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玻璃

08 玻璃

林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穿越過大火時的情景。

那個世界的天空也是灰白色的,可是當她不受控制地轉過身來時,卻看到了截然不同的景色。沒有怪物,沒有奇形怪狀的樓房,給她拍照的人低下了頭,在查看剛剛拍下的內容。神色很專注,垂下眼簾的時候睫毛微微顫動,風吹起了她的長發和裙擺,林幾乎可以聽見周圍草木窸窣生長的聲音。

這是林第一次看清她。

從前的大火只是大火,灼燒時她在黑暗裏停留。後來那片黑暗裏漸漸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林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見她,聲音也很遙遠。起初她不太能明白那個人話裏的情感與含義,只知道那個人很喜歡輕輕地嘆氣,像一根羽毛飄然落地。

林說:“你拍得很好看。”

聲音沒有傳遞出去,因為那女孩不讓她說。林慢慢知道了,只有在那女孩想讓自己說一些特定的內容時,自己才能開口。但這不妨礙她在這副沉默的殼子裏發起對話,無人搭理,但她向來很固執。于是她執着地訴說着,回應她每一次的笑或眼淚。後來她知道了那女孩的名字。暮談。她也知道了那些行為的含義。擁抱,親吻,指甲在彼此身上留下痕跡。

暮談把她拉過來,笑着說哎呀其實我很想要一個淚痣來着,先給你畫一個!女孩的指尖輕輕點在她眼下,有點涼。那一刻她覺得,自己胸腔裏好像有什麽東西開始緩緩跳動了。

暮談有時候會狡黠地笑,大部分時候時候是坐在原地發呆。她喜歡穿大裙擺的裙子,喜歡踮起腳尖轉圈,喜歡在陽光下眯起眼深深地吸氣。林跟在她身後,和她一起看雲、看樹,看貓在腳下打轉,和她一起對着空白畫布嘆息。

她想要更多,想能夠說出自己的心聲,想要能夠觸碰到那個人,就算承受大火燒灼的苦痛也在所不惜。我全都懂的,她默默地說,我理解你的痛苦,理解你的不幸,你所有的心情都通過畫筆傳遞給了我。

我和你一同承受。

可她慢慢發現自己和暮談并不在同一個世界,她只是困在暮談記憶和情緒裏的幻影,甚至都不在同一個時間軸。暮談合上眼,她才能通過大火抵達這裏,像看一場電影一樣看着自己的軀殼變成木偶。可等到暮談醒了,她就要回到畫中去、回到想象的世界裏去。她什麽都改變不了。她只能在那個灰白色的世界一直奔跑,等着暮談再一次入睡。

直到祁安和安安出現。

我終于能夠觸碰到你了。

是的,我是你的角色,你的幻想,是你的工具。

可我是如此地,深愛着你啊。

Advertisement

“一直以來你在哪?你就在那裏看着我嗎?”

“我就在你身邊。我還在你的畫裏。”

“對不起。我讓你去了很危險的地方……我把我所有的痛苦都放在了你身上……”

“沒關系。只要你能夠幸福就好了。”

林的身影開始虛化。她眨了眨眼,意識到自己要走了。

“我要去哪裏找到你?”暮談顫抖着問,“你還會再出現嗎?”

“我和祁安還有安安在一起。”林輕聲說,“我一定會再來見你的。請你活下去。”

13秒。

林僅僅出現了13秒,給了她一個帶着淚的擁抱,然後就徹底消失不見了。暮談抱着她的手臂猛然收緊,最後抱住了自己。懷裏什麽都沒有。其它的幻覺和幻聽也消失了,她的世界萬籁俱寂。

她慢慢地從地面上爬起來,風吹幹了她臉上的淚痕。

大火熄滅了。

安安從高臺上躍下,跑到祁安身邊,把她扶起來。雨把她徹底打濕了,衛衣下隐隐滲出血色。

“你還好嗎?”安安急切地問,在她身邊召出銀白色的光幕。

祁安只是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她擡頭望向天空,雨下得更大了,四處都是奇形怪狀的生物在哭嚎。她幾乎喚醒了埋藏在地下的所有怪物,現在紙人、玻璃人、還有會飛的……眼鏡起霧了,看不清是什麽東西,但總之都沖着她們狂奔而來。

“辛苦了。”安安不由分說地給了她一個擁抱,握着法杖站起來,“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巨鳥從天空中墜落,嘶鳴着重重砸在光幕上。雨開始變成冰雹,變成大雪,鋪天蓋地砸下,灰雲也開始成片塌陷,露出背後猩紅色的天空。千萬種呼喊疊成一片,祁安捂住耳朵,不知為何有種預感,這個因暮談而出現的世界,就要消失了。是好事嗎?算是吧。

忽然她被人拉扯着閃到一邊,下一秒她剛才坐着的地方落下了巨大的石塊。安安的光幕碎了。拉着她的人穿着一身紅色的風衣,是林!

“你見到她了嗎?”祁安問。林點點頭,安安不知何時也出現在了她們身後,臉色蒼白:“情況不太妙……火沒有帶走這些怪物,它們越來越多了!”

“我們得想辦法逃出去。”林環顧四周。

“這個世界不會有出口了。”祁安疲憊地說,“對不起……是我的錯。我把她所有的痛苦都喚醒了,這個世界承受不住……我們逃不出去了。”

三人一時陷入沉默。天地隆隆作響,安安營造出的小小光幕搖搖欲墜。半晌,這總是笑着的少女忽然拉起祁安的手,鄭重地問:“小祁,你相信愛與希望的魔法嗎?”

她的眼神太過認真。祁安沉默了兩秒,說,“相信。”

“好。”安安說,她的眼睛還是很明亮。她雙手牽起祁安的手舉到面前,合上眼低聲念起咒語,光點在她周身凝聚。慢慢地,從她們交疊的手掌中,一把銀白色的長柄雨傘逐漸成形。

她松開手,祁安握着雨傘手足無措。安安又轉向林:“其實我一直在想給你起什麽名字好,我應該有這個資格吧……?”

林茫然地看着她。安安笑着說:“現在我想好了,你就叫‘蕪’吧,是草木叢生的意思,荒蕪卻不衰敗。”

她把手輕輕放在林的胸口,掌心凝出淺淺的光暈:

“林蕪,你自由了。”

伴随着她的話音,林的背後驀然生出巨大的漆黑雙翼,狂風驟起,林踉跄幾步退後,困惑地回頭。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她就被安安一把推了出去。

“林蕪,小祁,跑吧!往星星的方向去!”

她們腳下的地面驟然塌陷,祁安腳下一空,失重感猛地襲來,下一秒就被林接住了。狂風席卷,她們被推着遠離四分五裂的天臺,祁安只來得及看見安安的身影一閃,就被塵沙迷了眼。雪片如刀,割斷了她的頭發。林蕪展開她巨大的翅膀,向北方的天空飛去,向那顆藍白色的星星飛去。

長滿藤蔓的房間、巨大的落地窗、唯一有陽光的地方,柔軟的白雲、會說話的方糖和餅幹、裝在精致骨瓷茶杯裏冒泡泡的可樂、吵吵嚷嚷的壞脾氣小鳥……一切一切都在遠離。祁安撐開銀白色的雨傘,擋住所有襲來的風雪,不知不覺間已淚流滿面。恍惚間她聽見安安說,跑吧,祁安。你曾經的理想和愛可以為你遮擋住一切傷害。

我馬上就來。

逃,永遠是逃。祁安從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起就在逃,和林一起。她不知道林蕪帶着她飛了多遠,直到她手裏的雨傘破碎成光點,兩人摔落在地。地面上盤旋的怪物立刻纏了上來,頃刻把她們淹沒。

祁安盯着掌心看了幾秒,面上沒有任何表情。林蕪扇動翅膀從紙人中脫出,伸手拽住祁安,卻沒有拉動。狂風拖拽着她向上,她抓住祁安的手正在慢慢地、不可抗拒地松開。

“離星星已經很近了!”林蕪說。“抓住我,再堅持一下,我們馬上就……”

祁安擡頭,透過紙人和風雪、透過漫天飛舞的瓦礫,看見頭頂懸挂着明亮的藍白色光輝。她輕聲笑笑,說:“沒用的……其實我早就死了。”

“如果你能見到暮談,就跟她說,沒關系,全都忘了吧……我希望她幸福。”

這一次是她松開了手。

她聽見林蕪在喊她的名字,但很快就遠去了,只餘下風聲呼嘯,和紙人們細細碎碎的哭聲。身體好疼,幾乎和她跳下去的時候一樣疼……她又一次失去生命了。

祁安感到自己不斷地下沉、下沉,和所有怪物一起,沉入到城市的最底端,沉入到漆黑的深淵當中。哭聲逐漸清晰、變成一個聲音。和她的很像,但要粗一些、低一些,還帶着鼻音。她睜開眼,看見不遠處背對着她坐着一個女孩。

她一眼就認出了那是誰。

祁安慢慢地爬起來,向她走去。女孩沒有擡頭,她徑直俯下身,抱住了她。

“你現在還好嗎?”

女孩沒有回複她。

祁安把下巴擱在她頭頂,自顧自地說:“我從看到林的第一眼就明白了。那是我創造出的角色,但和我的記憶裏不太一樣。她應該是完美的、強大的,有一雙翅膀,無所不能。我是因為讨厭自己才創造出她的。我讨厭自己的弱小、無能,讨厭自己的平凡和懦弱,我希望她銳利而張揚。但是她的身上逐漸多出了我不記得的設定,比如那顆淚痣。我想還會有誰能改動我的設定呢?那一定是未來的我了。”

“知道未來的我還在的那一瞬我忽然覺得很安心。你現在在做什麽呢?有成為很厲害的漫畫家嗎?為什麽還在改動這麽舊的設定呢?你又經歷了什麽呢?我聽到那些紙人說的話了,你現在畫不出來嗎?你沒辦法喜歡上自己了嗎?”

“是的。我已經不再能喜歡上自己了。有時候我很懷念我的年輕時代……我很羨慕年輕時的自己,我很羨慕你。我記得你總是有源源不斷的靈感和動力,你總是自信地把作品展現給所有人看。我懷念那份靈氣。但真正看了就會覺得那一切都很幼稚。”

“你說我幼稚嗎?那太好了,說明你有在好好地長大哦。”

女孩沒說話,但不再抽泣了。

“我能理解的……”祁安說,“我能想象到在你身上一定發生了很多很多事。所以你引以為傲的想象力和高敏感都讓你受到傷害。是因為想得太多才會痛苦,才會希望自己什麽都別想。只要睜開眼看到別人、聽到別人,就控制不住地去共情,即使不想陷進他們的情緒裏,也還是無可自拔地跟上了他人的步調。沒關系,不聽就好了,你沒有錯。”

“我必須沉在水裏……只有這樣我才能創作。”

“不覺得很痛苦嗎?”

“除了痛苦我一無所有。”女孩低聲回答,“我只剩這個可以拿來售賣了。”

“你不想忘記嗎?”

“我不能忘。我也不應該忘!”女孩激動起來,大聲說,“如果把所有的痛苦都忘記了的話,它們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麽呢?而且我不能背叛你。我不能背叛過去的自己。我不能辜負過去那些流着淚的時刻。我已經沒辦法和你共情了。我終于也到了覺得尋死很不孝順的年紀。我不應該忘的。我應該銘記所有痛苦然後永遠不被馴化。我不能忘記你。”

祁安輕輕地捧起她的手,沿着手腕一路向上摸去。平整、光滑,連一點白痕都沒有留下。她輕聲說,“真好。所有傷痕都會愈合,一點痕跡都沒有。”

“我不能替你原諒那些事情……”

“可我比誰都希望你能得到幸福。只要你能幸福,我可以被遺忘。”

“……”

“你盡管忘記吧。忘掉所有痛苦、不甘,忘掉曾經的你許下的誓言,忘掉我。你不要背負着痛苦前行了。你要往幸福去。”

“……”

“不要再反複訴說過去的事情了。不要再用那些事情懲罰自己了。不要再用痛苦獲得價值了。如果覺得累,就忘掉吧。就和解吧。”

“暮談,我希望你幸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