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雁州尋親

第二日一早,葇兮便倉皇跑出了家門,一路朝紫槐碼頭狂奔而去。路過集市,撞見了村裏賣菜的明叔。

“葇兮,你這是要去哪?”若是遇見別人,明叔是不會多嘴問的,只是葇兮,她與別家女孩不同,每逢趕集的日子,很多女孩子都會去集上玩耍,湊湊熱鬧買些吃的玩的,而葇兮卻沒有這樣的機會,成天被奉氏關在院子裏幹活。

葇兮心想,糟糕,我一個人能去哪裏呢?左右想了想,心裏便有了主意。奉氏有一個親妹妹,早些年嫁到雁州城去了,聽說那家是有錢的生意人。遂對明叔說道:“我剛看見一個嬸嬸長得好像我姨母,我追上前去看看。”

“胡說,你都沒見過你姨母,咋知道她長啥樣?”奉氏的胞妹奉二娘自從去了雁州城,就再沒回過瑤碧灣,那會兒葇兮還沒出生。

“她長得像我阿娘。”

“你姨母啊,她可比你娘漂亮多了,走在路上,人人都誇她,她嘴巴又甜,很讨人喜歡,人也能幹。不過你姨母在雁州城,你一定是看錯了吧?”

“她在雁州城什麽地方啊?”

“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姨母在城裏賣竹簍的時候,被雁州城的大戶人家相中了就帶了回去,你回去問你阿娘就知道了。”

“明叔,借我點錢可好?我有點餓了。”葇兮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

可憐的女孩子多了去了,明叔并非憐香惜玉之輩,“那不行,你娘會用枸骨打你的。”是啊,平常葇兮沒做錯什麽,還能挨奉氏一頓打,奉氏把錢看得比命還重。

“就十文錢,我買幾個包子。”

明叔笑了笑,搖搖頭,挪了下肩上的扁擔,轉身就走了。這十文錢要借出去了,奉氏還不得以頭搶地。

在集市裏轉了半天,看到了一個賣米豆腐的老婆婆,葇兮找準機會,伸手從老婆婆的竹碗裏抓了幾文錢,轉身向紫槐碼頭跑去。待跑遠了些,回頭心中默念道:老婆婆,葇兮如今逃命在即,一時別無二法,願你身康體健,福壽延綿,子孫和泰。

碼頭邊,有一艘客船停在那裏,船艙裏坐了幾個人,船頭坐着個戴着鬥笠的年近半百的老翁,看樣子是船的主人,葇兮走過去問路,“老伯,請問怎麽去雁州城?”

葇兮常年聽母親念叨,那個姨母是個薄情寡恩的,當年奉氏省吃儉用讓這個妹妹穿得光鮮亮麗,豈料她一朝得勢嫁去了好人家,便不再顧念她這個當姊姊的。話雖如此,葇兮心想,家裏新添的五兩銀子也不算小數目,想來這個姨母也還算有點良心。自己大老遠去投奔她,應該不至于拒自己于門外。況且也實在沒別的去處,如若此行找不到姨母,便只能去城裏找個大戶人家,争取讓他們把乖巧的自己收為義女,從此翻身做有錢人家的小姐。

“先從這裏坐船到浯溪渡口,再從浯溪坐船到回雁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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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多少錢?”

“從這裏到浯溪渡口十文錢,浯溪到回雁渡口要遠一些。如今是亂世,苛捐雜稅那麽重,撐船的也得吃飯啊。”

數了數手上的錢,一共才七文錢,便乞求道:“老伯,我還是小孩子,五文錢可以讓我過去嗎?”

那老頭顯然不是憐香惜玉之流,他沒好氣地從頭到腳地白了她一眼,“你以為你長得好看嗎?”

葇兮可憐巴巴地盯着過往行人,船上,有三五婦人指着葇兮品頭論足。快開船的時候,一位衣着略微講究的婦人替葇兮給了三文船錢,葇兮好生感激了一番,頓時眼淚縱橫。

此處距離浯溪渡口,僅一山之隔,此山為南北走向,名曰祁山,祁水繞祁山蜿蜒而行。繞過祁山,便是浯溪渡口。舟行之處,只見沿岸山腳下,間或有村莊田舍,池塘渠溝星羅棋布。遙山疊翠,江水漣漪,風輕雲淡,鳥語花香,青蘿倒挂倚絕壁,山澗溪流聲潺潺。

船上,葇兮身旁有一年輕書生被江岸的景色所吸引,一臉的陶醉相,情不自禁地喃喃念道:“一川煙水籠晴岚,對岸青山如畫檐。客舟竹筏穿江過,驚得河洲飛杜鵑。子厚先生所言非虛,永州果然山靈水秀,風景如畫。”

葇兮聽了,心想,眼前的景色,在永州一帶再尋常不過,這人竟然出口成詩,這莫非就是讀書的秀才嗎?父親去世前,也曾整天在家裏作詩寫詞,而母親則在一旁小聲地唾罵。在集市上曾聽說書人講書,秀才最愛打抱不平,英雄救美。見這人穿着整齊,行囊厚實,便試探性地問道:“兄長不是永州人嗎?”

“我乃邯鄲人。”

“邯鄲?邯鄲學步、胡服騎射、一枕黃粱、坐懷不亂、負荊請罪、完璧歸趙,你們邯鄲真是個歷史悠久的城市,我常聽……說書人說起你們邯鄲的故事。”葇兮本來想說聽她父親說過,但是話到嘴邊,卻有些遲疑,遂改了口。她暗自苦笑,以自己如今這身行頭,誰會相信她父親曾是當地名震一時經綸滿腹的秀才?

“看不出小娘子小小年紀,竟然知道這麽多歷史故事。”少年在心底由衷地贊嘆道:想不到如此窮山惡水之處,連一個貧苦的小女孩都知道這麽多。

“兄長聽過江奉宣這個人嗎?江奉宣,字先天。”葇兮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眼裏有着一股油然而生的自豪感。江奉宣,是整個紫槐鎮最有文才的男子,是她江葇兮的爹爹,曾在祁陽城裏當大官。

“沒聽過,這是個什麽人?”少年問道。

“噢,沒什麽,我随口問問。”葇兮收起了自豪,眸子裏的光亮瞬間黯淡下去,“邯鄲,以前我只是聽說,如今這是第一次與邯鄲如此近距離接觸,對了,兄長為何大老遠來我們永州呢?”永州是窮山惡水之地,自古以來,便是不得志文人的流放之處,其中名聲最響的,便是柳宗元,曾在貶谪期間留下了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永州八記》和《捕蛇者說》。

“受家師命,前來拜訪故人,順便飽覽一番潇湘大好河山。”

大好河山?葇兮自然不懂這些,在她看來,眼前這位讀書人定是沒有下過田,才會有此一言。“兄長這是要去哪裏?”

“潭州,你呢?”

“我要去雁州城。”

“你一個人去嗎?你家人呢?”

“前不久,我爹爹死于戰亂之中,後來,我娘也殉情了……如今,我要去雁州投親,聽說,那裏有一位我的遠房親戚。”哽咽之處,葇兮搓弄着衣擺,聲音越來越弱。

“亂世之中,人人自危,小娘子要善自珍重。”書生仔細打量了眼前的小娘子,她實在太過于單薄,肩後還破了個洞,隐隐露出了裏層的中衣,想來應該是新添的,還未來得及縫補。書生嘆了口氣,嘆的是亂世的黎民之苦。

很快到了浯溪渡口,葇兮焦慮起來,心想,這書生看起來對自己毫無憐香惜玉之心,但總不能直接跟書生說讓他幫忙付船錢吧。書生跟葇兮拱手告了別之後,便徑直離開。葇兮一陣懊惱,蹲在渡口旁的臺階上,想着如何上船。觀察過往行人良久,找不到下手之人,眼看着那書生買了些點心正要上船,葇兮只得厚下臉皮,朝那人喊了聲,“兄長。”

書生回頭,葇兮面露羞愧道:“兄長,可否借我幾文錢?我……不夠付船錢。”說到此處,已是窘迫難當。心想,如果這人不成,便只能再找他人下手了。

那書生還算慷慨,從錢袋裏拿了一把銅錢,約莫二十來個,“小娘子不必如此羞愧難當,出門在外,誰都會有不方便的時候。”

“敢問兄長姓名,來日必為兄長祈福。”

那書生顯然并不将這句話放在心上,但又不想讓葇兮失望,便道:“小姓馬,小事一樁,實在無需挂懷。”

葇兮很快便問到了去往雁州的船只,船錢十七文,如此,便還剩四文錢。葇兮看了那包子鋪好久,終于下定決心過去買兩個包子。饑腸辘辘之際,一頓狼吞虎咽,不一會兒,就噎着了,便打起嗝來。于是向旁邊的婦人借了水壺,揪住繩子往江裏一扔,便打上來一壺水,咕嘟咕嘟灌了個飽。

只見前方走來兩個人,男的穿着青色長袍,而他牽着的小女孩,身上披着寬大的杏黃色褙子,從頸部露出的地方隐約可見裏邊穿着碧綠色輕紗衣裙,衣着質地不凡,二人頭戴帷帽,走上旁邊的船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那只船将開往潭州。小女孩左手掀開麻色帽檐揉了揉眼睛,只見她臉上一片漆黑,揉眼睛的手指也變黑了。

葇兮正好奇二人的古怪裝扮,坐在旁邊的婦人嘆了口氣,低聲向身旁的人說道:“現在的人販子真是越來越猖狂了,光天化日之下走水路。唉,亂世人心不古啊!”

有人插了一句嘴,“可能陸路有人追趕,又或許是水路有人接應。”

葇兮問道:“既然大家都知道那人是人販子,怎麽沒人出來救這個小女孩呢?”

“一來,這孩子不哭也不鬧,沒人确定那人就是人販子;二來,就算是人販子,也沒人會出來說什麽,反正丢的不是自家孩子,這年頭,誰會為了個陌生孩子去得罪這些地痞?”

“如果人人都這麽想的話,要是哪天自己家孩子丢了,就該罵別人袖手旁觀了。”葇兮很少出門,頭一次見到這種事,自然覺得不可思議。

“小娘子,你還小,等你長大了,或者吃幾次虧,你也會袖手旁觀的。”另一個婦人語重心長地說道。

葇兮并不贊同這位大嬸說的話,于是從鼻子裏哼出一口氣。她仔細打量了一下那個跟自己個頭一般高的女孩,肩前垂下兩條小辮,鴨卵青的繡鞋勾着暗花,皮膚白皙,手如柔荑,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個銀镯子,襯得肌膚如玉。葇兮低頭看了下自己的雙手,粗糙發紅,真是枉對自己的名字,心想,那很可能是富貴人家的千金,如果自己救了這個官家貴女,長兄的束脩就有着落了。

碧紗裙少女不知伏在那男子耳邊說了些什麽,那青袍男子起身去找船夫的時候,她來到船尾,動作非常麻利地摘下帷帽解開褙子扔進了江裏,縱身一越便跳到了半丈開外的這邊船尾。葇兮當時吓得不輕,直到那少女穩穩地落地時,不由得暗自驚嘆道,真是好身手!

那男子回頭不見了少女,四下裏找了找并無所獲,便大聲詢問衆人道:“我女兒呢?有誰看見了我女兒?”

衆人或佯裝酣睡,或看遠處風景,無人回應這人販子。男子瞧了瞧并排的另一只船,一腳跨了過來,仍找不到,卻見帷帽在不遠處沉浮,躊躇了幾息之後,一頭紮入江中。

到了巳時,終于等到開船了,葇兮坐在船尾,半盞茶之後,她撩起裙子,露出藏在下面的綠紗裙少女,拉着她到船側舀了點江水洗臉。只見她膚光勝雪,清秀的眉毛之下,一雙黑白分明清澈動人的雙眼,眉目搭配得極好,是潇湘這邊少有的雙眼皮。脖子上戴着一個璎珞金項圈。

葇兮問道:“你爹娘呢?剛剛那個男人是人販子。”

“他是我父親。”

葇兮頓時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什麽?他是你父親?那為何你要躲着他?”

“他總打我罵我,我怕他,他還總說我不聽話,要賣了我。”

這下算是遇到天涯淪落人了,葇兮問道:“那你還想回家嗎?”

綠紗裙少女的雙眼寫滿了無辜,“我不知道。”

葇兮心想,這會兒娘親和長兄應該發現自己離家出走了,估計到處在找自己吧。這些年來,因為家裏太窮,還吵鬧不斷,總被村裏人瞧不起,娘親也是動辄打罵,但相比自己,娘親的命更苦。中年喪夫,寡婦門前是非多,村裏人總免不了說三道四。爹爹去世前,總是闖禍,不僅名聲不好,而且還欠了不少錢。這些年來,娘親幹活總跟拼命似的,每年除夕夜一家三口借着滿地的白雪做竹簍,爹爹則早早躺在床上睡覺。娘親雖然苛刻,但每次天寒地凍,都不讓葇兮洗衣服,自己卻凍得手腳開裂,凍傷之處,奇癢無比。如今,娘親為了讓長兄讀書改變命運,自己卻臨陣脫逃,想到這裏,葇兮不禁淚流滿面。本以為像書中一樣,路遇落難千金,見義勇為,不料人家卻是父女,算起來,那青袍男子不找自己麻煩,便已然大幸。

浯溪渡口距離回雁渡口兩百多裏,一路沿湘江向東而行,順風順水,到了申時六刻,船停在了回雁渡口。葇兮已是饑腸辘辘,擡眼看了下天色尚早,問向綠紗裙少女,“你身上有錢嗎?”

綠紗裙少女搖搖頭,葇兮見她頭上有金钿,戴着淺綠色碧玉珠耳環,心想,這些都是值錢的首飾,便問道:“你餓不餓?”

見綠紗裙少女點點頭,“那我們先去買點東西,我身上沒有錢,不如我們去當鋪賣點東西,你身上可有值錢的東西沒?”

綠紗裙少女再次搖頭,葇兮摘下她頭上的金钿,“我們賣了這支钿去買點飯吃吧。”那少女再次點頭。

二人便來到當鋪,換了半吊銅錢。出門,買了兩碗米豆腐,嫩滑細膩的米豆腐,澆上香氣撲鼻的肉湯,葇兮肚子咕咕叫了起來,吃了一口,頓覺的美味無比,吃完之後又要了一碗,想起以前每次讓娘親買米豆腐都未能如願,今日卻可以在此大吃一頓,便又潸然淚下。心想,将來如果能嫁個秀才,就能讓娘親也天天吃上這樣的好東西。

吃飽之後,二人往城門走去。路上碰到了兩個嬉皮賴臉的纨绔,約莫十一二歲模樣,一臉笑盈盈地朝她們走來。葇兮正欲撒腿逃跑,轉念一想,這兩個人衣着華美,想來必定家境殷實,便打定主意迂回以對。欲拒還迎。一來,如若被搶回去做小老婆,自己也不虧;二來,此舉對這位富家千金有恩。

葇兮裝作一臉驚慌的模樣,雙手護在綠裙少女面前,一邊扭頭對她喊道:“小姐你快跑!”一邊則對那兩位纨绔央求道:“你們放我我家小姐,有什麽事沖我來!”

豈料其中一位纨绔伸手一推,“哪來的小叫花子,小心弄髒了本大爺的衣服,把你扔到湘江裏喂魚!”

葇兮一屁股摔在地上,一時痛得站不起來,而綠裙少女則若無其事地走到葇兮身旁,伸出了右手。另一位纨绔伸手捏了捏綠裙少女的小巴,“跟小爺我走吧,包管讓你吃香喝辣!”

綠裙少女慢條斯理地将葇兮拉起來。

“這兩個人是壞人,我們快跑!”葇兮牽着綠裙少女想往回跑,自是跑不過兩個少年纨绔,再加上身後的綠裙少女一臉犯傻的模樣,不出幾步,便被那二人一前一後圍截。

“我說小娘子,你跑什麽,快跟哥哥走!”纨绔說罷,一臉壞笑地強行将綠紗裙少女拉過來。

少女被拽得一個趔趄,她用力掙脫,剛站穩腳,便飛起一腳踢在那人小腹,另一纨绔還沒反應過來,也被踢了一腳。“幸好只有兩個,若是再多一個,我可就應付不來了。”綠裙少女緩緩說罷,朝葇兮笑了笑。

葇兮早已被這一幕驚得一愣一愣的,待回過神來,才明白這個少女會些功夫。心想,有錢人家就是好,連女孩兒都能習武防身。

“你手上的銀镯子真是漂亮。”葇兮忍不住贊嘆道。

清漪擡起右手看了看,又擡起左手看了看,咯吱咯吱地笑了起來。

葇兮見狀,投去鄙夷的目光,忽又變得柔和起來,“可以送給我嗎?”

清漪伸出左手,“給!”

葇兮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銀镯子從清漪的左腕上退下來,套到自己的左腕上,激動地咽了咽口水,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屏住呼吸,心跳不止。

二人到了城門,由于沒有過所,被差役攔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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