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預感
第39章 預感
『“可不可以,不要變成大人。”』
樹影在白色的紗簾後婆娑輕搖,鐘情失眠了,睜着眼直勾勾盯着屋頂,又側耳仔細去聽秦思意的呼吸。
他有些不好确定對方的想法,分明那雙眼睛裏應當裝着和自己一樣的情愫,可偏偏那些話語和行為又好像是只在拿他當一個過于纏人的學弟。
秦思意離他很近,鐘情是可以去吻對方一下,但是他沒有。
他害怕對方會突然睜開眼睛,将他的一切努力變成随着夜色隐去的狂熱幻覺。
“Or new Love pine at them beyond tomorrow.”(注1)
鐘情将睡前秦思意念過的詩歌呢喃般複述了一遍,撿着第三節的末尾嘆息似的沉吟,好像那是句不該被認真誦讀的詛咒,又或是一篇無法訴諸于口的禁詩。
第二天上午,老師帶着鐘情和其他幾個學生去了一場與青少年藝術相關的座談會。
他原本是可以和其他人一起回來的,但鐘情猶豫了少頃,繼而提出,自己能不能去市內的游泳館看看。
林嘉時要在同一天參加新年以來的第一場比賽,青年預選賽的坐席向來不滿,輕易就讓鐘情買到了亟待售出的門票。
他順着指示走進去,穿過走廊,從那個方正的入口進入了明亮的賽場。
落座後,他頗有耐心地環視了一圈,末了不算多麽肯定地将目光落在了某個人的身上。
日子到了這一天,鐘情已經不知道自己怎樣祈禱才算是真正對林嘉時好。
他可以祈禱對方在藥檢時就被篩掉,也可以祈禱對方順利地躍入泳池。
前者必然會讓對方被禁賽,而後者也未必能讓林嘉時擁有一個值得看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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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服用藥劑導致的器官損傷是不可逆的,不像泳池邊響起的指令,偶爾也有退回起點的可能。
鐘情看見,林嘉時和其他選手一起,展臂朝泳池的另一頭游了過去。
大抵是因為對結果并沒有多少好奇,他在确認對方選擇了第二條路後就起身離開了場館。
返校的巴士在山腳的坡道口就緩緩停下了,鐘情從那輛紅色的老舊公車上跳下來,沿着繞滿了枯藤的圍欄向上走了許久,就在将要見到校門時,秦思意又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他沒有任何理由出現的地方。
像是沒有料到會在這裏碰見鐘情似的,對方在看到他的一剎那流露出了未曾掩飾的錯愕。
秦思意順着視線轉過身,那些藤蔓便映着夕陽的餘晖,讓影子扭曲着爬到了他幹淨的臉上。
鐘情沒有戳破,好像也同樣意外地對着圍欄另一頭的少年問到:“學長在這裏做什麽?”
“去幫布萊爾先生送一點資料。”
對方的回答要等到鐘情結束提問後的十數秒,他或許是臨時編了個理由,也可能只是不确定該以怎樣的立場去與鐘情交流。
總之那雙手空蕩蕩垂在身側,接受着鐘情的審視,末了在突至的狂風裏解脫一般攥緊了尚未扣好的外套。
“我去看了林學長比賽。”鐘情開始繼續朝校門的方向走。秦思意跟着他,隔着綿延的枯藤,離得極近卻也沒辦法真正越過那道圍牆。
“晉級了嗎?”秦思意随口問到。
“嗯,入水很好。”鐘情便也随口撒了個謊。
他就和所有路過場館的普通民衆一樣對一場預選賽毫不關心,遑論這其實還是一個與林嘉時有關的話題。
兩人沉默的間隙,鐘情穿過了那扇半開的大門。
他一下子來到了秦思意的面前,看着對方的眼睛低聲道:“是已經送完了?”
後者半晌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窘迫地又将衣領攥緊了些,胡亂地回應了一句:“嗯,打算回去的時候正好碰到你了。”
鐘情聽罷淺淡地笑了一下,自然地引着秦思意往回走。
他注意到,後者似乎并沒有發現,自己的謊話究竟有多麽蒼白。
一切與舍監職務有關的都在更遠的教學區,若是沿着這條路一直向前,那是一條只有馬術課才必須經過的林蔭小道。
鐘情的心髒恰合時宜地‘怦怦’響了起來,他像那天一樣試着去牽住了秦思意的左手,對方僅僅轉頭朝他看了一眼,很快就又把臉埋進了柔軟的圍巾裏。
鈴聲尚未響起,斯特蘭德的休息室裏間錯着坐了不少來閱讀或是寫作業的學生。
鐘情從書櫃裏挑了本與近代美術史相關的書,回到靠近秦思意的沙發上,從容地靠向了椅背。
後者的外表總會在黎明到來前更添上些令人心驚的郁麗。
那道輪廓過于适合披上月色,以至于鐘情每每看見,都會将其拟作神話裏忽而降臨的使者。
秦思意正在練琴,月光隔着玻璃落在他的身上。不止是鐘情,休息室裏的其他人,大抵也都想要看他。
不會有人不願偏愛美麗的事物,放到對方身上也是一樣。
他就舒朗沉靜地坐在那裏,愛慕的視線便也自然而然向他聚集。
鐘情很少會在這種時候覺得嫉妒。
他反倒自滿,自滿于其他人都只能凝望,而他卻可以靠近,可以觸碰,可以得到除卻親吻以外的一切回饋。
假若沒有林嘉時,那麽秦思意就是獨屬于他一個人的。
想到這裏,鐘情的食指在硬殼的書封上輕輕點了一下。
秦思意或許是聽見了,少有地漏下了一拍。他在那之後欲蓋彌彰地又彈了一節,繼而側過身,支着琴凳問到:“要回去嗎?”
“走吧。”
琴漆在這期間将鐘情的身影完整地映了出來,與初至時截然不同,是得以窺見的,從優渥環境中養成的優雅。
那其實和秦思意有一點相像,但卻少了幾分清冷,又額外多了些斯文的傲慢。
他從沙發旁走過去,朝着未起身的秦思意伸出手,後者便自然地将指尖搭了上去,由着鐘情握緊。
裹藏在少年心底的迷戀是不需要用語言去表達的,至少對于鐘情來說确實是這樣。
他在秦思意身上獲得了一切他人未能擁有的特權,哪怕是出于憐憫,那也是僅屬于他的獨特情感。
兩人沿着樓梯上去,還是和以前一樣,由秦思意走在更靠前的一級。
交握的手在空氣中來回搖晃,鐘情踩着對方的影子,突然玩心大作,幼稚地将秦思意朝自己拽了一把。
對方跌進懷裏時帶來了一股清淺的香氣,鐘情沒有選擇去汲取,而是托住了少年纖細的腰肢,在他站穩以後禮貌地将手松開了。
“抱歉。”秦思意弄不清是誰的問題,下意識地就和鐘情說出了這兩個字。
轉身時暖色的燈光就散在他的臉上,襯着那茫然的神情,像是籠着層未盡的夕陽,連輕顫的睫毛都沾着星星點點的光亮。
鐘情将他的五指扣緊了,攥在自己的掌心裏,釀出一個足夠純真的表情。
他用拇指在秦思意的手背上提醒似的按了按,接着回到:“沒事的。”
大抵是前夜失眠的緣故,鐘情在這天睡得分外的早。
第三次鈴聲才響過沒多久,他便昏昏沉沉陷入了被春雨澆濕的夢境。
客廳的落地窗外下着熟悉的暴雨,甚至雷聲與閃電都和記憶中一一對應了起來。
鐘情恐懼卻無法逃離,只能被釘死了似的站在窗後,看着遠處依稀亮起了一小點燈影。
哪怕母親根本就沒有出現在這場夢裏,他卻還是痛苦地發出了尖叫。
門廳的郁金香在一瞬間開敗,變成長在莖稈上揉皺的漂亮綢緞。
洇濕的鮮紅在此後一點點爬上透明的玻璃,攜着母親身上溫暖的香氣,驟然便将眼前的大雨暫停,換上了那張他曾見過的,與父親有關的合照。
不等鐘情将那些背叛感掩飾過去,相框裏的人卻又化作了他和秦思意,後者鮮活又明朗地笑着,根本就看不出他有多麽讨厭L市終年陰沉的天氣。
“鐘情。”突然,有人在身後念出了他的名字。
鐘情轉頭去看,秦思意就坐一窗大雪之間,無望又倦怠地凝視着自己。
“鐘情。”對方又重複了一次。
不知怎麽,鐘情覺得對方似乎要比現在成熟了一些。
可與他想象中的不同,秦思意并沒有長成文雅矜莊的大人,而是荒唐地穿着一件廉價毛衣,從眼神裏流露出了掙紮過後的空洞。
“就到這裏吧。”
“什麽?”鐘情沒能聽懂,迷茫地回問了一句。
“我想走了。”
秦思意仍在看他,蒼白的臉上只有唇瓣像是浸了水似的紅潤。
這讓那副總顯得聖潔的面孔難得的多了些媚态,好像他并不只是會被親吻,也會有人不知好歹地撬開那張嘴,去玷污,去亵渎。
鐘情覺得秦思意就要哭了,那雙眼睛泫然欲泣地開始回避,低垂着将視線挪向指尖,許久才擡起,掐滅了一切希冀似的,木讷又無神。
即便沒有弄懂發生了什麽,鐘情還是解除了鎖定,依照對方的想法讓他下了車。
夢境結束的前一秒,終于有眼淚砸進了秦思意腳下的積雪。
鐘情迷茫地看着,朦胧間像是也聽見了‘喜歡’。
“鐘情。”
“鐘情。”
驚醒的瞬間,秦思意的臉又一次出現在了視線中。
只是對方沒了夢裏惹人作惡的難言情态,而是回到了印象裏該有的優柔與雅致。
“做惡夢了嗎?”
秦思意的聲音好輕,泠泠蕩在冬夜裏,仿佛一種将要吟誦情詩的語調。
鐘情半晌才從夢境與現實的轉換間回過神,匆忙俯到了對方肩上,挨着少年清瘦的頸窩便問:“學長可不可以不要變成大人?”
“為什麽?”秦思意笑了。
“那樣不好。”
鐘情不敢說,夢裏的秦思意,似乎會為了取悅他人,将自己變成一件價格低廉的‘商品’。
作者有話說:
注1:資料引用自約翰·濟慈的作品《夜莺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