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印記
第21章 印記
整個陳府都落了結界,從踏進門沿那一刻醫塵雪就感知到了。
是誰做的不言而喻,此刻這府宅裏清醒的人恐怕不剩下幾個。
外面的人瞧着陳府與往日沒什麽不同,只有裏面的人知道發生了什麽。
醫塵雪不是個愛解釋的性子,不會将陳雲舟如何與陳宣換了臉的始末細細講一遍,司故淵更是如同啞了,站在醫塵雪身側,不必要的話半個字也不會說。
這樣一來,陳雲舟在其餘人眼裏就還是陳宣的模樣,還是陳家的二公子。
司蘭卿見到了人,本應将這數月來的苦痛都拟作斥問,問他為何不顧往日情濃執意退親,問他為何棄她于滿城風雨不願複見。
她本該心生怨怼,斥責他負心薄幸,不堪為人。
可她盯着那張臉,一句話也沒說。
對峙之下,醫塵雪是最站不住的那個。
他剛想說話,先聽見了另一個人的聲音,冷生生的,就響在他耳邊。
“她要見一個人。”這話是對陳雲舟說的。
這話顯得沒頭沒尾,但陳雲舟卻不會聽不懂。
他皺着眉:“陳司兩家的婚親已經作廢了,二位是傀師,人間的喪喜可不歸你們管。”
司故淵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并沒說什麽,像是默認了他的話。
可醫塵雪卻知道,這人只是不屑與人争辯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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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她要見一個人”,不過是提個醒,讓攔路的人有些覺悟,否則不會有好下場。
“跟上。”
司故淵側首說了一句,便徑直往前去,似是沒瞧見前面站了個人。
“先生……”青月拉着自家小姐不知怎麽辦才好,明明活生生的一個“陳宣”就在眼前,他們還要走到哪裏去?
“放心,跟着他便是。”醫塵雪笑笑,對司蘭卿點了下頭。
身邊的丫頭或許看不出來區別,但心上人卻不會一點也察覺不到。
司蘭卿緊抿着唇,一言不發地跟了上去。
被視若無睹的人臉上怒氣隐現,視線落在司蘭卿身上,眸光越發狠厲。
不能——
絕對不能讓她再見阿宣!
他袖間握着的手往下攤開,幾個細小的黑團便落到了地上去,眨眼間便抻開來,疾爬向前面的幾人。
醫塵雪落在最後,蠱蟲最先盯上的只能是他。而蠱蟲爬行的聲響又太過細微,他五感早就不如從前,并未察覺。
那蠱蟲幾近要碰到他的足跟時,有人突然拽了他一下。
用了勁,醫塵雪整個人都栽去了那人懷裏。
醫塵雪被撞得懵了一瞬,似是聽見了一聲不算長的劍鳴。
擡頭時看見司故淵緊蹙着眉,正盯着地上的幾只蠱蟲。
那些蠱蟲已經不動了,軀體七零八落的,沒一只是完整的。顯然是死得過于徹底了。
醫塵雪這才注意到司故淵手上握了把劍,剛才的劍鳴并非錯覺。
那劍身銀白,像是被冷霧裹着,透着寒光。劍柄上镂着銀絲圖樣,盡管大半被手指蓋住,醫塵雪還是能辨認出來。
刻的應是白梅。
下意識的,醫塵雪覺得這劍同那刻了白梅的鈴铛一樣,也是一位故人所贈。
他又仔細打量了一番,不知是不是看久了的緣故,竟覺得這劍有些眼熟,像是見過。
可再一細想,在何時何地見過,又想不起來了。
“道長,你不只修傀術,也修劍麽?”
醫塵雪話問出口,卻沒等到回應,反是被一聲尖叫吸引了注意力。
醫塵雪望過去,有些無奈:“青月姑娘,你家小姐都沒叫。”
“對、對不起。”青月立時捂了嘴。
她不是沒有見過蠱蟲,只是上次只有一只,不似現在這般多,她忍不住……
可她再怕總不能躲到小姐身後去。
但她又實在害怕……
醫塵雪看着她要躲不躲的模樣,嘆了口氣。
嘆完他就開竅了。
上次在司家只找出來一只蠱蟲,他尚且要躲到司故淵身後去,這會兒他站得離蠱蟲這麽近算是怎麽回事?
于是他旋身走到司故淵身後去,熟稔地将人再次往前一推。
“道長,好吓人,我害怕。”
“……”
道長仿佛要聽不懂人話了。
不只是司故淵,旁觀的幾位也有些看不下去,但青月當醫塵雪是需要敬重的先生,司蘭卿當醫塵雪是救命恩人,兩個人誰也不好開口。
剩下一個陳雲舟,被司故淵盯得袖下的手指都在發顫。
他神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冷,估計是被陳雲舟使陰招的行徑給氣得不輕。
醫塵雪如是想着。
司故淵視線落在抓自己衣袖的那只手上,神色有一瞬的緩和。
他複擡眼,看陳雲舟的眼神冷漠且平靜。
像極了在看一堆紙灰。
“她要見的人不是你,但我是。”
只一瞬,司故淵就逼近到陳雲舟面前來,甚至沒人看清他是怎麽動的,詭谲至極。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手裏的劍便脫手直刺出去,完全貫穿了陳雲舟的身體,在那裏留下了一個不斷冒血的豁口。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陳雲舟陡然睜大了眼睛,試圖發出點聲音來,可嗓子嗚嗚的,湧出來的全是血水,他連一個完整的字音都發不出來。
司故淵的劍穿過他的身體直插進院牆,這會兒卻已經飛了回來,劍身上竟沒沾上半點兒血。
醫塵雪聽見尖叫聲才回了下神,收了落在那劍上的視線。
他還是沒想起來是不是見過這把劍。
司故淵神情依然冷得駭人。
只是背對着,醫塵雪看不見。只聽見他冷聲道:“我不管人間的喪喜,但你是紙傀。”
陳雲舟倒在血泊之中,身體止不住地顫栗,半張臉幾乎都染上了血。
但他依然死不了。
紙傀不會如此輕易就死去。
他望見青灰的天,忽然想起來很多年前的那個暮春,陳家也是如現在這般。
滿院挂白,罩在青灰的天空下。
***
他那時還沒有名字,個子還不到将他送來陳家那人的腰際,和平常人家五六歲的孩子一般大。
那個時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紙傀。
将他造出來的那人說:“你是第一個。”
至于是什麽的第一個,他那時不知道,甚至于無法理解。
那個人為什麽要将他造出來,又為什麽将他送往陳家,他當時都不會去想這些。因為他那時的心智與五歲的孩童無異,什麽都不懂。
他只是被人牽着,稀裏糊塗地就走進了陳家。
陳家夫婦那時剛沒了一個兒子,家裏處處挂白,他并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同他一樣不明白的,還有陳家的小兒子,陳宣。
他們幾乎一樣高,他不用仰着頭去看他。
“你這裏是什麽?”幼年的陳宣指了指自己的額頭,懵懵懂懂地問他,“我怎麽沒有?”
他不知道怎麽回答。
在此前,他是看見過自己額上的印記的,金色的,怎麽擦都擦不掉。
對那印記,他既談不上讨厭,也談不上喜歡,幾次嘗試塗抹無果後也就放棄了,似乎是接受了這個印記的存在。
但現在有人這麽問他時,他卻又無法回答了。
為什麽呢?
為什麽他額上會有這個印記,旁人卻沒有呢?
他不知道。
孩童時期興許是不愛說謊的,所以他差點就對和自己一般大的那個人說“我不知道”了。
差的那一點,是帶他來的人先他一步開了口說:“是雲紋,就是天上那個雲。”
于是他只能默不作聲。
沒想到那孩子竟一臉高興:“我在書上看到過。山風伴流雲,不渡也成舟。是那個雲對嗎?”
“是。”接話的人笑得很和善,“這句詩很好。”
那人低了頭道:“你還沒有名字,日後便叫雲舟吧,陳雲舟。”
他後來才知道,大多數人的名字都是爹娘起的,很重要。
可他的名字是在那個流雲如紋的暮春,來處是一個連死了人意味着什麽都不知道的孩童。
但他終歸是有名字了。
冠以陳姓。
他就這麽被留在了陳家,整日整日被小陳宣拉着這裏跑那裏跑。
他們坐在池塘邊的石頭上喂魚,拿筆在對方臉上胡亂畫一通。院子裏花開的時候,他給小陳宣在額上畫了雲紋印記。
和他的那個一模一樣。
不管學什麽,他好像總是會比別人快上許多。
一起寫字,小陳宣不會的,他會了。
一起背書,小陳宣不會的,他也會了。
那個印記,他也只在紙上畫過一次,便能在小陳宣額上畫出一樣的來。
那是第一次,他因為這個雲紋印記而感到高興。
他和陳宣一起長大,他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下去。
直到他聽說了傀師的存在。
那大概是個早冬,還沒開始落雪,天就已經冷得不成樣子了。
他和陳宣抱着手爐,圍着一爐子火,聽家裏的小厮說外面的奇聞異事,說起了傀師。
平常百姓其實本不該知道那些的,不管是禦劍的還是修靈的,哪怕只是個捏着符紙裝模作樣的道士,在尋常人眼裏都管他們叫仙人,管那些呼風喚雨的術法叫仙術,從來不會分得清誰是劍修,誰是散修,誰又是傀師。
這個那個的,與普通人無甚幹系,除了有好奇心的會多問幾句,誰都是模棱兩可地越過去,用不着分辨什麽。
可那時還沒有青楓城,陳家落戶在何烏城,那裏有東蕪最大的仙門,是傀師的繁集之地,閑談時無論如何都是避不開與傀師相關的字眼的。
不管是傀師,還是傀術。
人或事,總有一日要被提及。
哪怕孩童年幼聽不懂,只當是大人說着玩鬧的故事,但總有一日孩童會長大,會聽懂,甚至會問:“傀師是什麽?”
陳雲舟便是問這話的人。
在外人眼裏,那一年他與陳宣同歲,将滿十一。
“傀師是替我們這些普通人消除邪祟,護我們平安的仙人。”答話的小厮也才十六七歲的年紀,說起這些時臉上都是崇拜。他也曾是渴望成為傀師的人,只可惜沒有靈根,又恰逢天災淪落成流民,幾經輾轉才到了陳家來做工。
人總是這樣,提及過去的憾事時就會忍不住說許多話,就像是在那些訴說中,能得到彌補似的。
小厮搓了搓冷冰的手,往爐子邊靠近了點,繼續道:“傀師很厲害的,會畫符,會做紙傀,有些還會使劍。哎,你們不知道紙傀是什麽吧,就是在一張紙上畫上五官,然後把它變成活生生的人。有些厲害的傀師做的紙傀就跟真人一樣,一點區別都看不出來。”
“單說這何烏城裏,就有一位十分厲害的傀師,傳聞還和傀師的祖師爺有關系。祖師爺啊,想想都令人羨慕。我若是有機會做傀師,一定也拜到他的門下去,若是能得他親自指點,我也一定會成為很厲害的傀師。”
他說得太入神了,都忘了這些話十一歲的孩子能不能聽懂。只是一個勁地說着,說從前的如果,說如果的往後。
但哪有那麽多若是,哪有那麽多一定?
世人總愛給自己造一場完美無缺的夢。
可也終究只是夢。
陳雲舟便是那個時候知道了傀師,也記住了傀師,記住了紙傀。
但他覺得不夠。
出于連他自己都想不通的緣由,他開始向每一個他能接觸到的人詢問關于傀師的事。
什麽都問。
問他們的來處,問他們是什麽樣的人,也問術法,問符紙,問紙傀。
他與陳宣自小就在一起,住一個院子,睡一張榻,陳家的人都将他當做另一個陳小公子對待,自然是什麽話都跟他說。
問的次數多了,那些人也會笑着調侃他:“是不是也想做傀師呀?”
那時他尚小,于許多事還不清楚,所以總是默不作聲或者敷衍過去。
若是叫如今的他去答那個問題,他會說——
不,我恨不得殺了天底下的所有傀師。
作者有話說:
寫得有點收不住,下章應該還是回憶
~(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