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母女重逢 (9)
如雷,從椅子上一躍而起,蹦到了文化身前,“你知道不知道你出手有多重,傷得她每夜只敢側卧而睡,那傷口至今腫得跟饅頭似的。”
“是我的罪過,郡主大人不計小人過,饒恕我吧。”頓了頓,又道,“真沒想到貴府的姊妹那麽善良,見賢那麽欺負她,她還舍身護住見賢。那是何人?”
“那就是一株小草使花羞!是我最要好最要好的朋友!”
“哎,還真是跟你說的一樣。郡主有這樣的朋友,真是福氣!”
“我馬上就沒有這樣的福氣了,她即将跟鄭府的鄭六官人定親了,以後這福氣,就要讓給別人了。”清漪有些垂頭喪氣。
“是全明兄啊,那是個好樣的,人品相貌樣樣俱佳。”文化雖不常在京城,卻隐約聽人稱贊過鄭修。
“說起來,你也老大不小了,怎麽沒見你娶親?”
“可別問我這事,我家長兄逼得緊,這就是我常年離京的原因。”
“你不娶親,就來纏着我家……”清漪話到嘴邊,又羞答答地吞回去。
“今日真是長見識了,洞庭郡主也會害羞?要是有畫師畫下來,可就妙了!”
清漪自是垂低了頭。說來也奇怪,以往害羞的都是葇兮,現在怎麽跟葇兮換了過來?看來不僅天癸會傳染,胖瘦會傳染,害羞竟然也會傳染。
“我怎麽會纏着你的未婚夫君?要纏也是纏你這樣的美人。雙頰嬌羞一點紅,教人無限遐想。”往常,清漪在文化看來,是世間少有的男兒性子,如今難得害羞,自是要好好調戲一番。
清漪轉身想坐回椅子,不料落紅猛地撞上來,清漪身子一歪,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一雙大手穩穩扶住。
落紅跪下道,“方才見郡主的發髻上有只蠅子,想趕走,不料險些害郡主跌倒,奴婢萬死!”
清漪扶起落紅,眼裏寫滿了感激,“嬷嬷對我太好了。我這一生何其有幸,先是遇到收留我的沾衣姊姊,對我無微不至;然後遇到善解人意的葇兮,與我情同手足;再是人中之龍的官家和寬厚仁慈的許相一家,對我頗多照顧,再是……”清漪停頓片刻,跳過雲起,繼續說道,“最後,又有嬷嬷替清漪時刻解憂。誰說屬羊的人福薄?簡直是好得不得了!”
鄭則那日在茶館羞辱葇兮說的“十羊九不全”,葇兮深不以為然,倒是清漪聽了進去,頻頻想起自己坎坷的身世。
Advertisement
落紅回道,“不,奴婢遇上洞庭郡主,才是福澤深厚,我從未見過郡主這麽好的人,郡主從來不計較得失,讓落紅明白了很多道理。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對郡主感激不盡!”
51、置辦嫁妝 …
清漪和落紅正相互感謝之際, 雲起端着苦瓜蜜釀過來。
文化佯裝生氣道,“好小氣的蘇雲起,是我小瞧你了,竟然就端來一碗。”
苦瓜蜜釀,那是何等的千滋百味!尋常人哪裏會喝這樣的東西, 雲起甜蜜地笑道,“她将來是我媳婦, 你呢?”
“你不介意的話,我也可以是。”
“我介意。”雲起斬釘截鐵地道。
“哎, 看來我是喝不成這苦瓜蜜釀了。”
等清漪喝完, 落紅道, “郡主,天色不早了, 我們該回去了。”
清漪言聽計從, 回到潋滟居,與葇兮說起國公府的事。
葇兮道, “既然人家不願意透露身份,又姓趙, 還跟晉王相好, 估計是官家的親弟弟, 又或者是堂弟, 又或許,是前朝皇族郭家人獲賜趙姓。算啦,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隐, 你就別窮追不舍啦!”
“話是如此,但是他既然不常來京中,一來京中便找雲起,我便好奇他的身份。”
“這還不簡單,既然知道他的表字,你去宮裏問一下就知道了。”
“算了,管他是誰!只是他這把年紀不娶親,我擔心他有短袖之癖。我聽人說,古來斷袖者,都是他那樣俊美的男子。”
“可又是胡說,蘇官人那麽好的人,你竟疑心他會?”
“我倒不是疑心雲起,只是這位趙文化,生得着實好看。葇兮,難道你不覺得嗎?”
那日葇兮窘迫有餘,哪裏還顧得上看趙文化的相貌,為了安撫清漪,只得說道,“可又是瞎說,他哪有你美?蘇官人要是知道你在想這個,還不得被你氣死!”
鄭府将納吉的結果送到江府後,奉氏笑得合不攏嘴。笑過之後,随即又是一陣擔憂。
“接下來便是納征了,不知道鄭家誠意如何。”奉氏對葇兮說道。
“娘,你見識深遠一點好麽?老想着人家的聘禮,聘禮再多,能有将來分家産那麽多?你也太沒出息了。”
“我這不是為你的嫁妝着想嗎?”
“還用你來想,我早想好了,走,我帶你這個村婦去京城最繁華的長安街見見世面,讓你見識下,別人是怎麽花銀子的。”
母女倆來到長安街。葇兮先是去了蠶絲坊,這麽多年來,當年寒風刺骨的場景歷歷在目。葇兮撫摸着一床床輕柔的蠶絲被。
“江家娘子真有眼光,這蠶絲可是最好的面料,比棉被暖和的多,還又輕又軟。”
“掌櫃,這被子怎麽賣?”奉氏問道。
“夫人,這可是本店最好的被子,也是全長安街最好的被子,皇宮裏的娘娘們,就蓋這樣的被子,這蠶絲被五兩銀子一斤,一床被子将近三斤重。”
“五兩!你怎麽不去搶?”奉氏記得當年自己出嫁時,被子才八十文錢一斤,後來葇兮從雁州城寄回來的也就一百文錢一斤。這蠶絲被竟然比普通棉被貴了五十倍!
掌櫃的臉上挂不住了,葇兮賠笑道:“我娘跟你開玩笑呢,這蠶絲被,我要十二床。先給我包起來,等會兒我過來取。”說罷,遞上面值五百兩的交子。
掌櫃笑道,“江家娘子和洞庭郡主真是了不起的奇女子啊,竟然想到用紙制的貨幣代替笨重的銀兩,給我們老百姓的生活帶來了很多方便,你們倆定會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交子的主意,完全是清漪想出來的。既然清漪有心将功勞與自己一同分享,那也不好謙虛地駁回去,葇兮只是淡淡地笑着。
“對了,江家娘子是在置辦嫁妝嗎?”掌櫃問道。
“哪裏?不過是久聞蠶絲坊的被子質量上乘,故而見識一下。”
“江家娘子真是會說話,你放心,我們這百年老字號經得起大家的贊譽。”
奉氏看向那張五百兩的交子,只覺得刀割般心痛,葇兮挽着奉氏道,“娘,好日子還在後頭呢,你別這樣,給我丢臉。”
奉氏道,“哎,你們這是在燒錢啊。養多少蠶才能吐出這些絲!”
“別心疼錢了,我們去綢緞莊吧,我要把你打扮得像個夫人,不然經不起人家這麽一喊。”
“別,你爹爹當年總說我‘沐猴而冠’,穿了體面的衣服也沒個人樣,我活着就是給你爺女倆丢人的。”
文化騎馬經過長安街,見到葇兮正在綢緞莊前,便勒住缰繩下馬。
“江二娘,可好些了沒?”
葇兮見有陌生男子搭讪,遂問道,“閣下是?”
“傳言洞庭郡主有臉盲之症,未料到你也有,果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葇兮心想,尋常人又怎麽會知道自己受傷的事情,難道這就是那日在錦園打傷自己的人?當時她只顧着疼痛和尴尬,竟未來得及細瞧此人,這次一看,此人果非俗人。只見他玉質天成,光風霁月,言笑晏晏,一看便知是風趣之人。更難能可貴的是,此人的聲音有着說不出的迷人之處,只覺得好聽極了。
“那日我在錦園狼狽不堪,沒顧上別的,讓官人見笑了,現在我已經好多了。”說罷,葇兮擡了擡右胳膊,示意自己已經大好。
“見賢頑劣,我本想試試他的功夫,心想着若是沒有長進躲不開我的攻擊,就當是給他一個懲罰,不曾想娘子挺身而出,實乃以德報怨之人,在下欽佩不已。”
葇兮淺淺一笑。
這時,掌櫃出來抱歉地說道,“江家娘子,真是對不住,本店的流雲錦已經賣完了,娘子要不看看別的?”
葇兮絲毫沒有掃興之意,反而是嫣然一笑,“沒事,既然賣完了,說明貴莊的綢緞好。”
文化身為皇家之人,多多少少也能看出身邊人的真心假意,葇兮的笑極其自然,絲毫沒有僞裝的痕跡。文化內心受到震撼,這才意識到上次在綠蟻館對葇兮的揣測實屬小人之心。
“我家正好有一批流雲錦,娘子若不嫌棄,就當是我的賠罪之禮。”想起上次葇兮在錦園被見賢推倒在地愣是不肯讓自己拉起來,知她謹守閨閣之禮,于是說道,“我當時瞧着好看,想着送給洞庭郡主,豈料買多了,留着也是浪費,不如娘子也去選幾匹,順道把郡主的那一份也拿回去。”
眼前的男子十分誠懇,之前自己屢拒于人,這次若再回絕,只怕顯得自己迂腐,葇兮道,“官人誠意昭昭,我卻之不恭。只是,我又要沾清漪的光了。”
文化見葇兮一人獨行,“那不如現在就一道去取,免得下次娘子又不肯賞臉。”
葇兮想讓奉氏先回去,回頭一看,哪裏還有奉氏的身影。心想,恐怕奉氏見了眼前錦衣華服的男子,怕給自己丢人,便先行回去了。
二人走在長安街道,這街上不少商販行人都認識江家娘子,卻不認識文化。應葇兮的要求,她與鄭府的婚事尚未被公開。街道兩旁的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葇兮身側的男子簡直貌勝潘安,面貌清隽卻又平易近人。
52、幽簧宅院 …
文化的住處倒也不遠, 在永寧街一處僻靜的院子。葇兮擡頭一看,園子的匾額上寫着“幽簧”兩個字。
既然叫幽簧,又怎麽少得了竹子。葇兮自幼便對竹子情有獨鐘,春天吃春筍,冬天吃冬筍, 夏天則去捉竹葉裏的蟲子,然後拿去釣青蛙, 一年四季都在劈竹條編竹器。
進了院子裏,果然有一片竹林。葇兮欣喜地走過去撿起一片掉落的竹葉, 拿在手裏反複把玩着, 又看着竹林裏冒土而出的春筍, “楚國到處都是竹子,在汴京城還真不多見, 沒想到你家種了這麽多竹子。”
“沒想到汴京城裏還有這樣幽靜的去處, 看着就像城郊一樣。讓人忍不住想起‘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 把酒話桑麻。’”
繞過竹林,是成片的假山, 假山之下有流水圍繞, 水裏放置了一個竹制的欹器。葇兮忍不住蹲下來伸手去接水, 欹器中的水少了就不能夠放正, 水多了就會翻過來,不多不少的時候才會保持平穩,象征儒家的中庸之道, 葇兮不禁感慨道,“滿則覆,中則正,虛則欹,孔子真是萬世之師,世間再沒有比他更厲害的人了。”
葇兮忽然意識到自己自從進了門就叽叽喳喳地說個不停,而趙文化卻一直默默無言,回頭一看,發現他嘴邊帶笑。“葇兮見識少,讓官人見笑了,官人的院子真是漂亮,美不勝收,應接不暇,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
“這汴京城都是俗人,沒幾個人像你這樣有眼光。”
葇兮笑道:“官人你這是在自誇。”
“之前洞庭郡主屢次在我面前誇你,我還在想,是什麽樣的妙人當得起郡主那樣的贊譽,今日見了,着實大開眼界。你倒是說說,當今官家,亦或是秦始皇、漢武帝這樣功德千載的帝皇,比起孔子當如何?”
眼前的男子姓趙,跟晉王殿下頗有淵源,自己怎敢置喙當今官家,葇兮面露難色。
“無妨,娘子盡管說。”
葇兮心想,假話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況且自己已經說了沒有比孔子更厲害的人,這位趙文化如此光風霁月,想來說真話倒也無妨。“帝皇統一天下,固然功德無量,但是帝皇的功德只在當代或者當朝,但孔夫子的思想,足以流傳萬萬年之久。”
“不知孔子影響了娘子你什麽?”
“這就說不完了。記得《呂氏春秋》中,記載了子貢贖人一事,這篇文章對我影響極其深遠,一時的小善,看着是善舉,實則埋下了大惡的隐患。前不久,李将軍家的三郎在長安街牽馬而行,有個老翁穿街而行,不小心被馬撞倒,鬧事的馬走得能有多快,然而一幫老百姓堵着李家三郎,說老伯伯十分可憐,家中老伴重病,如今自己又被撞倒,非得叫李三郎賠錢。大家有目共睹,這事明明是老伯自己撞上去的,分明是坑錢。然而,那些證人卻覺得堂堂将軍府不缺錢,老翁一家子卻水深火熱。最後李三郎不得已賠了兩百兩銀子。依我看,不勞而獲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好事,一時的小善很可能會引得老百姓争相效仿。”
“娘子這番見解着實新穎,真是當得起‘一株小草使花羞’的贊譽。”
葇兮臉皮向來薄,只覺得臉上又燒了起來,“什麽‘一株小草使花羞’?”
“噢,那是洞庭郡主繡口玉言作的詩。”
“哎,這個清漪,說起來真的是一個長不大的人……”葇兮剛想說清漪分不清誰對她真好還是假好,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妥。
二人穿過假山,來到正院,文化讓管家去庫房取流雲錦。須臾,十幾名仆役便抱來了一百匹布料。那是趙匡胤逼着他娶親,愣是賞了他一屋子的流雲錦,他正愁沒法解決這些花花綠綠的布匹。
葇兮笑道,“官人這是承包了整個染坊吧。”
“葇兮娘子,這些都是你的了。”文化不經意間改了稱呼。
“你折煞我了,這些夠我穿一輩子了。”
“我一個大男人,留着這流雲錦也是無用。”
葇兮走上前,翻着那些流雲錦,這些錦緞多以竹紋為飾,還有荷花,正是自己喜歡的圖案。葇兮想起之前的打算,遂問道:“清漪喜歡荷花,她出生之時,正是接天蓮葉無窮碧的時令,官人的這些流雲錦,可是專程為清漪量身定制?”
“你不是喜歡竹子麽?”文化反笑道。
“是葇兮失言了,誤以為你對清漪有意。”
“哈哈,洞庭郡主美貌過人,不過我對她只有朋友之誼,你且放心。”
葇兮選了四匹布料,“多謝官人贈送布匹,葇兮相中了這四匹,還請官人割愛。”
“我都說了,這些都是你的了。”
“官人跟清漪一樣,都是沒分寸的人,我卻不同,君子愛財物,取之有道。”
“哎,這些都是一個無聊的人強行送給我的,還塞給我幾房姬妾,說是留着給她們穿,如今,我已經把那幾個人打發走了。”
“官人真是好沒分寸,父兄之意,你就這般棄之如履?”
“無聊的人,品味差得很,哎,不說這個了。”文化自是相當嫌棄趙匡胤送的禮,可轉念一想,難為他百忙之中還不忘記自己最喜歡荷花和竹子,就也不忍多加責備。
“葇兮出來久了些,怕家人惦念,該告辭了。”
文化起身相送,走出屋外,見竹林裏有數名奴仆正在忙碌。文化道:“把挖出來的春筍包好,給江家娘子送回去。”
葇兮詫異得很,怎麽剛送了布匹,轉身又要送春筍?
“娘子勿怪,洞庭郡主老在我面前念叨你,所以我知道你喜歡吃筍。”
“多謝趙官人。”
臨出院門前,清漪回頭看了眼院子裏的輕輕翠竹,心想,等自己将來在鄭府有了積蓄,也要蓋一間這樣的別院。
53、不歡而散 …
趙文化的小厮送葇兮回到相府, 葇兮讓黃鹂将春筍送到廚房,又細細囑咐了春筍的做法,一半留作炒,一半留作腌。
潋滟居內,葇兮将布匹放下, 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那枚略微泛黃的竹葉,放到自己的妝奁裏, 整個人都神清氣爽。她吩咐衆人退到院子外守着,無事不得進來。她跑到院子裏轉來轉去, 自言自語道, “我也要蓋這樣一間別院, 有滿山疊翠,有鳥語花香, 有茂林修竹, 有泉水叮咚,有芙蕖飄香……”
她來到案前, 研墨提筆,寫下一副對聯, “茄蔬遍地千裏翠, 瓜豆滿園一院香”。然後拿着寫好的對聯手舞足蹈, 盡情想象自己将要生活在一座農莊裏。忽又覺得好笑, 以前那麽讨厭農耕,如今來汴京城久了,卻又覺得這世間的人心難以捉摸, 從此寧願去過田園生活。
葇兮小的時候,江奉宣曾教她一首陶淵明的詩,“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廢,帶月荷鋤歸。”當時,葇兮曾嘲笑這個五柳先生是個失心瘋,當真是矯情得很,為了寫幾句押韻的詩,竟然無病呻/吟。如今想起,才覺得自己那時的想法真是可笑。
“一株小草使花羞……”葇兮坐在秋千上,情不自禁地反複念着這首詩,臉上洋溢着從不曾見過的欣喜。
忽又從秋千上騰地起身,從屋裏拿出一把劍,清漪常用這把劍來舞劍。葇兮閉着眼睛,想起清漪舞劍時的動作,慢慢地學着她的樣子。未過幾息,又猛然睜開眼,擔心清漪突然從宮裏回來,靜悄悄地出現在院子裏瞧自己的笑話。
不知過了多久,清漪爽脆的笑聲響起在院子外,衆奴仆簇擁着她走進來。
“今日是什麽日子,你們都候在院子外恭迎我?”
葇兮收好劍,收斂好自己剛才的欣喜,出門一道迎接清漪,“因為我要給你一個驚喜!”
清漪見了葇兮,看着她舒展的眉眼,“今日真是奇怪,我從未見葇兮你開心成這樣?”
葇兮疑惑地問道,“開心?我哪有開心?你見我笑了嗎?”
“誰說笑了才是開心?你分明有什麽好事瞞着我!莫非……是鄭府送納吉了?”清漪算了下日子,納彩和問名已過,算起來也應該納吉了。
“哪有的事?今日并沒有什麽開心的事。”葇兮不知為何,納吉的事并不想告訴清漪,也不想告訴任何人。心裏默默地向清漪道了個歉。
“你哪裏瞞得住我?哎,你們一個個把我當成傻子看,我哪有那麽傻?你今日分明是有什麽事。”
葇兮拉着清漪來到屋裏,拿出四匹流雲錦給清漪看,“今日我遇到趙四官人了,這是他托我轉交給你的流雲錦,是我幫你選的。”
清漪從中拿出兩匹繡荷花的,“知我者,葇兮也,這花紋選的真合我意。”說着,便拿起布匹往自己身上比劃。
晚飯端上桌,正是白日裏從幽簧挖的春筍,這幾年在汴京城雖也吃過筍,但多半已經不太新鮮,今日新挖的筍滿滿的是竹子的清香,葇兮吃得很盡興。自從葇兮說過不太喜歡落紅之後,此後二人吃飯時,清漪都會屏退衆人。
“你今日真是非常不對勁。”清漪說道,“你我都是即将出閣的人,還有多少日子能朝夕相處?以後你就有什麽事想跟我分享,都來不及了。”
“也沒什麽事,就是趙四官人說你為我作過一首詩,‘一株小草使花羞’,我很喜歡,謝謝清漪。”
“湘江之畔有白葇,遺世獨立不随流。臨水照得婀娜影,這三句是我作的,最後那句,是我抛磚引來的玉,是他趙文化的傑作。”
“哦,是嗎?”葇兮低頭嚼着嫩筍,情不自禁之處,只好拿起水杯佯裝喝水掩飾自己的失态。
入了夜,葇兮早早地就放下幔帳。輾轉了許久睡不着,總是想起白天的場景,眼看着一更二更三更的梆子聲都響過了,自己卻還意興闌珊。下了床,偷偷地取出妝奁中的竹葉,放在自己枕頭邊,又下床喝了一杯安神茶,卻還是整夜未睡。
起床梳洗過後,葇兮心中自是百感交集,喜的是,能遇見這樣優秀的男子,他談吐不凡,風雅有趣,遠勝過一本正經君子做派的蘇雲起和不茍言笑的鄭修,憂的是,自己即将托付終身的男子不如趙四官人那樣與自己志同道合。
早飯剛過,莒國公府的丫鬟就送來了苦瓜蜜釀。往常,雖然覺得鄭修遠不如蘇雲起體貼,可葇兮從未放在心上。今日不知怎麽地,忽然有點傷感。
葇兮起身去宣威将軍府給蘆氏請安,蘆氏還是那般和善。
葇兮笑道,“大娘子,我可以見見全明兄長嗎?”
“當然可以,全明雖非我親生,但我一直将他視為己出,他很喜歡你,你若主動去找他,他不知有多開心呢。”蘆氏吩咐谷蘭道,“快去,把全明請來。”
不過片刻,鄭修便來到蘆氏的院子,丫鬟來報時,葇兮起身去花廳相見。
鄭修見了葇兮,自是高興。
“全明兄長,我今日來,是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你說。”
“我這個人,素喜愛舞文弄墨,你不通此道,我們沒有太多的共同興趣,你怎麽看?”
“一個家,不需要兩個人都精通文墨,你是個才女,能娶你為妻,是我鄭修的福氣,将來,我們的孩子就拜托你去熏陶了。”
“當日清漪也曾問過蘇官人同樣的問題,我記得蘇官人是這樣回答的,‘清漪你喜歡什麽,我就學着喜歡什麽,以後我們二人一同吟詩作賦,風花雪月’。”
清漪才不喜歡舞文弄墨,那不過是她天賦異禀從小讀得多就記下來了,作詩寫詞信手拈來,從不刻意去學。哪像葇兮,整日捧着《花間集》不離手。這不過是葇兮随口瞎說的話。
“每個人的活法都不一樣,雲起兄妻行夫效,固然讓人欽佩,但我也會不遺餘力地支持你的興趣愛好,将來也不失為一個好夫君。”
“我喜歡什麽,你知道嗎?”
“知道,竹子。”鄭修信誓旦旦地說道。這些日子以來,他可送了不少以竹子為題的發飾和布匹。
“還有呢?”
這可就難倒鄭修了,除了竹子,他确實未曾刻意去研究葇兮的喜好。
“你告訴我,我一定記住。”
“你去問問蘇官人,清漪喜歡什麽,他若答出來什麽,你再去問他,這些答案是否都是從清漪那裏問來的。”
“葇兮,我錯了。我不像雲起兄那般周到,你既然提了出來,我以後必當用心。”
“那你倒是說說,我喜歡竹子什麽?”
鄭修一時語塞,努力回想着曾學過的詩詞,半響說道,“竹本虛心。”
葇兮顯然對這個答案不滿意,鄭修見佳人不快,上前輕撫葇兮的雙肩,“以後我一定用心待你。”
葇兮退後幾步,“男女有別,你自重。”說罷轉身回房跟蘆氏道別。蘆氏讀懂她眼裏的疏離,也不多留。
鄭修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便去請教貼身丫鬟庭菀,庭菀說:“女孩子嫁人之前,總會憂思多慮,你且記得以後要學着蘇官人。”
鄭修連連點頭稱是。庭菀道:“眼下,你還不趕緊追出去。”
鄭修回過神來,趕緊追出花廳,卻被谷蘭攔住,“六郎止步,大娘子吩咐過了,不讓你追出去。”
鄭修一向極為敬重蘆氏,只好依言。
54、去意已決 …
葇兮有點倉皇地逃離宣威将軍府, 如今她已意識到自己不可能會接受鄭修。她跑到汴河的渡香橋下,有點不知所措。如今,她既沒有勇氣拒絕與鄭府的婚事,又不想就這樣嫁給自己不喜歡的男子。如果悔婚,不僅與鄭府結仇, 還影響自己的閨譽,還斷送了江家翻身的可能。倘若鄭府追究起來, 整個汴京城都會對自己指手畫腳。一想起方才花廳內,鄭修碰自己肩膀時的抵觸之意, 倘若就這樣嫁給鄭修, 自己将來便成了一個怨婦。就算勉強悔婚成功, 且僥幸得到鄭府寬恕,清譽猶存, 那又能怎樣呢?那個趙四官人非富即貴, 自己焉敢妄想?
葇兮坐在河邊,一邊想着受盡磨難的母親, 如今她年過四十,兄長不思進取, 其俸祿僅能維持溫飽。一邊想着對自己處處用心的蘆氏, 還有和顏悅色的鄭将軍, 天底下哪還能找到那麽好的舅姑?一邊想着可望而不可即的趙四官人, 那可是當今晉王的親信,從其談吐看來,不是王侯便是将相。想着想着, 眼淚便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算了,只當此生虛度。婚,是一定要退的。不僅為了自己的解脫,也為了不傷害鄭修。餘生,是老死于名山大川,或是落發為尼,我江葇兮無怨無悔。若有來生,只盼自己不再是這樣清苦的出身,或者趙四官人只是普通的黎民。縱有萬千情意,留與來生續。
葇兮平複下來,回到江家,褪去珠釵華服,換上荊釵布裙,來到宣威将軍府面見蘆氏。
“我的兒,這是為何?”蘆氏屏退了谷蘭及其餘侍女,親自上前相扶,葇兮卻不肯起身,蘆氏只好站在原處。
“承蒙夫人一片關懷,将葇兮當成女兒一樣疼,還為我提了門楣,如今我卻欲恩将仇報,退了這門親事。葇兮自知罪孽深重,難以饒恕,是打是罰,或是報官追責,任憑夫人處置。葇兮絕無怨言,只願夫人一生平安喜樂,子孫滿堂,願全明兄長來日佳偶成雙。”葇兮一邊哽咽地說道,一邊在地上磕了十幾個頭,只見額角有血滲出。
屋子裏一片死寂。
蘆大娘子為何不問我原因?為何不罵我幾句?為何默不作聲?葇兮不敢擡頭看蘆氏。
蘆氏退後兩步,坐到了椅子上。約莫過了一盞茶時間,平靜地說道,“孩子,你起來吧。”
葇兮自是長跪不起,又過了半柱香,蘆氏道,“我只接受兒孫的跪拜,你起來吧。”
葇兮心中一陣絞痛,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自己焉能再跪下去。她深知蘆氏不會送自己見官,也不會向自己讨要說法,但自己如何能面對良心的譴責?于是再磕了幾個響頭,起身道,“葇兮此生別無他求,愧對夫人,從此願青燈古佛,一生為夫人誦經祈福。”
“本夫人自有兒孫祈福,不缺你一個,你若再提出家之事,便是你虛僞了。”
葇兮心想,蘆氏大抵是不肯原諒自己了。也罷,自己犯下這等錯事,豈是能輕易寬恕的?
“天色已晚,江家娘子早些回家,勿讓娘親惦念。”
蘆氏的話,句句割心。事已至此,葇兮福身準備離去,剛想說“願宣威将軍府年年祥泰,歲歲無憂”,卻又怕被奚落一番,只好咽下這話。退出屋外,再磕了三個頭,方轉身離去。
出了鄭府,葇兮游蕩在長安街,慢慢地走過那段曾與趙四官人并肩而行的街道,重溫那日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竹葉清香,走到盡頭,呆呆地望着永寧街的方向出神。
哎,如何面對奉氏劈頭蓋臉的責罵與清漪的關心?
汴京城已是華燈初上,葇兮毫不起眼地走在人群中,也沒人多看她幾眼。葇兮低頭打量這身從瑤碧灣帶來的粗布衣裳,心情忽然變得輕松起來,自己本來就是鄉下之人,只因清漪的提攜,才有着名不正言不順的汴州才女之名,若離了清漪,誰又會多瞧她幾眼。起初接近清漪并非出自真情,而是因為她是雁乙兄看上的人,後來汴京再遇清漪,也多半是想依靠于她,想嫁去鄭府,也是出于為江家考慮的私心。如今想想這些年來心中的不堪,又怎能與光風霁月的趙四官人為伍。
正是春寒料峭,晚來的風有些涼,葇兮縮了縮肩。卻遠遠地看見渡香橋上有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正在橋上左顧右盼,她微胖的身軀有些佝偻,雖穿着體面的衣裙,神态卻極為低眉順目,有些自卑地看着渡香橋上人來人往的華服貴婦們。
葇兮加快腳步,來到那人身後,輕輕喊了聲,“阿娘。”
奉氏看着女兒一身素衣,心中猜了個七八。
“婚事黃了?”
“是的,阿娘。”
奉氏嘆了口氣,“我看你換了這身衣裳出門,想來就不是什麽好事,就偷偷跟着你出來了,看你一臉煞氣相去了鄭府,你果真不是享福的命。”
“阿娘,對不起了。”
“你沒有對不起我,這兩年我在汴京好吃好喝,還不多虧了你,就連楚翹的差事,也是你秋來的。”
葇兮無言以對。
“回去吧,省得你又着涼。上回在瑤碧灣,是娘的錯,不該不給你被子蓋,害得你吸了好幾天的鼻子。別怪娘行嗎?娘也是沒本事啊,想着能省一點是一點,打算新被子讓楚翹娶媳婦,或是留着你嫁人,誰能想到,你能攀上許相這樣的大人物,還得了官家的賞賜,說起來,又還是有點福氣的,不過終究有限。”
母女倆并肩走在街頭,一陣風吹來,寒意迎面,奉氏脫下外套給葇兮披上,葇兮死死按住不肯穿上,奉氏用力地往葇兮身上披,論力氣,葇兮哪裏是奉氏的對手,只得從命。葇兮感受着外套傳來的熱度,擡手摟着奉氏的肩頭。
到了江府,母女倆睡在一張床上。
“到底是為何?”奉氏問道。
“我說出實情,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