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跋涉
07 跋涉
林明顯地焦急起來。她們已經在這裏商讨一整天了,北方天上那顆藍白色的星也早就懸挂起來,但火遲遲沒來。她走到窗前向下看,街道安靜得過分,沒有怪物。下午的時候她們一起出去探索了一圈,結論是,這裏好像變回了原本的樣子——就是祁安記憶裏她家小區的樣子。
“總而言之,根據你們的證詞,我們現在可以确定的是這裏大概是暮談的內心世界或者筆下的世界,她所有的痛苦都會具象化成那些怪物,而她自毀的念頭就會化成大火。只有小祁可以聽清怪物的話,林林則是可以看到她本人,而只有我有攻擊的能力。”安安說,“現在怪物和火都沒了,我希望是她不再痛苦也不想自毀了……但……”
“但可能性不大。”祁安低聲接了句,握緊了茶杯。
“我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跟我說了再見。”林轉過身,大踏步向門口走去,安安連忙起身:“怎麽了?你去哪?”
“我去找怪物,”林說,“只要能找到一只,就能證明大火還沒消失,我就可以再見她一面。”
“這裏沒有怪物了。”漂浮在空中的灰色光團說,它就是安安說的小助手,叫達斯特,取“塵埃”的意思。它緩慢地上下浮動着,展開亮閃閃的小翅膀:“我的分身遍布各地,檢測不到一點能量波動。”
“那我也不能就在這裏等着。”林幹脆地說,她現在比以前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多了點人味兒,但還是顯得相當不近人情且不懂禮貌。既白撲騰着翅膀飛遠了,安安為難地左右看看,試圖對她進行勸說,祁安卻突然閉了閉眼,下了什麽決心似的,說:“我有……一個想法。”
所有人都看向她。
“這裏只有我可以穿越大火,所以你們都不知道,那些怪物沒有消失,它們只是被埋在了地下。我可以聽懂它們的語言,所以沒準……我可以喚醒它們。”
她的神色很認真,鏡片後的灰藍色的眼眸第一次沒有躲開她們的視線,“我猜那些痛苦再次被喚醒後,她……暮談會想自毀。”
“雖然覺得有點對不起她,要強行讓她回想起被忘記的一切,但這是找到火焰的唯一辦法。”
四周一時寂靜無聲。林居然率先反對:“但這樣你會第一個被攻擊。”
是的,她沒有自保能力,也不會自愈。安安說:“如果我在你身邊保護你呢?”
“我想我和怪物是依靠共情來聯系的,”祁安說,“你在我身邊的話,我應該會被你的情緒感染……很難進入痛苦的狀态。”
“安安的移動速度很快,防禦魔法和攻擊魔法也很優秀,”既白插嘴了,“提前布置好法陣,能撐一段時間,就算有什麽事發生也足夠安安趕來救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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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點了點頭,看看沉默下來的林,又看看祁安,“那就拜托你了,小祁。”
“嗯。”祁安說,“每次大火的時間都很短暫……林,你要抓緊時間。”
林沒言語,半晌低聲說:“謝謝。”
安安蹦起來:“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
祁安只是說:“我想幫她。”
天臺。
風仍然很大。祁安獨自站在平臺中間,腳下是散發着瑩白光輝的防護法陣。安安站在她身後高處,雙手橫持法杖,淺金色的發辮飛舞,眼神認真而嚴肅。林在欄杆邊緣,注視着遠方,紅風衣的後擺随風揚起。
祁安深吸一口氣,向她們示意自己準備好了。
她緩慢地跪坐在地面上,俯身下去,伸手觸摸粗粝的地面,過長的劉海滑落到面前。她閉上眼,輕聲念出那些在心裏滾過千萬遍的詞句。那些不知道是屬于暮談還是屬于自己的心聲。
“對不起……我是個沒用的孩子。我辜負了你們的期待。”祁安低聲說,“對不起,可是我真的太累、太累了。”
大地蠢蠢欲動起來,她好像能聽見遙遠的地方傳來低低的喘息聲。沒有哭聲,她知道的,有時候人會枯竭到連眼淚也沒有一滴。
“我的成績不夠好,讓你們失望了吧。對不起,我不夠優秀。對不起……你們花了很多時間很多錢來培養我,現在全都投資失敗了。我是個賠錢貨,對不起。”
地下的怪物發出悲鳴。路面開始震顫、開裂,天空中灰雲翻滾,祁安俯下身子,再低、再低,低到往事的洪水裏去,讓那些情緒把傷口撕開,直到能找到一絲共鳴。
“如果我死了的話,你們是不是就能分開了呢?別再吵架了,別再摔東西了。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聽到你們大聲喊叫、砸碎一切手邊的東西,害怕你們冷戰,害怕家裏永遠萦繞着的壓抑的氣氛,害怕你們總是問我喜歡誰,選誰,跟誰。”
“對不起媽媽,你很辛苦了,對不起。你總說如果我不活了那你也跟着去死,可我希望你好好活着。你總是跟我說你有很多苦,你的一切都指望我了,可是媽媽,我沒辦法同時做你的女兒、丈夫、母親、婆婆和同事上司。我只是……希望你有自己的生活。婚姻有給你帶來好處嗎?我的出生有讓你感到幸福嗎?還是就像你常常說的那樣,要不是我你早離婚了呢?是我阻礙了你的道路嗎?”
“對不起爸爸。其實……我沒有什麽話好說,你總是不在家,可你一旦在,就要吵架。你總是喜歡大吼大叫,喜歡摔東西打人,我很害怕。”
“如果你們還有下一個小孩的話,希望你們好好對她……不要總是打她罵她了,不要每日每日說她醜、胖、不優秀、以後嫁不了人,不要給她的房間裏裝監控……不要對她的情感需求置之不理,而只是要求她的成績。她不是你們用來炫耀的工具……她的缺點也不是你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也別把你們未竟的事業加在她身上了。請讓她做自己喜歡的事吧。”
不知道你們會不會有下一個孩子呢?這或許就是你們所期望的吧?畢竟你們也說過這個孩子不行了,我們再生一個……也說過精神出問題了就出問題吧,再生一個得了呗。我離開有沒有讓你們覺得解脫呢?終于可以扔掉失敗品了。對不起,沒有完成你們的願望。
安安高喊:“它們來了!”
天空中下起大雨。是一場永不停息的大雨,淋在地面上,腐蝕出小小的圓坑。安安召喚出半圓形的光幕,祁安卻遠遠地向她搖了搖頭,任憑雨水滴落在自己身上。這是伴随她十七年的一場大雨,未曾有片刻的停歇。
“對不起,我不夠漂亮。我永遠無法和自己的容貌和解……我很胖,看起來很蠢,總是低着頭,每次看到鏡子裏的自己都想作嘔。我害怕鏡頭,害怕相片,害怕別人的視線。不光父母會嘲笑我醜,我的同學們也會。他們喊我胖子,問我一天吃幾頓,寫很多小紙條放到我書桌裏。每一張打開來都是譏諷。他們拍我的照片發到網上,和很多人一起取笑我。只是因為不夠漂亮,就要遭受這些事嗎?”
“我很難過。我有段時間會催吐。把吃過了的東西再吐出來,到後來習慣了,我再怎麽摳喉嚨也吐不出來。手指上全是牙齒的痕跡。家裏人發現了,他們逼着我吃東西,不允許我吐出來。”祁安喃喃道,“吃肥肉,油膩的肥肉,我一聞到味道就會犯惡心,可我還是吃下去了。”
天那邊搖搖晃晃地站起一個巨人。它有巨大的、黃色的身軀,贅肉層層疊疊。它的身上遍布紅色的虛線,安安認得,那是手工課上常用的标記,意思是按虛線裁開。她握緊了法杖時刻準備着發動攻擊,可是……那巨人顫顫巍巍地向這裏走來,一路走,一路從身上掉落着肉塊,仿佛被無形的剪刀一直裁剪、一直裁剪,剪去多餘的脂肪,剪去範圍之外的軀體。
還沒走到她們面前,那巨人就在一刀刀裁剪之下變瘦、變小,最後低過了樓房,消失不見了。安安知道,它大概是變成碎片了。
“我很害怕。我的成績也不夠好。周圍每個人都在努力,只有我自己被困在原地,被這些情緒困在原地。我知道這是在浪費時間。我應該好好學習的……我不能落後。所有人都在看着我。我自己也看着。”
“我眼睜睜看着自己一步步落後,很痛苦,特別痛苦,只要一想到自己曾經也是很優秀的人,就會很難過。”
“我想要更好更光明的未來,可我不配。”
安安聽不見,林也聽不見,祁安知道只有她能聽見。
“我試着向人求救了。我試過了。可他們沒有人在意……他們只是覺得我惡心。就算是我最喜歡的人也只是開了個玩笑。沒有人當真。沒有人回應我。”
“可能是我懦弱吧,我知道我心理太脆弱、抗壓能力差、不負責任……我想過我是不是病了。可是……‘詐病嫌疑’像一記悶棍。原來我什麽病都沒有,我只是單純矯情。”
“我想過太多太多次了。我勸過自己太多次了。”
“對不起,可我真的太累了。”祁安閉上眼,喃喃道,風愈發大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麽,我害怕未來。從出生到現在我沒有自己做過選擇,我一生都是在滿足別人的願望。我沒有一天喜歡自己,我每天都覺得愧疚,我讨厭自己,我受夠了。”
“對不起,說好了寫完故事之前絕對不會離開的。我原本以為這樣天才的創作必須被全世界看到……我不能愧對我創造出來的角色……可是我寫不出來了,我也畫不出來了。我的才華消失了,我的文字連自己也不想再看第二遍。”
“我不想再創作了。”她疲憊地說,“就這樣吧,不寫了。沒有人會看的,沒有人會喜歡的,我的作品毫無價值。我也毫無價值。”
火焰猛地升起。鋪天蓋地。幾乎是同時,林也消失了。
“就這樣吧。”暮談輕輕地說,轉過身向她的幻想作最後的告別。十二月的風冷得徹骨,她就倚靠在不到腰高的欄杆上,林站在她的面前。她最後充滿留戀地描摹她的眉眼,看着她最愛的作品。林的頭發是柔軟的,臉頰微涼,衣服筆挺,面料順滑——
她怔住了。
從林那雙異色的眼眸裏,緩緩流出了晶瑩的液體。
林在哭。
“不——要——走,”她斷斷續續地說,好像還無法控制僵硬的聲帶,“不要。我——愛——你。”
“我愛你。”她重複着。
眼淚沒有直直地滾過她的淚痣,而是從眼角滑落。這個一直神色冷淡的幻覺,此刻露出了最接近于人類的生動表情。眉毛蹙起,面部抽搐,看起來醜極了。她踉跄着走上前來,磕磕絆絆,仿佛剛學會走路的孩子。然後,她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暮談。那麽……溫暖。
暮談完全愣住了。
我真的瘋了,她想。
她只是在給林添加想象中的特征,只是在完善自己的幻想,所有的“林的主動行為”都只是她需要時創作出的情景對話。她從沒有想過林會不會對這樣的行為作出什麽反應。
她只是習慣性地描述“林觸摸起來是什麽感覺”,可是,林作出了回應。
“為什麽?”暮談幾乎是顫抖着問,“為什麽?你——”
“我一直……存在着。我知道的,我全都知道的。”
我一直看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