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幼妹
第31章 幼妹
院子裏枯枝殘葉沒有生氣, 卻時常有鳥雀停在窗前的枝桠上。醫塵雪在小事上又不大講究,護花鈴也沒讓人解下來,深秋了都還挂着, 鳥雀一落下來就被鈴響驚得四散飛走。
醫塵雪守着那株開花的白梅,坐在桌案前畫着紙傀,才繪了眉眼, 知鳶便來報他,說司家挂了白。
筆尖一頓,紙人額上洇開一片濃墨,本就不講究的印記這下直接毀了。醫塵雪擡了眼問:“陳家呢?”
有此一問,知鳶也知道自家主子怕是早就有了預料。她如實道:“陳二公子死了,聽說是得了瘋病, 夜裏掉進水裏淹死的,第二日發現時人都泡得脹白了。”
醫塵雪默了片刻,又道:“司蘭卿去看過他了。”
他像是早知會如此, 語氣沒有半分詢問的意思。
“是。”知鳶說到底只是紙傀, 說及生死之事臉上也沒什麽情緒,“回來的第二日就病了, 沒撐幾日,司家的棺木就進了門了。”
醫塵雪點了下頭,表示他知道了。
“主子。”知鳶有些遲疑地叫了他一聲, 但後面卻沒話了。
過了會兒,醫塵雪擡了頭:“想問什麽便問吧。”
“主子既然在意陳家和司家的事,為何不讓我去盯着,直到今日才讓我出去打聽。”
若是她一早就注意着陳司兩家的動向, 興許陳家那個公子就不會死, 司家那位小姐也能免一場大病, 不至于丢了性命。
自家主子雖不是什麽好善樂施之人,但向來容易心軟,先前才會應下司家夫婦的請求,救了他們女兒一命。
既願意救命,緣何在聽到二人的死訊時又一臉淡漠?像是早知會有這麽一天。
可知道有這一天,又為何要答應司家夫婦去救人?實在太過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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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她是主人手下最聰明的紙傀,可光是這一點她就想不通。
“知鳶啊。”醫塵雪嘆了一聲,“你家主子也是會害怕的。”
知鳶更加不解:“主子……害怕什麽?”
紙傀之于傀師,一方為仆,一方為主。
害怕什麽,這樣的問題過于私人,大多數的紙傀都不敢這麽問主人。
但醫塵雪很縱着自己做出來的紙傀。
這一點在流蘇身上體現得最為明顯,日子久了,知鳶也學着不大避諱,很多事都敢問。
像現在,她只是自然而然的就問出了這句話,不會去考慮是否逾矩。
而醫塵雪更是個眼裏沒規矩的人,他說:“怕死啊……”
其實醫塵雪自己也想不明白他是怎麽了。
他如今不大惜命,也不怕肩上的天譴印再重些,所以那日才會給司蘭卿留了警示。
可他明明知道,那樣的警示不足以救回司蘭卿的命,卻沒再有別的作為。
不曾讓人看顧陳司兩家,也不曾去問發生了什麽。
說到底,他終究是先給自己留了後路和生機。
從冰棺醒來那日,他本以為自己會再一次死在燼原,他甚至覺得那樣還挺好。
但他逢見了一點春,為此茍延殘喘活了好幾年。
可依然是沒意思的,他在這世上,同行屍走骨沒有兩樣。
他以為自己看淡了生死,卻原來他還是怕死的。
是那些丢了的記憶,給了他活下去的念想麽?
他忘了什麽重要的事,或是人嗎?
不知不覺間,醫塵雪又想起來回司家時,馬車上那個很長的夢。
覆雪路上的一襲紅衣,桌案邊忽明忽暗的燭火,不知名的廊橋仙臺,還有他站在裴家門前同裴塬說話的場景。
他擡了眼是要望誰?他轉頭去又是要看誰?
那個總是喚他的人,是誰?
他與椿都的糾葛,似乎不像傳聞裏說的那樣輕巧。
醫塵雪側了下眸子,問道:“隔壁的人還在麽?”
“……”
知鳶一陣沉默。
“怎麽?”知鳶少有不答他話的時候,醫塵雪有些奇怪。
“那位道長在院子裏落了陣,我看不見他。”
知鳶有些郁悶,這院子是她家主子的,反讓一個外人在此處落了陣,可主子自己都沒說什麽,她也毫無辦法。
然而,醫塵雪輕疑了一聲:“落陣?什麽時候落的?”
這下換知鳶疑惑不解了。自家主子的神情不像玩笑,是真的不知此事。
她只能一一解釋:“從他來的第一日,院子裏就落了陣,流蘇來的時候,有幾次還被困在陣裏出不來,還是入夜了那位道長才給開了條道,把人放出來的。”
“……”
醫塵雪這才明白,這幾日流蘇往他這裏跑的次數少了,原因是什麽。
“主子你……這些都不知道嗎?”知鳶還是有點不願意相信。
醫塵雪擱了筆站起來:“現在知道了。”
他行至院內,青石路橫貫在大片白梅樹間,對面住的人正好開了窗。
他轉頭問身後的知鳶:“看見了麽?”
“……主子。”知鳶一言難盡,“我已經盡力了。”
一閑閣裏就數她修靈最好,還跟着醫塵雪學了陣法,現在卻連一個障眼法的陣術也破不了,她感到十分挫敗。
醫塵雪沖她擺了下手,示意她去忙閣裏的事。自己則站在臺階上,跟窗棂邊的人對望。
他很想不通,這位道長落陣的緣由。
更想不明白,為何這陣偏偏對他沒用。
他站在這邊不說話,那邊司故淵也沒關窗,兩個人就這麽看着對方,不像是在等誰先開口,更像是在比誰命長。
醫塵雪自認他命短,捧着手爐過去了。
“道長,聽說司家的事了麽?”
他沒問陣法的事,他更想看看這人在知道司蘭卿的死後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但沒如願,司故淵連眉都沒皺一下:“你在期待什麽?”
心思被輕易揭穿,醫塵雪覺得無趣了。
司故淵卻又道:“你想知道我同她的淵源?”
當事人主動提及,醫塵雪有些驚訝:“道長願意說?”
“再平常不過的淵源,沒必要遮掩。”司故淵說着,偏開視線看向了院裏的白梅。
其實也不定是看白梅,只是他眸光有些渺遠,落在遠處,顯得不太真實。
良久,醫塵雪才聽見他說:“我與她做過親人,她曾是……我家中幼妹。”
原來是轉世……
醫塵雪恍然,忽然不知道要說些什麽了。
“親人”這兩個字,真是再平常不過,可其間的分量,有時重到難以承受。
前世糾葛太深的人,若是等的時間夠久,就能在現世再度牽連在一起。
有時是相似的長相,有時是相近的名姓,或是別的什麽,總之,會再有一場重逢。
醫塵雪修蔔術,太知“緣幸”之于尋常人,算是大幸。這場重逢,不知是這人等了多少秋夜和隆冬才等來的。
可現如今,司蘭卿已經死了。
醫塵雪在他臉上看不到悲傷,也看不到別的情緒,只有平靜和冷淡。
“道長,你是如何知道,她與你有這層淵源的?”
司故淵收了投落在外的視線,看向他,靜了片刻才道:“椿都有位故友,也修蔔術。”
這就難怪了。修蔔術之人,能窺見命格,自然也能知曉前世因果。
如此,醫塵雪也大概能确認,這位道長在蔔術上對他做出的警示,多半就是從那位故友那兒聽來的。
既是故交,自會将其中利害告知友人,不會任他胡來,亂了現世章法。
親人也好,愛人也罷,能于轉世後等到一場重逢已是大幸,若是貪心不足,總想着續前世的緣分,必然會因欲念受到天譴,落得一個慘淡的下場。
醫塵雪想起來那日在司家府門前,這人對他說的“別做蠢事”。原來不只是随口的警示,他是從那時起就有所預感了。
“所以,道長一早便知她會出事麽?”
司故淵與他對視,片刻偏開眼道:“我并不修蔔術。”
言下之意,知道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