自己的方式,試圖去獲得暫時的安心。
“秦思意。”
鐘情第一次用姓名去指代了對方。
“你在哄我嗎?”
“憑什麽林嘉時可以靠你那麽近,說什麽都能讓你答應,我就不行?”
“你連最基本的公平都沒有辦法做到,不是嗎?”
秦思意不敢再去拿那本詩集,那會碰到鐘情。
他小心翼翼将手收了回去,也不徹底放下,僅僅只是不知所措地停在了稍遠的距離。
該怎樣去理解這場對話?
不同于令他心跳過速的猜測,鐘情想要的,原來是和林嘉時一樣的友誼。
想到這裏,秦思意終于極緩慢地對上了鐘情的眼睛,他放肆又釋然地朝對方露出一個微笑,不再忸怩,轉而大大方方答到:“我念給你聽。”
“只念給你聽,鐘情。”
作者有話說:
注1+注2+注3:資料引用自愛德華·埃斯特林·卡明斯的作品《我未曾旅行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