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明燭
第66章 明燭
明燭擡手, 兩根手指從上往下,抹過額心。很快,那裏就露出來一個血紅的印記。
“婆娑印。”醫塵雪雖不記得那一面之緣, 但這個印記他卻是知道的。
出了燼原後,他做得最多的事便是看書,尤其是舊書。
起初是為了修複靈根, 恢複靈力,但嘗試了許多方法,攢聚起來的靈力依然會很快流散,并無什麽用處,反倒是幾次險些丢了命。
也因為看了太多舊書,他才會認得明燭額上的印記。
大抵是與他肩上的天譴印有相似之處, 醫塵雪在看見那印記的時候并不高興,甚至蹙了眉。
明燭卻似是習慣了那印記的存在,仍然笑着:“還以為二位真忘了, 看來也不是全無印象。”
醫塵雪朝那個叫雲淮的紙傀望了一眼。
因為身邊無人, 所以才與紙傀為伴麽?
收回視線的一瞬,醫塵雪垂着的眸子裏似是多了一絲落寞, 只是很快又消失不見。
他看向明燭:“秦叔說,這個紙傀是你撿來的?”
盡管秦叔篤定這個說法是假的,但醫塵雪卻有些相信。
明燭應道:“是, 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醫塵雪按了一下司故淵握劍的手,下一刻,司故淵便将劍收了起來。
二人一坐一站,司故淵抱着劍站在白梅樹下, 醫塵雪在石桌旁坐下, 神色平靜認真:“關于他的來歷, 将你知道的告訴我,我便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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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燭其實想不明白,眼前的人為何會那麽快就改了主意,但他轉頭看了雲淮好一會兒,還是還是坐到醫塵雪對面。
那些已經蒙塵的過往之事,他曾以為不會再有任何人聽見,卻在今日一一訴諸于口。
***
其實他也不記得那是哪一年,又是什麽樣的時節了。
記得最清楚的,是他眼前的一片猩紅。
他殺了許多人。
那些人裏有他的敵人,也有他的戰友,還有許多渴望着他帶來安樂的普通百姓。
但是沒有,他只帶來了殺戮。
無盡的、沒有生還的殺戮。
盡管那也不是他所期望的,可他依然那麽做了。
在那之前,在他舉起手中的劍刺向同袍時,在他良知尚未泯滅的最後一刻,他都仍然堅信着,只要他們死守城池,就能等到援軍。
直到送出去的最後一封書信被退回來,他才明白,所謂生不逢時,是如何的大悲之事。
居上位者,并不在乎他們的生死,也不在乎滿城百姓的安樂。
将士的浴血拼殺,百姓的感恩戴德,似乎都是理所當然的事。只要上位者一句話,就可以被全部抹殺掉。
只是一群士兵,只是一座城池,于上位者而言,損失的不過是毫厘。
可是他們有血有肉,他們有家有親人,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想要歸家。
但上位者只在乎榮華,并不在意他們的死活。
城門大開,他握緊了手裏的劍,臉上再也沒有昂揚的鬥志。
那一刻,他視死如歸,卻不是為身後的孤城和百姓,而是為他自己。
刀劍相撞之下,分不清是誰的血濺在臉上,腳下踢到的又是誰的手足頭顱。
那一張張的臉,都像是被罩在血霧後面,認不出來是誰了。
有許多瞬間,他想,只要有誰刺穿他的身體,割開他的脖頸,他就不用再背負着任何東西,信念、榮耀,都将不複存在。
那何嘗不是屬于他的解脫?
可是他沒有死。
身邊一個接一個的人倒下去,他依然活着,舉起那染血的劍,一味揮砍、斬刺,沒有明确的目标,亂得毫無章法。
他很清楚,憑他一個人,殺不完敵人,救不了士兵和百姓,也護不住這座殘城。
可他依然沒有倒在血泊之中。
不知是因為恨意,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執念。他明明已經筋疲力竭,無力再舉起手中的劍,他明明已經閉上了眼,下一刻就會成為萬千屍首中的一具。
但他還活着。
支撐着他站起來的,仿佛不是他自己了。
腦海裏的聲音說:“讓一切長眠于此吧。”
是啊,與其做俘,還不如就埋葬在這裏。
敵人還是戰友,恨他的還是敬他的,所有人都該死,所有人都無辜。
既然辨不清,救不了,那就一起殁亡、消逝于這黃沙和長風。
那一刻之後,他手中的劍不再只揮向敵人。
還有他身後的士兵和百姓。
那時他雙眼前只有一片血霧,看不清那些人臉上是什麽樣的神情。
也許是恐懼,也許是驚詫,也許是憎恨。
什麽都好,什麽都沒所謂了。
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将葬在這廣闊天地間。
直到除他之外的最後一人死去之時,他都是這麽以為的。
但他沒有死。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逐漸清醒過來,想起來自己做了什麽。
身上的傷口盡數愈合,無論他再給自己落下多少劍痕,只一瞬又會恢複如常。
他嘗試洗去滿臉滿手的血污,直至河水中映出一張淨白的臉。可他看見的,仍然是觸目驚心的紅色,就連那流淌着的清河,在他眼裏也是一片殷紅。
額上不曾見過的印記,被河水映得發亮。
他跌跌撞撞跑着,不知要往何處去。
身後屍山血海,明明離他越來越遠,卻仿佛離他越來越近。
後來,山上的一座古寺收留了他,他在神佛前細數了自己的罪孽,整日忏悔,渴求神佛渡他。
但始終未有回應。
為他落戒的師父說:“萬方因果,唯有自渡。”
他離開了那座古寺,去了許多傳聞裏的兇險之地,可每一次,都是安然無恙的走出來。
那大概是又一個百年過去,他又回到了那片戰場,但歸來的不是守城的将軍,只是一個叫明燭的和尚。
他在那方埋骨之地待了許多年,想起過很多人,很多地方,但他依然留在那裏,日複一日,像是在等着什麽。
直到骸骨石縫中生出了紫花,蕩開一片,稀稀落落綴在白骨之上。
他久違地擡眸,看見了一個人。
那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與滿地的骸骨格格不入,卻又與那些細小的紫花格外相襯。
少年蹲在白骨之中,正一朵一朵地摘下那些紫花,攏到懷裏。
“你叫什麽名字?”
太久沒有與人說話,他走過去搭話時,聲音又沙又啞。
那少年擡頭看他,眼裏清明又茫然,歪了下頭,似是沒聽清他說了什麽。
于是他咳了好幾聲,清了清嗓子,又問了一遍:“你叫什麽,為何會到此處來?”
少年依然看着他,并未答話。
也許是身上有疾,無法人言。他這麽想着,頓時有些久違的失落。
可當他再次擡眸時,一捧紫花卻遞到了他眼前來,鮮亮至極,有很淡的香氣從他鼻下掠過。
腐屍的氣味在那一刻徹底消散了。
少年摘來的花太多,一雙手并不能捧全,漫出來的便往下落到腳邊,鋪成一小片花海,蓋住了森森白骨。
那一瞬,長風忽然又顯得溫和起來,不似利刃那般割人了。
他目光落在少年額間的金色雲紋上,想着人總要有個來處,便道:“我叫你雲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