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排練

第15章 排練

第一輪話劇排練開始,地點在波樓劇院。

的士在門庭冷落的劇院大門口停下,孟亦舟收到一條短信通知,試鏡地點變更,讓他聯系另一位負責人。

他給對方撥去電話,等了好久,那頭才磨磨蹭蹭接起來。

孟亦舟自報了家門,說:“您好,我收到通知,展廳臨時變更,胡院長讓我跟您聯系。”

電話那頭的人打個了哈欠,操着懶洋洋的腔調,說自己有事來不了,另外安排了保安等着,然後啪一聲,挂斷了電話。

好個推诿扯皮。

沈晚欲瞥見他微微擰眉,問道:“怎麽了?”

孟亦舟眉間那點不滿很快消失,他揣起手機:“沒怎麽,讓我們自己找人。”

李翹覺得奇怪,蹙眉問:“展廳怎麽走?”

孟亦舟聳了聳肩:“沒說,進去問問工作人員。”

“那要不分頭行動,也好節省時間,”沈晚欲擡頭環視了一圈,“我去側門那邊找。”

孟亦舟點了點頭:“等會兒電話聯系。”

場內燈光昏暗,諾大的劇院顯得空蕩。

幾個人順着曲折走廊,繞着綠頂樓繞了将近有半個小時,除了三五個來打卡拍照的年輕人,沒見着任何一個工作人員。

夏日的太陽爬得快,院內漸漸亮起,離約定的時間一分一秒逝去,焦躁的情緒浮動在空氣裏。

李翹扛着一臺笨重的攝像機,熱得汗流浃背:“這麽大個劇院,人都死了不成?”

梁斌瞧他不大高興,以為他走累了,伸手拍了下李翹的後頸:“那攝影機給我吧,我來。”

李翹像被蜜蜂蟄了一下,猛地轉過身:“別他媽碰我!”

那人突如其來炸毛,吓得梁斌腳步踉跄,差點沒翻一跟頭,幸好孟亦舟出手攔住他。

梁斌站穩了,擡起頭:“你哪來的毛病,一驚一乍的。”

孟亦舟收回手:“誰讓你捏人軟肋了,這小子的脖子不讓人碰。”

“真的假的?”

孟亦舟有心開玩笑緩解氣氛:“我有次不小心搭了一下,被他追了我一條街,差點沒橫屍街頭。”

見他還要再說,李翹一眼瞪過去:“閉嘴,煩不煩。”

說完,一股無名火順着腳底心竄上來,他幹脆破罐破摔,将支架砸去地上:“熱死了,不走了。”

孟亦舟觑着他:“耍什麽少爺脾氣。”

“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那幫人就沒拿咱們當回事,真有心借場地,至于這麽敷衍麽,都繞了半個小時了,媽的,連個鬼影都沒見到,”李翹沒受過這種氣,噼裏啪啦往外蹦髒話,一會兒罵“王八蛋”一會兒又罵“趨炎附勢的狗東西”,活像一只炸毛的貓。

接《歡墟》前周柏安就告誡過孟亦舟,這劇不好做,他也預設過會遇到的麻煩和困難,這年頭,影視圈逐漸失去了底線,眼裏只有流量和票房,觀衆追求爽平快,資方瘋狂制作爆米花電影,畸形市場幾乎扼殺了冷門好作出頭的機會。

想到這裏,孟亦舟扯出一抹極輕的弧度,像無奈自嘲。

“行了,別罵了,”孟亦舟瞧了眼天上的毒日頭,“這麽熱的天,省點力氣吧。”

“哎,你們幾個是不那滬影大學的學生?”旁邊小道上,不知從哪冒出來一個男人,保安打扮,腰間系着一竄鑰匙。

孟亦舟擡起手,揮了揮:“您是負責跟我們對接的人嗎?”

“對對對,總算找着人了,”保安哝咕了幾句,催促道,“快跟我走。”

那保安态度散漫,邊走邊嘀咕,大概電話打不通,還得麻煩他出來找,耽誤他休息之類的。

孟亦舟充耳不聞,拎起着服裝道具,邊走邊給沈晚欲打電話,讓他過來。

繞過小花園,穿越一條僻靜的長廊,眼前出現一座希臘複古風的大堂,舞臺寬敞,門口兩側是供演員換衣服和化妝的地方。

場內架設好了設備,有一群人站在四臺攝影機的後面,裏頭有選角導演、燈光師和場務,都是跟黃永艱有交情的人。

孟亦舟走到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面前,禮貌地說:“請問是姜濤,姜導嗎?我是《歡墟》劇組的工作人員,也是這出話劇的負責人。”

姜濤摘掉墨鏡,從上到下打量了孟亦舟一遍,那目光說不上來,挺讓人不舒服。

“約好的八點,已經過了十分鐘了,”姜濤揚起手腕上昂貴的手表。

“不好意思,路上堵車。”

“知道堵車,不會早點出門?”姜濤将墨鏡卡在耳朵後面,露出一雙似狐貍般精明的眼睛,“告訴你,今兒來這的都是圈裏有頭有臉的人物,每人一分鐘你們耽擱得起麽?”

孟亦舟姿态不卑不亢,說:“對不住,讓各位老師久等了。”

姜濤只當他是普通學生,又見他端着架子,不得不教教他怎麽做人。

旁邊的助理瞅了孟亦舟好幾眼,越看越覺得眼熟,他連忙扯了下姜濤:“姜導快別說了,他好像是那個,孟浩欽的兒子。”

姜濤眉峰微微揚起,有些驚詫。

“……孟浩欽?”

孟浩欽是誰,這行的頂尖導演,就是二十個姜濤也比不了。他從前在跟過孟浩欽的劇組,一跟五個月,跑了七個國家,雖然只是個做苦力的。

得罪了大導演的兒子,姜濤頓時尴尬的不行。

“瞧我這急脾氣,說話就是不過腦子,”姜濤連忙上前兩步,哈腰點頭地握住孟亦舟的手,“好多年沒見,都快認不出來了。我和你老爸是故交,還吃過你的滿月酒呢。”

孟亦舟臉色不變,回握了一下:“是麽,那姜導有空來家裏吃飯。”

他又說:“遲到的事,我待會兒親自跟各位老師賠禮道歉。”

姜濤擺手,忙說沒事:“十分鐘而已,哪用得着道歉啊。”

李翹貼牆站立,聞言,抱着胳膊冷冷一哼:“喲,現在不怪咱孟少遲到了。”

他是他們那群人裏性子最耿直的一個,喜惡全憑心情,從來不讨好誰奉承誰,尤其讨厭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那一套。

視線移到李翹身上,看那身打扮,猜測這人可能是某個有錢人家的小公子:“這位是?”

李翹滿腹怨氣沒地撒,他皮笑肉不笑地蹦出一句:“老子是你爹!”

看到姜濤吃癟,孟亦舟唇邊浮現一個極淺極淡的笑容,轉瞬即逝。他走過去,站在兩人中間:“他開玩笑呢,姜導別介意。介紹一下,這是視覺系的李翹,攝影組的,負責拍攝。”

那頭剛裝完孫子,姜濤不好說什麽,只得讪讪一笑。

試鏡的演員換好衣服等在外面,孟亦舟快速掃了一眼,說:“我看演員們都到齊了,時間也差不多,現在開始吧。”

《歡墟》的主角還差一個,劇組商量後打算從來濠江藝術學院的學生裏挑,一共十二個人,基本都在外廳候着了。

姜濤問:“先試鏡還是試戲?”

“試戲,正好我們的編劇也在,他對人物形象更熟悉,”孟亦舟示意了一下身旁的沈晚欲。

進門的時候,姜濤就注意到了與孟亦舟并肩而立的男孩,面容俊朗,身材高挑。

目光在兩人間來回穿梭,姜濤說:“都說英雄出少年,照我看啊,小少爺和你這位同學搭檔,這部戲肯定賣座。”

“承您吉言,”孟亦舟客套地笑了笑。

場記給試鏡的演員們發了臨時劇本,只試37場,也就是陸方遠和賀業分開的那場。

其中有吻戲,孟亦舟讓梁斌幫忙搭一下。

現場架好了攝影機,采用四機位拍攝,李翹臭着一張臉把吃飯的家夥架在了正對舞臺的位置。

十五分鐘後,姜濤從一沓資料中挑出其中一張:“第一位張雁,在哪兒呢?”

那男生從人群裏舉高手:“這裏!這裏!”

姜濤說:“準備好了就過去吧。”

細節改動之後,劇本終于入了黃監制的眼。

話劇版比起原著,陸方遠的情感內斂壓抑,賀業更為濃烈,那個向死而生的吻是這場戲全部的精髓。

演員就位,場務打板。

孟亦舟盯着取景框的屏幕,喊:“Action!”

情緒都醞釀好了,梁斌坐在地上,丢掉吸了一半的煙,他突然起身沖過來,一把拽住一只腳踏出門檻“陸方遠”,狠狠堵住他的唇。

演員們身後是一面白牆,一扇髒兮兮的窗簾,他們跌跌撞撞,吻着倒進了簾子裏。

孟亦舟對着李翹打了手勢:“鏡頭拉近點。”

機器再推,屏幕放大了取景框裏的畫面。

梁斌的吻技不錯,看起來既深情又窮兇惡極,那男生仰高下巴,緊緊閉着眼睛,氣息不穩。

李翹明明站在很遠的地方,卻奇怪的覺得他離梁斌很近,耳裏似乎能聽清楚兩人口齒間的一切,聽得他莫名緊張,手心都濕了。

當“陸方遠”爆發了壓抑的哭聲,這場戲随之結束。

孟亦舟打了暫停手勢:“cut!下一位!”

不知道為什麽,李翹居然有些緊張,捏着攝影機的手出了汗,他一擡頭,發現停下表演的梁斌也看向了這裏。

周圍的學生都在竊竊私語,讨論怎麽演才能入孟亦舟的眼,以及第一個上場那哥們錄取的幾率大不大。

只有沈晚欲知道,孟亦舟盯住攝影機的時候微微皺起眉,那哥們大概率沒戲了。

工作狀态的孟亦舟對于沈晚欲而言很陌生,當他盯住鏡頭,披上“孟導”這張皮囊,就像一臺運轉精準的機器,冷酷且不近人情。

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莫名的念頭,孟亦舟像個複雜的矛盾體,他有時圓滑,有時疏離,有時迷人得無可救藥,但在沈晚欲面前,他總是很溫柔,替他擋酒,幫他解圍,會步行二十分鐘去喧嚣的商業街買一碗粥給他喝....

試鏡結束接近傍晚,按流程開了一個短會,經過三輪投票,定了最終入圍的演員。

梁斌從會議室出來,随便找個地方坐下,又抽了一支煙,試圖将情緒從戲裏剝離。

李翹撞了撞他的肩膀:“入戲了?還好吧?”

梁斌眯着眼睛,碾滅了還剩下的半支煙,舒出一口氣,撐掌起身,說:“沒事,我去撒個尿。”

“等等我,我也去。”

衛生間基本沒人,梁斌提起褲子,走到洗手臺前,對着鏡子吐出一小截紅通通的舌頭,這才像是回過神來:“嘴都親麻了。”

“我操,”站在旁邊的李翹差點被尿滋了一手,“你他媽真吻啊?”

梁斌無所謂地嗯了聲,捧了一掬涼水摸了把臉,說:“不真槍實戰,怎麽試得出誰是真正的陸方遠。”

那點震驚很快消失,李翹洗完手,踱步移在他旁邊,撞了撞梁斌的肩膀,問他:“诶,什麽感覺啊?”

梁斌不動聲色,抽廁紙擦幹淨手:“什麽什麽感覺?”

“少裝蒜了,”李翹沖他眨眼睛,“說說,跟男人打啵什麽滋味?”

梁斌看了他一眼,勾手指示意他靠過去:“想知道?”

李翹湊上耳朵:“說!”

梁斌貼着他的左耳:“我把角色讓給你,趕明兒試試不就知道了。”

李翹耳根頓時有點熱,他照着梁斌的腚踹了一腳:“滾,我就随便問問,不說拉倒。”

梁斌大喇喇地搭過他肩膀:“道聽途說哪比得上親身體驗,敢上梁山的才是好漢。”

李翹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自己和男人嘴對嘴,再把幻想對象變成梁斌,腦子嗡一聲就炸了:“算了,男人跟男人幹那檔子事,惡心死了。”

梁斌帶着笑意的眼神一凝,下一秒又恢複了吊兒郎當的樣子,甩了李翹一臉水珠:“你才惡心。”

李翹被糊得睜不開眼:“操,找死啊,弄我一臉廁所水。”

李翹跳去梁斌背上,勒他脖子,踹他屁股,兩人打鬧着出去了。

直到所有聲響消失,衛生間最後一間的門才被推開。

沈晚欲跨步出來,擠了清洗液,認認真真地洗幹淨雙手,然後低着頭,不緊不慢地走回會議室。

“沈師弟。”

聽到熟悉的聲音,沈晚欲擡頭,看到那人正朝他走來。

長日将盡,暮色降臨,橘紅色的餘晖透過窗,在孟亦舟身上畫出明暗兩半,一半像潮水,一半像火焰。

男人和男人接吻,惡心死了——腦子裏猝不及防跳出這句話,驚的他心裏重重一跳。

“開什麽小差呢?喊你半天了。”孟亦舟輕輕地彈了沈晚欲一個腦瓜蹦。

沈晚欲眨眨眼,捂住沒有絲毫痛感的額頭:“你說什麽?”

孟亦舟覺得他不太對勁,俯過身,表情也正經了幾分:“怎麽這種反應?我手勁大弄疼你了?”

“哪兒那麽脆弱啊,又不是瓷娃娃,”沈晚欲不動聲色地後撤一步,拉開與他的距離,“你剛剛喊我幹嘛?”

孟亦舟又仔細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确定他真沒事,他剛想說去前廳找人,姜濤那群人就慢慢從回廊另一頭走了過來。

“姜導這麽忙還撥冗出席,不容易啊,”是個嬌滴滴的男聲。

姜濤冷哼,酸裏酸氣地說:“要不是看在孟浩欽的面子上,誰有空賠那幾個小鬼瞎鬧。”

那人哎呦了一聲:“我說,您也別太小看那小子了,不是說他十五歲就開始拍電影了嗎?”

“十五歲?要不是他老爹,他有本事在片子上署名?”姜濤不屑地從鼻腔裏逸出一聲輕哼,“我要有這麽個爹,不進軍好萊塢都算折辱家門了。”

嬌滴滴的男聲伸出尖細的手指,戳了戳姜濤的胸口:“您現在認一個也來得及。”

這群人笑着揶揄幾句後又有人接着說:“說實在的,這種劇要班底沒班底,要名氣沒名氣,能搞出多大水花。”

“你管呢,”姜濤夾煙的手指着那人的鼻子,“人是孟大導演的兒子,就是拍垃圾也比你叫座。”

沈晚欲聽得怒意中燒,旁邊的孟亦舟卻面色無虞,只撂下一句,“沒必要,走了。”

說罷推開側門,大步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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