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槐樹

第54章 槐樹

傳聞說, 三昔之地的弟子司故淵,傀術精深,為人直正, 匡扶正道,為了讓醫塵雪這個狂妄得無法無天之人改邪歸正,竟一路追到了椿都去, 形影不離,日日規勸。

醫塵雪也是這麽以為的。

直到如今想起來這許多事,他才知曉,所謂的追至椿都苦心規勸,原是因為他悶在狐裘裏的一句話。

夢裏那些場景漸漸完整起來,那個總在身後喚他的人, 如今終于有了臉和名姓。

裴家府宅前,他與裴塬攀談時,為何會忽然轉了頭?

伏在桌案前寫字時, 為何他會在一片燭光裏擡眼望向前方?

那些廊橋下, 仙臺上,漫着冷霧的林蔭小道, 為何他總是回眸,像是要望向誰?

不可知的一切,終于有了答案。

“司故淵。”

時隔五年, 在經歷了誅殺、生死之後,醫塵雪第一次叫出了這個名字。

說不清是什麽感覺,高興還是難過,懷念還是冷淡, 醫塵雪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這麽長的時間以來, 他終于以醫塵雪這個身份, 毫無顧忌地叫了另一個人的名字。這樣的感覺有點兒微妙。

醫塵雪扯着唇角笑了下:“我是不是該說,好久不見?或是……”

他唇邊的笑慢慢淡下去,直至看不見,甚至于漠然:“別來無恙。”

“醫塵雪……”司故淵眸光微沉,顯然不待見醫塵雪那怎麽聽都擔不上一個“好”字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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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後面有話,醫塵雪卻出聲打斷:“先找人吧。你不會被吃掉,流蘇和裴時豐就不一定了。”

說完,不等司故淵應聲,他便轉身往城門去。

此刻,比起滿城的怨煞,他似乎更害怕和身後的人面對面站在一起。

因為再站下去,他怕自己就忍不住了。

當年燼原誅殺一事,參與卷入的仙門太多了,他記不全,可世人替他記住了。

那些信誓旦旦的傳聞中,誅殺他的仙門裏,三昔之地也在列,其弟子司故淵更是在與魔頭醫塵雪近戰時,不慎殒命。

但現如今兩個在傳聞裏已經死了的人,見了面,說了話,還一前一後的走在一起。

可是……既然認出來了,為什麽一開始不說呢?

司故淵,你也在怕,當年燼原誅殺一事,是真的麽?

醫塵雪搓着冰涼的指尖,忽然覺得更冷了。

只站在城門口時還沒有這麽嚴重,進了城便能極為明顯地感知到,混在陰潮濕氣裏的怨煞氣息,仿若壓在心上的重石,難移半分。

入目之處,皆是空舊的房屋,積灰的攤店,紙傘和燈籠亂了一地。

屋瓦檐梁上,黑霧彌散,四方穿行。

城外的淺溝裏流淌着黑紅液體,泥土是濕的,進了城也是如此,地面上濕漉漉的一片,滿是水跡。

那水跡的顏色也有些怪,一處是正常的,一處又是烏黑的,還泛着點紅。

醫塵雪垂眸掃過那些水跡,其實大致也能猜到那是什麽。

這陣中怨煞氣息之重,還有那些裹挾在風裏的聲音,很難不讓人聯想到這是一座死城。

這陣中幻境的時間,多半便是滅城之日。

只是想來便覺悲哀,一座城內百姓何止千萬,是什麽樣的災禍,才在一夜之間讓這座城覆滅至此?

“司故淵?”醫塵雪忽然住了腳步,偏過頭喊了一聲。

司故淵本就在看他,此時兩人的視線便不偏不倚撞在一起。醫塵雪愣了下,又轉了回去,繼續朝前走。

“想說什麽?”後面的人難得沒有跟着他一起沉默不言。

醫塵雪順理成章地問了想問的:“那棵槐樹,你先前碰上過麽?”

“嗯。”沒有絲毫猶豫,司故淵應了一聲。

醫塵雪反而有點驚訝,回頭看了他一眼:“真見過?”

“嗯。”

還是一樣的回答。

醫塵雪更加驚訝,甚至完全停下來,轉過身來,語帶埋怨:“那你不帶路? ”

司故淵沒什麽表情:“是你自己要走前面。”

“……”

“所以?”

“所以我只能走後面。”

“……”

醫塵雪再度無言。

憑他現在的腳速,這個人想要超過輕而易舉,什麽叫“只能走後面”?

“司故淵,你唬誰?”

“唬你。”

“……”

大概是沒想到司故淵會這麽實誠地答他的話,醫塵雪一時無言以對。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木着臉往旁邊讓了下:“走前面,帶路。”

司故淵卻沒挪動一步。

醫塵雪氣笑了:“道長,前面沒鬼。”

就算是有,也沒見你怕過。

也許是他換了稱呼的原因,兩人之間那種奇怪又緊繃的氛圍一下松了許多。司故淵擡了下眼皮:“我知道。”

“那為什麽?”醫塵雪不解。

司故淵反問:“你想知道?”

醫塵雪:“……不想。”

醫塵雪極為篤定,他若是不說出“我想知道”這四個字,司故淵絕對不會告訴他原因。

但他并不想說。

總是被這人牽引着說出心裏想要的東西,想做的事,這樣的舉動不是兩個對立之人該有的。

于是在醫塵雪別扭的言不由衷之下,他只能繼續走在前面,司故淵走在後面。

裹挾在風裏,被帶到城外的那些聲音,在此時清晰了許多,窸窸窣窣地又響了起來。

“吵起來了呢。”

“生氣了呢。”

“好羨慕……”

“是啊……”

……

這有什麽好羨慕的……

醫塵雪心裏想着,卻沒有開口打斷那些細微的感慨聲。

因着修了蔔術的緣故,哪怕他沒有刻意去感知那些聲音裏的情緒,也依然覺得那聲音裏的落寞快要溢出來了。

因為已經死了,才會連吵架生氣這種小事都懷念。

這就是人。

某一刻,醫塵雪正低着頭盯着自己腳尖,後面驀地響起一道聲音:“右轉。”

冷的,不是那些輕飄飄的聲音裏的一個。

雖然不怎麽情願,但醫塵雪還是依言照做,換了個方向走。

沒過多久,那道低冷的聲音又響起來:“左轉。”

如此換了四次方向,醫塵雪終于忍不住,不再輕車熟路地調頭,而是眯着眸子,轉過身來盯着司故淵。

為什麽你不能直接走到前面來帶路?

他沒說話,但臉上明晃晃地就寫着這句疑問。

司故淵張了下唇,正要說些什麽,下一瞬先飛出去的卻是手裏的劍。

劍氣擦着醫塵雪耳邊垂落的幾縷墨發而過,在身後激起一陣劍鳴,強勁的冷風倏然獵獵作響在後背,衣袍墨發都跟着翻飛。

還未碰觸到醫塵雪的那團黑霧散了個幹淨。

醫塵雪稍微用力閉了下眼,在那陣勁風弱下去的時候,愣愣地看着司故淵。

這回再不用問,他已經知道司故淵為何不肯走在前面了。

“你的劍,不是以前用的那柄了。”醫塵雪不想再談論走前面還是走後面的問題,索性挑了個話題,先開了口。

雖是拿來當擋箭牌的問題,但問出口後他就發現,他似乎也是在意那柄劍的。

從前司故淵教他紙傀之術,他也教過司故淵劍術。

司故淵在劍術上極有天分,持劍的模樣也不像第一次,醫塵雪還曾開過玩笑,說他天生就是為劍而生的。

後來他們同去椿都,司故淵的劍便是裴塬相贈。

裴家世代劍修,用劍極為講究,所藏名劍也有許多。因了他與司故淵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裴塬才會挑了一柄上好的名劍贈給司故淵。

醫塵雪見過那柄劍,不是現在司故淵手裏握着的這柄。

“不稱手,所以換了麽?”醫塵雪又問,半垂的眼裏隐着一絲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落寞。

他聽見司故淵說:“不是,那柄斷了。”

說得那樣輕易,就好像,那劍斷不斷都沒什麽兩樣似的。

醫塵雪“哦”了一聲,想說些話來掩一掩心底漫上來的失落。

他問:“那你手裏這柄,是誰送的?”

他語調稀松,幾乎能夠蒙混過關。

但在司故淵這裏不管用。

司故淵往前走了幾步:“醫塵雪,擡頭看我。”

“……”

你說擡就擡?

醫塵雪最是擅長心口不一,心裏這麽想着,卻在司故淵話音落下時,擡頭直盯着司故淵的眼睛。

“不是旁人送的。”司故淵沉緩的聲音響在近處,“裴塬送的那柄,也還收着。”

“不是斷了麽。”醫塵雪小聲嘟哝了一句,語氣軟了許多。

司故淵凝眉望他:“誰告訴你的,斷了就要丢,什麽道理?”

醫塵雪默了片刻,擡眼道:“斷了就沒用了。”

劍是這樣,人也一樣。

醫塵雪似是想要他承認斷劍就該扔掉,不再顧惜,但他看着司故淵的眼神又無端帶着某種期許。

司故淵就在那一片期許裏,擡手抹了下他的眼尾。

“會修好的。”他說。

***

跟着司故淵的指引,彎彎繞繞走了不知多久,他們才看見了那棵槐樹,以及旁邊破敗的張家酒樓。

說是酒樓,其實已經同一堆廢木沒有什麽區別了,歪歪斜斜地倒塌着,仿佛風一吹就會盡數傾倒。

但不知是何原因,就像是有人撐着那未完全塌落下去的一角,讓這座酒樓堪堪立住了,不至于塌下去,木屑四濺,成為一堆真正的廢墟。

就連那棵槐樹,也像是迎來了一場漫長的凋零,樹幹枯朽,見不到一髻白花,只餘下稀稀疏疏的黃葉,固執又無力地拽着枯木,不肯落下來。

不過那槐樹極高,枝幹延伸極廣,不難想象到它枯敗前的模樣。

定是枝桠瘋長,落得滿城綠白。

“這裏的怨煞氣息,好像弱了些。”醫塵雪擡頭望向槐樹頂端,那裏零星綴着幾片綠葉,它眯着眸子瞧了半天才瞧清楚。

司故淵“嗯”了聲,也跟着擡眼望去。

那是槐樹的最高處,只憑肉眼其實不容易看見,但因為別處的葉子都是枯黃幹裂,便又十分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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