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歸墟
第57章 歸墟
醫塵雪雙手攏在袖裏, 從高樓上俯視着那幽青的長龍,映着人間的煙火,讓他心裏無端升起了點異樣的感覺。
只是他說不清那是什麽, 似乎是某樣遺失太久的東西,一點一點漫上來了。
某一瞬,長風倏然而起, 浮在空中的天燈微微晃動,火光曳曳不止。
醫塵雪擡手擋了一下臉,眸光透過手指間的縫隙垂落下去——
先前只顧着看那些燈火,他現在才注意到,那些鬼魂一只緊挨着一只,後一只鬼魂的青燈總能照着前一只鬼魂行進的路, 前一只鬼魂的青燈又照着更前一只鬼魂的路,每只鬼魂手裏的青燈,并不只是光顧着自己。
醫塵雪忽然怔住了。
長風驟起, 他猛然睜了眼。
他似乎……曾見過這萬鬼過境的場景, 于千年前……
那時,也有一只鬼魂提着青燈, 跟在他身後,替他照亮了長路。
***
那是個冬日,天地間許多地方都在落雪。有人在氤氲白氣中出生, 也有人在冰天雪地裏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醫塵雪不一樣,他那時已經死了很久了,成了孤魂野鬼,漫無目的地飄蕩在大雪中。
青布長衫拖在皚皚白雪上, 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鬼魂沒有生前的記憶, 不記事不說話, 只能靠一盞青燈指引方向,去生前舊地走一遭,見見舊人。
但醫塵雪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他手裏沒有青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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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做了有違天道之事,受了天譴,天道的慈悲落不到他身上。
哪怕是生前罪孽深重之人都能得到的青燈,他也沒有。
而別的鬼魂沒有的,譬如人的情感,他卻有。
這也是天譴。
天道讓他記住他曾是人,卻不肯讓他記得自己是誰。
他以為,也許他要在人間游蕩幾十年,幾百年,甚至幾千年,等上無數個難熬又綿長的秋收冬藏,才能得那一盞指路的青燈。
他曾見過許多鬼魂,提着青燈從他身邊飄過。
那些鬼魂都有要去的地方,要尋的人。
唯獨他不能有。
他駐足在無邊雪地中,一動不動,不知道過了多少個日夜輪轉。
有一天,在那白茫的一片中,忽然亮起了一點幽幽的火光,仿佛是天地間唯一的色彩,映得絮絮白雪都暖了起來。
鬼魂的身體本不知冷暖,可那時候,那一點微弱的火光,無端讓他一只連心髒都沒有的鬼感受到了暖意。
那也是一只鬼魂,罩在破爛的青布長衫下,像是遠方而來的旅人。
但他手裏提了青燈。
在那只鬼魂經過身邊時,醫塵雪給他讓了路。
得了青燈的鬼魂是要去往昔之地,再到歸墟入輪回的。與他這種受了天譴的不一樣。
醫塵雪給許多鬼魂讓過路,這已經成了下意識的習慣。
但因為少見形單影只的鬼魂,他的目光便在那只鬼魂身上多停留了一會。
很快他就發現一個很奇怪的事實,那只提着青燈的鬼魂繞過他身邊,竟停在了他身後,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是因為被盯着看,所以不走麽?
醫塵雪這麽想着,便收回視線,緩慢地扭過頭來,随意揀了個方向飄去。
只要走遠一些,那只鬼魂就會離開吧。
好像成為鬼魂之後,他就不再會去深究一件事的緣由,所以只是簡單地認為,是他的審視阻了那只鬼魂的去路。
然而,醫塵雪飄出去好遠,白雪壓枝發出簌簌聲響,他回頭望去,那只鬼魂仍然提着青燈跟在他身後。
他停下來,鬼魂也停下來。他一動,鬼魂也跟着動。
醫塵雪成為鬼魂以來,第一次碰上這樣的怪事。
鬼魂過境,形單影只的有,成雙成對的也有,見得最多的是成群結隊的。
他們雖姑且算是成雙,但一只有青燈,一只沒有青燈,這樣的組合放在什麽時候都很奇怪。
醫塵雪很想開口問一問,但他是無法說話的,即便他說了,跟在他身後的鬼魂也未必聽得懂。
于是從那一天起,人間的花開花落,生命的新生消亡,不再只是醫塵雪一只鬼看着了。
跟在他身後的鬼魂總是和他保持着适當的距離,讓青燈的火光能照亮前路。
醫塵雪原以為,也許是青燈出了什麽差錯,沒有指引這只鬼魂去往生前舊地,但天道總不會放任不管,時間久了,青燈自然而然就會修好,這只鬼魂終有一天也會離開。
到時,又只剩他一只鬼看青山,看雲起,看這人間燈火醉風煙。
可是寒來暑往,一場又一場花落,一段又一段長路,這只鬼魂還是提着青燈,始終落了點距離跟在他身後。
這種時候,醫塵雪反而有點感謝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天譴。
尋常鬼魂不知人情冷暖,他卻知道。
尋常鬼魂不懂因果緣分,他卻明白。
尋常鬼魂也不會因為另一只鬼魂的陪伴而生出歡喜、慰藉,但他會。
茫茫天地間,大雪覆白梅。
在不知第幾輪這樣的寒冬裏,醫塵雪迫切地想要轉生為人。
他十分想同那只鬼魂說上話。
于是,他不再循規蹈矩地等待着屬于自己的青燈,他決定去往歸墟。
天譴的好處還有一個,別的鬼魂只會跟着青燈的指引前進,他卻可以想去哪兒去哪兒。
那一日,遠山如黛,雲霧缭繞其間,他和那只鬼魂駐足在山上,等鬼魂過境。
他們等了好幾個日夜,終于在一個起風的夜晚,等到山腳亮起了一點火光。
接着越來越多的青燈從那裏亮起,整條山路都是提着青燈的鬼魂。
星星點點,恰似山下的人間煙火。
長風驟起的瞬間,醫塵雪回頭,看向了跟在他身後的那只鬼魂。
就如同此刻,他站在檐梁上,目之所及處,椿都內的萬千鬼魂提着青燈,正往城外遷徙。
那一刻,他像千年前一樣轉頭望去,看見司故淵垂着的眼眸裏映着火光。
醫塵雪蜷了手指,模模糊糊地聽見司故淵在叫他。
大概是久久沒有等到回應,司故淵轉過身來,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臉:“太冷了麽?”
那一下的碰觸讓醫塵雪回了神。
他卻沒有回答司故淵的問話,只是眯了眸子,盯着滿城的青燈,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司故淵,你知道麽?”
司故淵接了話:“什麽?”
醫塵雪偏臉朝他看過來:“這麽多鬼魂過境,若是不小心混進去一個生人,最後也會誤入歸墟的,若是混進去的是一只鬼魂,就更容易進入歸墟了。”
“……”
歸墟落在天地間哪一處,至今也沒有人知道,只有鬼魂,才能在青燈的指引下去往歸墟。
生人誤入歸墟,會無知無覺睡過去,醒來後便覺是做了一場夢,對歸墟的印象也會逐漸消逝,不再記得到過歸墟的事,只偶爾會因為某種契機,暫時想起來自己曾見過那樣一個金光四溢的地方。
生人尚且能因為被鬼魂蓋住氣息,誤入歸墟,鬼魂更是如此。
哪怕沒有青燈,萬鬼同行之下,也能鑽了空子去往歸墟。
若是千年前,醫塵雪還只是一只沒有青燈的鬼魂,他必然不知道自己是誰,因何而死,又為何落下天譴。
可是現在不一樣。
他于同樣萬鬼提燈過境的場景中窺見一千年前的過往,想起來自己究竟是誰了……
一千年前,他有着與一千年後一樣的名字。
他叫醫塵雪,山下的凡人常會稱他的另一個名字——無相。
“司故淵,我記得你說過,你知道那位命仙的本名。”
醫塵雪完全側過身來,額前的墨發被風吹得有些擋視線,但他仍然目不轉睛地看着司故淵。
“你一早便知,我就是那個無相麽。”
“跟在我身後的那只鬼魂,是你麽?”
“觸逆天道的人,不得往生,那我是怎麽入的輪回?”
問着這些問題的時候,醫塵雪頭一次,面若寒霜。
司故淵卻只是看着他,不發一言。
良久的沉默之下,長風并未歇止。
醫塵雪喉間滾了下,也許是長風煞人,他眼睛有了點酸意。
但他始終強撐着,不肯露出一絲破綻來。
“司故淵,為什麽你會知道那個陣法?”
“……”
時至今日,醫塵雪才恍然明白,為何這人會阻攔他以命仙的身份給司蘭卿留下警示。
司家發喪那日,他曾問過司故淵,是否也怕違逆天道。
司故淵答他:“很怕,因為見過。”
當時他沒有深究這話,反因為自己肩上的天譴印而覺得他們同病相憐。
如今想來,哪有什麽同病相憐,不過是有人,于千年前承接了他的那份天譴,讓他得以入歸墟,入輪回。
裴家府宅內,這人說起觸逆天道的“無相”,沒有憎惡,反是嗓子裏悶出來一聲載了無限悲哀的“嗯”。
醫塵雪那時還奇怪,為什麽這人會為了一個有違天道的人悲哀。
現在他知道了。
因為這個人就曾站在一千年前的那場長風裏,看着無相落下天譴,被後人遺忘了名姓,又成為鬼魂游蕩在天地間。
連接花槐城和落仙臺的那種陣法,也曾被人使用過,用來承接一個大逆不道之人所受到的天譴。
生人誤入歸墟會被譴回,沒有青燈的鬼魂鑽了空子進入歸墟,也一樣無法入輪回。
千年前成了鬼魂的醫塵雪不知道這一點,但千年後重修蔔術的醫塵雪卻比誰都清楚。
若非有人替他受了天譴,他現在合該還是一只鬼魂,不知自己是誰,不知要去往何處。他會一直游蕩在這熱鬧又安靜的天地間,直到天道允準,饒恕他的罪孽。
所謂天譴,他一個人受着就夠了,為什麽還要有一個人……
想明白了這些的醫塵雪幾乎怒不可遏,他眯着眸子,眉心緊擰着,一字一頓地質問,字音咬得極重:“司故淵,你可蠢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