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大夢

第22章 大夢

沒有哪一個冬日,比那年的更寒徹刺骨。

他于窗中窺見落雪,看到曲折回廊掀了擋簾走過來的人。

那人一身白衣,同很多年前送他來陳家時一樣。聲音沒變,長相沒變,連笑着的樣子都沒變。

他那時已不是五歲的孩童,不會只覺得奇怪,只顧盯着看,而後轉頭就忘了。

他會開始打量,然後死命記在心裏。

陳家的人說,那是一位傀師,是于他有恩的仙人。

是什麽樣的恩,他不記得。他所知道的,都是從陳家人的口中聽來的不知真假的說法。

據說,起因是有人屠了一座城。

至于那座城在哪兒,叫什麽名字,一概不知。

後來人把它叫做未名城。

他是那座城裏唯一幸存下來的人。

仙人路過時聽見了哭聲,因緣際會下救了他,一直養到了五歲。

可是仙人總不能一直帶着一個孩子,他有很多事要做,要四海八荒地奔走,要除邪祟,護芸芸衆生。

他受了凡人跪拜供奉,這是他的天職。

可仙人更不會将一個幼童就此抛棄,任由他自生自滅,須得為他尋一個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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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去處便是正值挂喪的陳家。

陳家受過這位仙人的救助,他于陳家也是有恩的。

于是陳雲舟才會被送來陳家。

陳家的人待他好,陳家夫婦将他看作親生兒子對待,這些都是看在那位仙人的面子上,是對仙人的敬意。

唯一一個例外的,是當時連仙人是什麽都不知道的陳宣。

陳宣對他好,從不為別的。

仙人再臨陳家,陳家夫婦親自去迎門,陳家人個個笑得滿面紅光,都以為這是天大的幸事和榮耀。

可陳雲舟盯着朝他走過來的人,心底無端生出來一股子厭惡,又矛盾地帶着些害怕。

但他厭惡什麽?又為何害怕?

那位仙人素衣慈面,同人交談時親和有禮,是個極有分寸的人,讓旁人找不到一丁點兒可以指摘的地方。

可既毫無差錯,緣何讓他又厭又懼?

對于那時的他來說,這本是件難以理清的糊塗事,可是很快,他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那位仙人宿在陳家的那幾日,恰逢何烏城出了件奇事,轟動不小。

聽說是從椿都來了兩位傀師,在街上和一群劍修起了争執,動了手,斷了人家的随身佩劍。

劍修最為看重的便是自己的佩劍,整日不離身地帶着,看得比命還要重要。旁人碰一下都得先問過主人的意思,偏生被兩個不知名姓的傀師給毀了,那些劍修怎麽咽得下這口氣?

當即雙方便打起來,還驚動了白下門的人。

那一日,陳雲舟就在現場瞧了這場熱鬧。

他是被拜訪陳家的那位仙人帶過去的,去時那十幾個劍修已經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個個癱倒在地,身邊的靈劍更是一柄完整的都找不出來。

而惹事的那兩位傀師立于樓閣檐頂,一位冷面不茍言笑,一位笑得輕狂放縱,意氣風發。

在他們的左右各站着一個人,額上都有一個銀灰的印記。

說是人,也只是看起來像人。陳雲舟聽了周圍人的議論,便知道那是紙傀,不是人。

他摸着自己額上的雲紋印記,想起來陳家那個小厮說的話。

紙傀是傀師造出來的似人之物,學什麽都比人快,可以修靈,可以使劍,也能禦符修傀術,不用像人那樣受限制。

有些人終其一生,也只能習得其中一樣。

但紙傀卻不一樣,厲害的傀師造出來的紙傀,什麽都修,且修得比人還要精。

當日夜裏,他在爐火前獨自站了很久。他擡手去碰那火光,卻在毫厘之差處無法再前進半分。

紙傀怕火,傀師往往會在其命門處留下戒示,讓他們得以保全自身。

窗外的雪還在落,屋內紅爐燒得正旺,一片暖意。

可對那時的他來說,如墜寒潭。

他無法只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了。

更令他難以接受的是,他或許能永遠待在陳家,但卻不能永遠和陳宣待在一起了。

普通人會娶妻生子,陳宣也會的。終有一天,他們不得不分開。

可是陳宣待他太好,冬日會給他送手爐,春日會陪他戲游魚。

他們一起讀書寫字,折枝玩鬧,形影不離,同榻而眠。

白日裏嬉鬧,涼夜裏徹談。

人生海海,大幸不過如此。

他們時時刻刻都在一起。

他們合該長久相伴。

為什麽要分開,憑什麽要分開?

任何人,都不能搶走他的阿宣。

***

那日廳堂之上,聽聞陳司兩家要結姻緣,每個人都喜笑顏開,都說這是樁極好的姻緣。

除了他。

這門親事是陳宣的爹娘給他定下的。是他們,要讓他和阿宣再也不能同從前那般,是他們,非得拆散他和阿宣。

可他們錯了。

誰也休想将阿宣從他身邊搶走。

大火燒起來的那日,宛如流光四溢,像極了冬夜裏的華燈初上。

所有人都在叫喊、哭泣。

除了他。

他很高興,他和阿宣再也不用分開了。

陳家落敗,與司家的姻緣就不複存在了。

只要司蘭卿不願嫁給這麽一個府門衰敗的人,她本可以相安無事。

可她偏要糾纏,纏得阿宣忘不了她。

他将司蘭卿命格孤煞、克死夫家的說法散了出去,不過一兩日,滿城風雨,司家自顧不暇,無力再惦記與陳家的姻緣。

但還不夠。

阿宣心裏還記着她,甚至想去司家解釋清楚。

解釋什麽呢?

解釋他不信外面那些風言風語,解釋他心裏依然是願與她一處的?

不。不需要解釋。

他照着陳宣爹娘的模樣造了兩個紙傀,即便沒有正正經經學過紙傀之術,也依然騙過了阿宣。

他告訴阿宣,只要他不再與司蘭卿有糾葛,爹娘就不會有事。

阿宣最是孝順,他知道的。

教給他紙傀之術的那個人還給了他蠱蟲和香灰,讓他想法子送到司蘭卿身邊去。

那人說,這樣他的臉就能變得和司蘭卿一模一樣,阿宣也會愛他。

所以他蓋了額上的印記,用那個人交給他的術法與阿宣換了臉,親自去司家退了那門親事,将司蘭卿送給阿宣的墜子塞給了那個叫青月的丫頭。

司蘭卿一定會将那玉墜放在身邊,他也知道的。

他沒有用阿宣的臉去見司蘭卿。

不能見。他更知道的。

只要他變成司蘭卿的模樣,阿宣就會愛他,他們再也不會分開。

他明明已經得到了一只眼睛,就差一點,就差一點……

可是如今,同那年暮春一樣的青灰蒼天之下,他大夢一場。

作者有話說:

明天不更~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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