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漸生嫌隙

這日清早,風雲突變,剛過巳時,幾道閃電從天而降,黑雲壓城,白晝變黑夜。天空像被捅漏了一個口子,不停往地面潑水,連續三日,雨才漸停了。雨停之後,地面積水深三四尺,沒過人半腰,已經無法行走,人們只好以舟代步。

湘江水漲,只見城裏各處,人們紛紛拿了漁網、竹筐在街道上捉魚,偶爾有人撈起一條大魚,惹得其他人便拍手稱快。

到了酉時,積水漸漸退去了一些。盛夏時節,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夕陽下,一條小船緩緩從渡口處向樰嶺駛來。

“大娘快看,是雁驚寒來了!”初塵房裏的丫鬟踏莎打開小軒窗,看見了不遠處的船只正向這邊駛來。

初塵走至窗前看到那一幕時,忙轉身往房門外走去下了閣樓。踏莎緊随其後,“大娘,這不合禮法,被郎中知道了,又要罵你。”

“管他呢,他從來不把我當女兒看,我才不要他這個父親,如今徐姨死了,這個世界上只有驚寒一個人對我好。”

待得小船到了淺灘附近,驚寒下了船,初塵正沿着小路往這邊走來。暴雨過後,到處都是泥濘,初塵的鞋子已經被泥水浸透,看得驚寒好一陣心疼。

“初塵,真是難為你了,這麽多泥巴,你的裙子都弄髒了。”初塵纖細的身段,睫毛沾了淚水,如雨後的梨花般楚楚堪憐,驚寒忙拿了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

“你這幾日都在渡口嗎?”初塵問道。

“三日前的傍晚我到了浯溪渡口,本想着第二日再來拜訪郎中,不想下了那麽大一場雨,都怪我,應該早點過來的。”

初塵回頭對踏莎道,“快去,帶上我的幾身素服,我們去雁州。”

“姊姊,這樣郎中知道了會發怒的。”

“怕什麽,反正在他眼裏,我就是多餘的人物,我以後,再也不要回這個家了。”初塵的語氣裏,透着一股積壓多年的怨氣,說完後,沖着驚寒羞澀一笑。

驚寒被這迷人的淺笑深深吸引住,激動地握住初塵的雙手,“初塵,我此生,定不負你!”

初塵緩緩一笑,看向渡口的方向,“我們走吧。”

浯溪客棧內,燭影搖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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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睡吧,今晚我就在這裏守着你。”驚寒坐在床頭,望着床上的初塵輕柔地說道。

“不,我不睡,你陪我說話,說一整夜。”

“那可不行,你不能不睡覺。”驚寒寵溺地說道。

“少睡一晚又不會死人的,你就陪我說話嘛!”雖是夏夜裏,但下了一場大暴雨,夜間的江邊,清風徐徐,傳來絲絲涼氣,初塵縮在被窩裏撒嬌的樣子讓人見了頓生一股保護欲望。

驚寒心想,反正初塵也不可能會堅持一整晚,就由着她去吧。

“我們永州一帶,處處依山傍水,風景如畫,以永州八景最負盛名。這八景分別是‘湘妃泣竹’、‘芙蓉照水’、‘浯溪碑林’、‘寒江獨釣’、‘漁舟唱晚’、‘樰嶺奇葩’、‘陽春白雪’、‘牛屎芬芳’。”

“你慢點說,喝點水潤潤喉嚨,你說快了,我怕記不住。”驚寒聽初塵這麽說,知道會有一番長論,便體貼地端來一杯溫茶。

“‘湘妃泣竹’乃堯之二女,舜之二妃,南下尋夫,舜帝殁,二妃啼哭,灑于竹,竹盡斑,故曰‘湘妃竹’。此乃八景之首。”

“古有湘夫人陪伴在舜帝之側,今有潇湘郡主與我秉燭夜談,我何德何能!”

初塵莞爾一笑,沒有接驚寒的話茬,繼續說道,“‘芙蓉照水’一景在祁水岸邊,詩雲‘秋風萬裏芙蓉國,暮雨千家薜荔村’,祁水一帶遍植木芙蓉,盛夏之時,芙蓉花開,晨時為白,繼而微紅,待到正午,便如紅霞,故稱‘三醉芙蓉’。”

“郎中的義名喚作江渚漁樵,而你,則是江畔芙蓉。”

“我并不喜歡芙蓉花,只是我家的每處院落,都便植此樹,父親才賜了這個雅名給我。芙蓉花論富貴華麗,不如牡丹;論清新脫俗,不如綠竹;論靈氣逼人纖塵不染,不如澗谷幽蘭。我不是什麽江畔芙蓉,我是冰天雪地中的一株澗谷幽蘭。”

驚寒換掉桌幾上的涼茶,重新倒了一杯熱茶遞到床邊。

“‘浯溪碑林’就在這碼頭對岸,那處有一山峰,蒼崖峭壁,枯松倒挂,巍然突兀,連綿幾十米,高三十餘米,山峰之上,碑林叢立,摩崖石刻雲集,來往文人騷客常刻所作詩詞于岩石之上。”

“我明日陪你過去看。”

“我才不要過去看呢,我根本就不喜歡詩詞歌賦。”

“不喜歡詩詞還能對戰南唐李煜,我的初塵真是個天才!”頓了頓,又補充道,“其實,我也不喜歡讀書。”

“‘寒江獨釣’乃一百多年前,子厚先生左遷永州,郁郁不得志,便在江邊寫了一首《江雪》,抒發貶谪情懷,先生在永州期間,大力興學,當時,諸多文人來永州與先生寫詩作賦,切磋文才,辦學教書,此後一百餘年,永州出了十餘位進士,此乃先生之功……”

“子厚先生是個奇才,雖然被貶谪是他的不幸,但是卻成就了永州之幸!說起來,你母親和子厚先生頗有淵源,同出自河東一脈。那裏人傑地靈,怪不得你母親給了你這麽一副絕世美顏!”

“我才不喜歡我母親呢,我的徐姨就是被她害死的,九年前,母親與她的表妹水氏一同嫁給父親,父親甚是寵愛水姨母,後來,母親用計把她趕走了。母親的臉上有一道疤,都說相由心生,內心醜惡之人,才會有這般醜陋的面貌,母親做了這麽多虧心事,被人诟病,現在成天躲在房裏裝傻。”

驚寒聽了這話,不知如何應對,心想,無論何府柳氏和徐姨娘為人如何,初塵倒是個是非分明的人,幫理不幫親,這般品格,實在是難能可貴。

說到此處,初塵聲音哽咽,泫然欲泣,“我們這渡口,一百多年前人跡罕至,不為外人所知,如今,我們浯溪能有今日這豐衣足食,全仰仗子厚先生,後人為了紀念他,在江邊蓋了一座亭子,取名‘寒江獨釣’。”

“你真是個好女孩……”驚寒情不自禁地說道。

“‘漁舟唱晚’乃湘江一帶常見之景,湘江兩岸,百姓多以打魚為生,漁民生性豪爽,常對歌為樂。我每次推開窗,就能看見江面上漁歌互答的場景。”

“‘樰嶺奇葩’乃一處園林,此園奇花異草,是我父親所建。後來,鄉民便以我父親的名字為這處園林命了名。我父親博學多才,年輕有為,年不及三十便官拜丞相。他樣樣精通,不僅醫術了得,且擅長農耕,又宅心仁厚,愛民如子,在我們浯溪一帶,深受百姓愛戴,他在祁山半山腰上開拓了一片山林,遍植珍木,潛心研習農耕之術,造福百姓。”

“‘陽春白雪’乃道州雪蘿蔔,當地所産蘿蔔皮紅如血,瓤白似雪,素有‘一口清脆一口甜,有如蘋果下枝巅’之譽。”

“‘牛屎芬芳’乃一種酒,相傳沙沖灣有一農夫,一日,鄉民忽擊鼓敲鑼,衆曰‘賊來也’,農夫慌張之下,藏酒于牛棚,數月後,農夫将其取出,誰料酒香四溢,風吹十裏香,此後這牛屎酒便成為絕世佳釀,武穆王生前駐紮在永州之時,嘗此酒,尊其為國酒,說來也怪,這酒只能在陽春鎮釀成,別處仿制皆不能成,此酒色黑如牛屎,滴酒于桌,凝結成團而不流,入喉甘美醇厚,酒香留喉三日而不絕。”

二人言談之際,驚寒已經剪了好幾次燈芯。這次撚了燈芯之後,回頭看床上美人,燭火映着她清麗絕俗的容顏,晃得驚寒心神不定。他走到床前,俯身想吻下去,正要得逞的時候,初塵一個輕巧的轉身,便滾到床裏邊去了,吓得驚寒忙道歉不疊。

“看你吓成這慫樣,我又沒怪你。”

驚寒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慶幸并拜服初塵的寬宏大量。經過這次秉燭夜談,驚寒更确定了一生一世守護初塵的決心。“都已經醜時了,你快睡覺吧。”

“你是不是嫌我煩了不想聽我說話?”

“怎麽會?我擔心你明天身子不适。”

“不妨事,明天我在船上睡一覺,就到了雁州。”

當下,初塵繼續說着這些年來的趣事,直到東方露白。

二人返回雁府後,葇兮找清漪一同去冰雪閣。潇湘郡主,楚國前相,光憑這八個字,葇兮交定了初塵這個朋友。

冰雪閣內,美人暗自垂淚,笑敏在旁作陪。

一旁,葇兮絞盡腦汁地想了諸多話語來安慰初塵。而清漪,則盯着冰雪閣內的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清漪自小就沒有什麽主見,不知道穿什麽衣服戴什麽首飾。自從跟沾衣相依為命後,所穿所戴,莫不模仿沾衣。自從來了雁府,衣着服飾又學着葇兮平日的喜好。此番細看了冰雪閣的一花一草,繡囊簪釵,心裏又有了主意,腦子裏想象着初塵的裙子穿在自己身上的模樣。

初塵回頭看清漪時,見她正在傻笑些什麽。葇兮見了她這沒心沒肺般,沒好氣地說道:“你這傻孩子,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麽,還不快過來安慰下初塵姊姊。”

清漪淺笑着搬了條繡凳往初塵走去,剛要坐下來。初塵見了清漪手上的銀镯子,一手扳過清漪的手,“這是我家的镯子,你哪兒得來的?”

清漪愣住了,看了看葇兮,支支吾吾說不清。

“初塵姊姊,一個銀镯子而已,也許物有相似呢。”

“不可能啊,這種镯子,是我祖父親手畫圖讓工匠制的,我們家人手一個,我祖母有,我徐姨有,母親手上也有一個,伯母和嬸娘,還有家族中的姊姊妹妹,都有一個這樣的銀镯子。”

“可是這個镯子,是葇兮送給我的呀!”清漪說道。

這下葇兮不敢解釋這個镯子的來處了,情急之下,只好說道,“家父與郎中年少時在雁山學院一同求學,或許……”

“這麽說,你父親偷看了我們家祖傳的銀镯子圖樣,然後依樣畫葫蘆做了一個?”初塵譏笑道。

“話不能這麽說,什麽叫偷看,你說得也太難聽了!”葇兮面紅耳赤,沒想到初塵會這麽問。

“不然怎麽解釋呢?你父親和我父親一道求學,這镯子的圖樣是我們家祖傳的,難道這是你父親自己畫的嗎?有這麽巧的事嗎?”

“你好歹也是個郡主,出口就污蔑人,有你這樣的郡主嗎?”眼前的初塵太過于咄咄逼人,清漪不想葇兮被踐踏了尊嚴。

“你們兩個盜用我家銀镯子圖樣的事,不給我解釋清楚,就等着見官吧!”

“見官?我怕你嗎?一個镯子而已,也沒什麽特別,憑什麽只有你們家可以戴這種式樣的?相信何郎中不會跟你一樣不講道理。”

葇兮在一旁左右為難,既不想跟初塵撕破臉皮,又不忍當着面反駁替自己說話的清漪。只好先勸清漪先行離去,“清漪,這镯子的式樣跟何府的一模一樣,确實是我理虧,你先回去,待我先調查清楚此事,再來向初塵姊姊賠罪。”

清漪和初塵不歡而散。

待清漪出了冰雪閣,葇兮将那镯子遞給初塵道,“這可能是個誤會,既然是你家祖傳的式樣,那這個镯子就交給姊姊保管吧。”

“我不要,你毀了它即可,這個圖樣是我祖父對後輩的一種寄托,我不想被別人效仿了去。”初塵的語氣,仍舊不依不饒。

葇兮憋着一肚子的委屈,出了冰雪閣。“姊姊好生休息,莫要為此事傷神,我會處理。”

笑敏和葇兮也出了冰雪閣,笑敏道,“想來這镯子,不是葇娘你的吧?”一個窮強僻壤來投靠姨母的丫頭,每日裏深夜刺繡補貼家用,身上又豈會有這樣精致的銀镯子!

葇兮豈會聽不出笑敏的言外之意,羞得滿臉發燙,她知道自己面無血色不會臉紅,于是故作鎮靜地岔開話,“這個镯子,是我和清漪的秘密,恕我不能多言。”

清蕖苑內,清漪一肚子火氣,“分明就是這個潇湘郡主故意刁難我,好好的一個镯子,非說是她們家的!镯子是她的,整個雁府是她的!雁州城也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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