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困縛

第55章 困縛

“司故淵, 你看見什麽了?”

這當然不是指尋常的看見。醫塵雪失了靈力,近處尚可感知,但那槐樹頂端太高, 除了看見那一點綠,他什麽也感知不到。

只是憑直覺,他覺得那裏應該還有別的東西。

司故淵從那處收回目光, 動了唇道:“殘魂。”

醫塵雪眸光微動:“死魂?”

“不,生魂。”

“生魂?”

醫塵雪有些驚訝,這城中怨煞橫行,能有死魂殘留其中已是件奇事,竟還是生魂?

司故淵點了下頭:“嗯,只是太弱了, 撐不住多久也要消散了。”

“那就沒辦法了。”

醫塵雪将狐裘往下拉了點,方便說話:“我沒見過這種陣,就算能破陣, 這殘魂只怕也撐不到那個時候了。”

司故淵沒接話。

大概是想起了一些事的緣故, 醫塵雪很輕易就能辨認出司故淵的沉默是出于什麽緣由。

他偏過臉來:“司故淵?”

好像是太久沒叫這個名字了,醫塵雪總習慣叫了名字再問話:“你知道這個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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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故淵像是想起了什麽不太好的事, 眉心微擰着,良久才擡眼看向醫塵雪:“這陣……只是媒介。”

媒介?

那便是連通了天地間某一處的兩端。

如此便容易想明白了——這座城裏怨煞沖天,而落仙臺靈氣強盛, 必然是有人想要化解那些怨煞,才會落下此陣來連接這座城與落仙臺,借落仙臺的靈氣壓着那些怨煞。

醫塵雪想起來裴時豐說過,椿都邊界近來常有異動, 邪祟妖物頗多。

現在看來, 起因便是這陣中的怨煞了。

邪祟妖物, 最喜的便是這些怨煞之氣。裴塬身上的黑霧,多半也是在這裏沾染上的,他知道了落仙臺有異常,才會引着他們前來。

但又是何人落下此陣,将落仙臺作了這萬千怨煞的承接之處呢?

醫塵雪想不明白,便抛開這個念頭,問了別的:“那這陣要怎麽破?”

司故淵似是對這陣了如指掌,想也沒想便道:“陣法連通兩端,只要斷了一處,這陣便會不攻自破。”

這座城在哪兒他們無處可尋,便只剩下落仙臺,可醫塵雪思忖半天,還是猶豫:“意思是,要炸了落仙臺麽……”

這多少有些對不住裴塬。

況且他們都在陣中,想出去就要破陣,而破陣之法又與落仙臺扯不開,出不去何談破陣,不破陣又何談出去?

循環往複,這是個死局。

司故淵似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溫溫沉沉說了一句:“不必憂心,陣外有人。”

醫塵雪正想問是誰,便聽得頭頂一陣轟響,整座城都似是晃動了一下,隐有坍塌之勢。

自他們接近槐樹後就再沒有響起的那些聲音,再度嘈嘈切切的亂成一片。

還來不及聽清他們說了什麽,醫塵雪就被拉了一下,撞到了另一個人的氣息裏。

他只覺腳下一空,似是地面裂開了,所有的一切都傾倒下去,他整個人的重量便都落在了另一個人的身上。

他能感知到四周有怨煞的氣息,卻已不如先前那般濃重了,隐在那些黑霧裏面的東西,漸漸清晰地顯露出來,那是一張又一張——

或茫然、或悲戚的人臉。

“想起來了,我想起來我是誰了。”

“我也想起來了。”

“我生在這裏。”

“我認得你的聲音。”

……

終于……想起來了。

此刻,那一張張人臉一個接一個地哭出聲來,開始是小聲的啜泣,後來便是難以抑制的竭力哭喊。

這悶了不知多少年的悲傷,如今終于有了哭泣的緣由。

***

這座城,曾有過一個與花家、與城裏所有人,牽絆極深的名字。

花槐城。

只是自那大陣落下當日,前來驅除邪祟的傀師,或是因緣際會途經此地的凡人,再也沒有人記得這個名字了。

就連生在這裏、長在這裏的他們,也日漸記不清這個名字。

他們被困縛在這裏,不得解脫,又因執念不願解脫。

起初,他們看見那棵槐樹華蓋如雲,心裏尚有些慰藉。

但後來槐樹也不再開花了,只剩一場又一場的花落。

落完了,一朵花苞也沒再生出來。

他們就在那些花落中,恍然意識到,是自己身上纏裹着的那些黑霧,讓那棵槐樹日漸凋零,再無半點生機。

也許,不再靠近,槐樹就會再開花,再枝繁葉茂吧。

他們這麽想着,便不再到那棵槐樹的近處去,只遠遠地看着、游蕩,常常擡頭望一眼,盼着某一日,會再看到滿樹綠白。

可是望着望着,他們就忘了,為何他們要日複一日地望着那棵枯敗的槐樹。

甚至……那已經瞧不出槐樹的模樣來了。

可他們依然毫無懷疑地,認為那是一棵槐樹。

直至今日,有生人入陣,破了陣,他們才想起來自己是誰,想起來這裏曾是一座人來客往、無災無禍的安樂之城。

也終于知道,為何他們會困縛于此,頻繁地、執着地,望向那枯敗、不生花的槐樹。

那株槐樹,在這座城還未建成之前,就生在那裏。

它從一開始就生得極高,綠蔭遮住了一大片房屋,像是庇護一般。

正因如此,那條街市才會是這城中最熱鬧之處,張家酒樓才會人滿為患,客進客出,從無斷絕。

但也許是花槐城太過安逸,福澤太多,總要有點兒災禍降下來,讓他們經歷一些不如意,才能符合這天地間此消彼長的道理。

那一日,槐花順着涓涓河水流到城外去,花家的小公子沿着河岸走,花城主難得有閑暇,陪同着一道去撈槐花。

花家的小公子叫做花愁,從小便聰明伶俐,城裏的人都以為,他以後是要繼承父親衣缽,成為新任城主的。

但這樣的以為,最終并未能夠實現。

花家父子從城外救回來一個人,他的眼睛受了傷,在花家休養了很長一段時間。

那段時間裏,幾乎花槐城的每個人都見過他。

雖然眼睛蒙着白布,但他說話溫聲溫氣的,十分謙和有禮,花槐城的人都很樂意同他說話,聽他講西池的山水風物、奇聞秘術。

可是有一日,溫良的公子忽然就變得比鬼魅還要可怕。

不知是從哪裏先爬出來的黑蟲,咬傷了誰的眼睛。

痛苦的尖叫聲響起的一瞬,越來越多的黑蟲從檐梁上、竈臺下、水井裏、石橋底爬出來,屋內屋外,密密麻麻的全是那樣的蟲子,尖叫聲、哭喊聲,此起彼伏。

那一瞬,強烈的恐慌席卷全城。

他們之中的不少人都曾見過那種黑蟲,并驅使它們進行過鬥蟲的游戲。

那是從西池而來,被花家父子所救之人,養的蠱蟲……

剝膚之痛,食骨之痛,他們嘶聲竭力的哭喊聲、求救聲,湮沒在一片觸目驚心的血海蜿蜒之中。

而往日裏與他們談笑的人,就站在那猶如萬蟻傾巢的城門前,望着城內的一切。

他已經摘下了蒙着眼睛的白布,那雙眼睛裏毫無悲憫,淡漠得讓人心底蹿起的寒涼直穿骨髓。

那人曾說過,蠱蟲能食人肉白骨,是極其危險之物,只有在蠱師身邊才會安安分分。

所以他承諾,他會将蠱蟲看管好,絕不會讓它傷人性命。

花槐城內,無人不信他。

然而在那混亂又凄厲的嗥叫聲中,任憑被蠱蟲啃食得血肉模糊的他們如何呼救,曾溫聲對他們許下承諾的人仍然沒有半分動容。

為什麽?

為什麽偏偏是他們?

花家父子的善舉,憑什麽帶來的是這樣的結果?

他們之中的許多人,還未娶妻生子,還未得嫁良人,便要死了麽?

花家的小公子,才五歲……

在那樣一場無妄之災中,他們無力護住自己,無力護住親人朋友。

可他們一定要護住些什麽……

于是,在被蠱蟲吞食殆盡,化為怨煞之際,憑着同樣的執念,他們拼命将那個常蹲在槐樹下撿花的孩子護在身下。

最終,于萬千怨煞中,他們保住了花愁的一縷殘魂,将他放到了槐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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