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母女重逢 (10)
要生氣,可好?”
“事已至此,再也不能扭轉,我生氣又能如何。母女沒有隔夜仇,你總不能因為怪我,這麽大的事都瞞着我不說吧。你告訴我,是你自己悔婚還是鄭府不要你了?”
“女兒對鄭官人毫無情意可言,不想嫁過去做一輩子怨婦。”
“鄭府會追究你嗎?”
“那蘆大娘子是個心善的人,想來不會吧。我悔婚他們面上也無光,未必想說出來惹人笑話。”
奉氏不再答話,一會兒之後,葇兮感覺到奉氏身體一抽一抽的,知她難過地哭了。此時,葇兮除了覺得有點對不起奉氏之外,反而覺得渾身輕松。
奉氏掀開被子下了床,披着外衣到院子裏哭了起來。洗了把臉之後,又喝了點熱水,回到床上說道,“你過得開心最重要,楚翹已經能養活我了,我不稀罕那些榮華富貴,但是你歲數這麽大了,總該早點找到歸宿,等你過了二十,誰還敢要你?”
過了半響,葇兮也沒動靜,原來她今日哭了許久,早已累得犯困,如今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再無牽無挂,便已沉沉睡去。
55、偶遇文化 …
春眠不覺曉, 處處聞啼鳥。葇兮在清晨的鳥叫聲中睜開雙眼,她渾身輕松地梳洗完畢,這時,奉氏端來早點。
葇兮看着奉氏紅腫不堪的雙眼,安慰道, “娘,是我沒用, 不能讓你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你千萬不要怪我。女兒有自己的信仰和追求, 我不想一輩子茍活于鄭府, 你一定要體諒我。”
“我哪裏怪你了?怎麽娘在你心目中, 就是那樣貪圖富貴的人?我不過是擔心你罷了,你以後有何打算?”
“娘, 你還怪何郎中嗎?”
“我怪他什麽?你爹爹先動的手, 我只怪自己命不好。”
“你還在說氣話,看來你還是怪他讓你當不成官太太。”
“你個蠢貨, 就算沒有何郎中,以你爹爹那種暴脾氣, 遲早開罪上司, 我根本沒有做官太太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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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奉氏這麽說, 葇兮放下心來, “娘,當今官家是個賢明的君王,我從何郎中那裏, 學來了一身本事,能令秋華春實,春來遍地金菊,夏有傲霜寒梅。我想去買幾處農莊,研習耕種之道,将來謀個女官當當,要是能名垂青史,不比嫁到鄭府靠夫家翻身強?”
“我已經四十多歲的老太婆了,在這世間還有幾年好活?兒子兒子不争氣,女兒女兒也不争氣,也不知何時才能抱上孫子,看來是指望不上你們了。我在這汴京城待不下去了,我不想聽左鄰右舍的閑話。”奉氏說罷,又偷偷地抹着眼淚出了門去。
葇兮用完早點,一個人出了門。正是天朗氣清的三月,恰如十一年前命運發生改變的那一天。葇兮的心情格外的舒暢,此時微風拂面,空氣中彌漫着不知名的花香。
葇兮使勁地吸着鼻子,卻怎麽也聞不出那是什麽花香。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小女孩朝着葇兮笑,她手裏提着一個花籃,看樣子香味就是從那裏散發出來的。葇兮頓時想起十幾年前,自己也曾穿着髒兮兮的衣服提着花籃在紫槐碼頭叫賣,來來往往的渡客沒有一個人為她停留。
葇兮走過去蹲在小女孩身前,“小妹妹為何看着我笑?”
“因為,姊姊你長得好漂亮,我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姊姊。”
“真的嗎?”
小女孩委屈地點點頭,“姊姊為何不信我?我為什麽要騙你?”
“姊姊錯了,只是從來沒有人這麽誇過姊姊,所以姊姊一時不敢相信。”葇兮指着籃子問道,“這些是什麽花兒呀?”
“我也不知道,我娘叫我拿來賣的。姊姊,這花送給你,我要回去告訴我娘,我今天見到一個仙女一樣的姊姊,我娘要是知道我把花送給仙女姊姊了,她一定會誇我。”
葇兮自從來了汴京城,便有些潔癖,似乎有點排斥接觸了十幾年的泥土。此時,卻全然不顧小女孩身上的污漬,上前将其摟在懷裏,在她額角親了一口,“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好啊!出了城門,一直往前走,走到一棵大樹旁邊,然後右拐,往前走一會兒,就差不多到了。”
此處離城門相去兩三裏地之遙,倒也不算很遠,葇兮牽着小女孩往城門走去,剛走了兩步,才發現小女孩一高一低地往前走。小女孩察覺到葇兮停了下來,解釋道,“姊姊,我走得慢,我右腳瘸了。”
葇兮用左手抱起小女孩道,“你叫什麽名字?”
“三娘,呂三娘。”
“你爹娘沒給你取名字呀?”
小女孩搖搖頭。
葇兮沉吟片刻,“琇華,我以後就喊你琇華。”
“好!”
小女孩少說也有二十來斤,葇兮抱着她走了一段路,雖說是春寒料峭,卻也滲出了薄汗。葇兮放下她,換了右手,才剛走了幾步,卻發現傷口并未痊愈,痛得只好停了下來。
這一幕恰巧被路過的趙文化撞見,他趕緊叫停了車夫。
“葇娘。”
葇兮聽到熟悉的極好聽的聲音,回頭一看,見心上人朝自己走來,一身水藍色的錦襦在風中搖曳。看得葇兮雙眼猶如化成了一汪春水,千般旖旎,萬丈柔情。
“怎麽?吓到你了?”文化看着葇兮驚呆的臉問道。
葇兮低下頭,按捺住奪眶而出的欣喜,“有點兒。”
“都過了這些天,你的傷還沒好透,都怪我下手太重了。”
“已經沒事了,只是方才抱着小妹妹回家,用了力,覺得有些累。”
方才葇兮換手之時,文化已瞧在眼裏,如今見她推說自己已經無恙,文化不由得暗自感嘆,眼前這位女子真是心善。“聽郡主說你訂了親,怎麽穿得這樣素淨?不知道的還以為宣威将軍府苛待你。”
“都怪你打傷了我,害得宣威府嫌棄,如今我已被鄭府退了婚,這輩子是完了。”葇兮嗔笑道。
文化聽着這無稽之言,并不細問原由。
葇兮忽然驚覺自己還有要事,于是再次嗔道,“你害得我這麽慘,可想好怎麽補償?”
“你盡管說,能做到的我一定去做。”
“真的可以‘盡管’說嗎?”葇兮一臉嬌嗔。
“那是自然。”
“若我問你要萬兩白銀作為補償呢?”
“小事,自當奉上。”文化笑道。
“此外,我沒力氣了,你需得幫我把人抱到家。”葇兮指着小女孩道。
文化蹲下身子,将呂琇華抱起,二人并肩往前走。葇兮只覺得空氣裏盡是竹葉的味道,熏得她渾身軟綿綿的,沒有半點力氣。
“謝過兄長,我喚作呂琇華,是姊姊取的名字。”此言一出,驚得葇兮面泛潮紅。
“琇者,美玉,華者,精華、光彩,這位姊姊取的名字甚好。”
到了大樹下,琇華指了路,三人右拐,再過不久,琇華指着一處寫着“呂”字的布簾子道,“到了,那就是我家”。
低矮的茅草屋,狹小的道路,暗示着這一帶的貧困。葇兮摘下的發釵,插到琇華尚未長齊的總角之中,“琇華送姊姊鮮花,姊姊送琇華發釵。”
琇華好奇地摸着頭上顫顫巍巍的發釵,對葇兮燦爛地笑着。
“你快進去吧,莫讓大人久等了。”
琇華道過別,一瘸一拐地進了院子。
眼前的男子非富即貴,反正以後沒什麽機會相見了,不如偷盡這半日閑。葇兮打定主意,問文化道,“趙四官人今日可有事?”
文化聽葇兮這麽問,覺得她可能有什麽事情拜托自己,于是回道,“我今日進城,是去赴兄長的約,不過他是個蠻不講理的人,我正想爽約。”
“那官人可否陪葇兮一程?”葇兮極力壓制住自己即将藏不住的雀躍之情。
“娘子雅興,自當相陪。”文化回頭吩咐随從,“去,轉告那老頭,說我今日沒空。”
随從應聲而去。
二人并肩走在鋪滿青石的路上,走着走着,葇兮身子一歪,跌跌撞撞向路邊倒去,文化反應過來,繞到葇兮右側用右手将其扶住。葇兮右手一松,眼看着花籃就要掉落,文化擡腳輕輕往上一踢,用左手接住了花籃。葇兮渾身沒有半點力氣,沉沉地壓在文化的手臂上。此刻,她極力想恢複清醒,不在心儀的男子面前失态,卻覺得渾身一點勁都沒有。
文化見不遠處有幾名農婦,便喊道,“幾位大嬸,快過來幫忙。”
有兩名農婦跑來,見狀,從文化手裏接過葇兮。
“附近可有醫館?”
其中一名農婦點頭道:“有的。”
葇兮眩暈得厲害,實在無法行走,那名農婦只好背起她朝醫館走去。
到了醫館,文化朝女醫道:“這是我朋友,半月前右肩受過傷,今日走了一陣,忽然渾身乏力跌倒。”
女醫在裏間診完脈,出來外屋提筆寫方子。
“大夫,可有什麽要緊?”
“脈象有些虛浮,似是大喜大悲之症,張弛紊亂,以致心神凝滞。”
“她右肩的傷,可有大礙?”
“并無要緊,不過她現在虛弱得很,需要靜養。”
文化放下心來,接過方子疊好,置于腰間。
葇兮強行撐着身子,出了屋來,“我不想在此靜養,今日我好不容易偷來半日閑工夫,我要去京郊一趟。”
女醫道,“本來也沒什麽大事,倘若娘子定要堅持,切記不可太過勞累。”
56、談天說地 …
文化拿上葇兮的花籃, 二人出了醫館,看着腳步虛浮的葇兮問道,“到底是什麽要緊的事,帶病也非得前去?”
“我只怕是馬上就要離開汴京了,在這裏生活了這麽久, 有點不舍得,我最喜歡汴京的春天, 萬物複蘇,草長莺飛, 花紅柳綠, 所以想趁此機會看盡這汴京春色。”
文化想起方才大夫的話, 自然以為葇兮是為婚事煩憂,于是說道, “葇娘保重, 往事不可谏,來者猶可追。”
葇兮聽出來, 原來趙文化以為自己是因為退婚的事病倒,但又不能多加解釋, 反而顯得自己別有用心。此番好不容易偶遇, 重逢遙遙無期, 一定要他永遠記住自己才行, 哪怕再無重見之日,只願有朝一日,他能想起自己, 便心滿意足。葇兮見小路的盡頭,有一處池塘,便朝着池邊走去。池心有新長出的荷葉,隐約可見魚兒游弋水間。葇兮停下來,指着水裏的魚兒問道:“趙四兄,你說說,魚為什麽會游泳?”
魚為何會游泳?因為有魚鳍嗎?如果是這個答案,未免太過于敷衍,但文化一時着實想不到什麽原由,故而虛心求教道:“在下無知,願聞其詳。”
“因為,不會游泳的魚都被淹死了,剩下的魚都是會游泳的。”葇兮巧笑嫣然。
文化忍俊不禁。
葇兮道:“你別不信,我再問你,為何大多數人都喜歡吃甜食,而不喜歡吃酸的苦的和辣的?”
“難道……喜歡辛辣酸澀之物的人,都死了?”文化笑着問道,“不對啊,洞庭郡主她……”
葇兮噗嗤一笑,“醫書記載,大多數辛辣苦澀之物,的确是有毒的。清漪吃的那些,不過只是少數。在這片土地上,還有很多我們平常生活中不曾接觸到的植物果蔬。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們的老祖宗覺得什麽果子好吃,就會把那種果子移栽到庭院,然後一代一代從中選出最可口的,繼續進行培育,所以我們今天吃到的老百姓種出來的果子,都是老祖宗為我們精挑細選的人間美味。”
葇兮走到不遠處一堆叢生的荊棘灌木,那上面結着紅色和黃色的果子,“你看,像這種名叫金櫻子的果子,又酸又硬,味道不好,老祖宗嫌棄得很,所以沒有進行培育。”
說起金櫻子,葇兮最熟悉不過了。那種酸硬的果子,廣布于樹林間。小時候,葇兮餓的時候,就去摘來吃。說起來,如果不是窮到吃不起飯的人家,根本就不會去碰那樣的野果子。
“不對啊,覆盆子這種野果挺好吃的,為何沒人種呢?”
“因為不好種植啊。”
“那為何大多數難以入口的野果都是酸的或者苦的呢?”
“那些果子長出來,是為了開枝散葉傳宗接代的,又不是為了專門長給你吃,如果都長成甘甜可口的樣子,那些果子豈不是被我們人和蟲蟻鳥獸給吃沒了?”葇兮看着文化若有所思的表情,知他是第一次聽起,看來清漪并未搶先說出這些。
“嗯,的确如此,天生萬物,各司其職,衆生平等,最終的目的都是為了能更好地生存下去,繁衍生息。對了,這些你是從什麽書上看來的呢?”
“有些是楚國何相,也就是清漪的父親講給我們聽的,有些是我們舉一反三自己想出來的。有時候,我們看到一種東西,就會想,這個東西為什麽要長成這個樣子,多半都是有緣由的。”
“比如?”
“比如野桃子又小又酸澀,核很大,而咱們平常買來吃的桃子,核小,肉多且甜。酸澀的原因我已經解釋過了,而核大的原因,其實也是為了更好地傳宗接代。這些野果子把營養存到種子裏,下一代才能更好地生長。”
“那好吃的野果呢?它們不怕被蟲蟻鳥獸吃沒了嗎?”
“當然不怕,那些好吃的果子,它們的種子根本不能被消化掉,鳥吃了之後飛到另一個地方會把種子從鳥糞裏排出來,這樣,這些果子就間接擴大了自己的領土。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盤古開天辟地以來,所有的生命都有自己的生存本領,不然就會被淘汰掉,我們今天所能看到的動植物,都是天地間的贏家。”
“這些好吃的野果本可以長得更難吃,不是嗎?”
“不對,如果難吃的話,鳥獸們就不會去吃它,這樣也就不能幫助它們擴張領土了。難吃的野果自有有難吃的活法,好吃的果子也有好吃的活法。”
二人繼續往前走着,來到一片稻田。葇兮蹲下身子,拔出除靠近田壟的一棵野草,“趙四兄可認識此物?”
“我倒是不認識,不過聽人說起過,田中有雜草,形似稻谷,名曰‘稗子’。”
“嗯,這正是稗子。官人可知,為何稗子無人照料,可肆意長滿整個田野,而水稻若無人打理,則很快就會被稗子侵占?”
“願聞其詳。”
“《齊民要術》有雲,凡五谷,成熟有早晚,收實有多少,米味有美惡,收少者,美而耗,收多者,惡而息。可見,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人們種水稻,追求的是畝産之高,畝産高了,生存優勢便有所下降。不僅水稻是這樣,黃豆也是。”
文化恍然大悟道,“妙哉!原來世間萬物,處處有玄機。上次你和郡主幫東秦縣主治疾,用了‘近肥者胖,近瘦者纖’,我就覺得嘆為觀止,如今聽你講了這許多,忽然覺得,有行百裏路讀萬卷書之功。”
葇兮滔滔不絕地講了這許多,早已擔心被文化厭煩,所以就停了下來。倒是文化,在心中仔細揣摩葇兮說的這些道理之後,覺得大開眼界,此番葇兮沉靜下來,文化覺得有些悵然若失,“還有呢,你繼續講給我聽。”
我想講給你聽,我想把這十九年來的一切經歷和見聞都告訴你。我想告訴你,野曰雁,家曰鵝,野曰狼,家曰狗;我還想告訴你,蜜蜂蜇人之後為什麽會死亡;我想告訴你,魚的肚皮為何是白色的,背面為何是青灰色的;我想告訴你,啄木鳥的嘴巴為何是尖的;我還想告訴你,你的出現,影響了我這一生的命運,改變了我從此要走的每一步路。
文化聽見不遠處流水淙淙,便施展輕功飛到池心摘了一片初春的新荷,又飛到不遠處的山澗盛了些清泉水遞給葇兮,“夫子,講了這麽久,一定口渴得厲害。”
葇兮伸手接過那枚荷葉,轉過身子背對着文化不讓他看見自己眼神裏流露出的某些東西,輕啜葉中水,只覺得這是世間最為甘甜沁脾的泉水。待飲盡,葇兮回轉過身,漫不經心地将荷葉扔到文化提着的花籃中。
“大夫讓夫子你多休息,夫子今天一定很累了,下次夫子方便時,我再向夫子讨教。”話一出口,又想起葇兮說要離京,“噢,對了,你說要離開汴京城,你有什麽打算?”
葇兮嘆了口氣,“我還沒想好,除了南楚和汴京,我還沒去過別的地方,一時也沒主意,你有什麽好的建議?”葇兮緊咬着牙關,期待着文化能說一兩句挽留的話,如果你留我,我一定會留下來。
“就我所去過的地方,以蜀地最佳,此處風調雨順,氣候宜人,民風淳樸,田肥美,民殷富,沃野千裏,蓄積饒多,謂之天府之國。第二便是江南,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江南之地,千裏荷塘,鳥語花香,水汽氤氲,且地處繁華,是個好去處。嶺南雖瘴氣叢生,天氣炎熱,然此處物産最是豐富,有各種奇形怪狀的水果。泉州的同安縣,有個海島,叫鷺島,那裏家家戶戶打漁為生,島上風景秀麗,涼風習習,也是個好地方。漢中也是個好地方,雖與蜀地相去不遠,然因位于秦嶺腹地,兩地氣候截然不同。秦嶺亦是個神奇之地,山南山北不過相距兩三百裏,但植物生長習性卻截然不同。秦嶺分南北,南北不同天,秦南巴蜀地,秦北關中原。秦嶺以南盛産柑桔、茶葉、油桐、枇杷、竹子,而秦嶺以北柑桔絕跡,卻盛産海棠果、梨。晏嬰說,橘生淮南為橘,生于淮北為枳。秦嶺和淮水一脈相承,将中原之地一分為二。”
“你的轄地在漢中?”葇兮見他把漢中描述得如此詳盡,想來應該是對此地極為熟悉。
“葇娘真是冰雪聰明,可比你家那位郡主強得多!”
天空響起幾聲悶雷,二人往村莊走去,找了間廢棄的茅舍暫避。不一會兒,便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城郊的春季,各處花紅柳綠,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葇兮站在雨絲前,看着屋外水汽氤氲,心中希望這場雨盡可能下大一點,這樣就能留住這片刻缱绻。不遠處的界碑上刻着“白塘村”三個大字,下面一行注釋,“境內有大塘,塘泥呈白色,故名之。”
也不知過了多久,雨停了下來,空氣中彌漫着泥土和花草的氣息。文化從村裏買了輛馬車回城。葇兮斜倚在車內,感受着這場偶遇給自己帶來的波瀾。
57、獨自離京 …
不多久, 馬車行至相府。文化勒住缰繩,在車外喊道:“江家娘子,到了,下車吧。”然後走到門口,對守門的婆子抱拳說道:“我是晉王府的, 今日偶遇江家娘子,特将其送回。”
葇兮沒想到這麽快就到了, 一時還沒平複心潮澎湃的心情,以她現在這樣失态的神情下車, 就算文化看不出來, 相府門前接應的婆子也能瞧出端倪, 竟一時在馬車裏坐立難安。
文化隔着簾子又說了一遍,葇兮聽到這醉死人的聲音, 更是窘迫得難以自持。婆子等了許久不見葇兮下來, 只好上前撩開車簾。只見葇兮一只手撐在車窗上,腦袋枕着手, 雙目緊閉。婆子輕輕搖了一下葇兮的手臂,葇兮假裝睡眼惺忪地醒過來。
“眼下春寒料峭, 江家娘子竟這樣睡着在車內, 着了涼可怎生是好?”
葇兮無精打采地扶着婆子的手下了車, 朝文化福禮道了謝, “趙四兄,多謝了。”
文化回了一個禮,“保重身子!”
葇兮轉身朝相府走去, 每走一步,都感覺周遭的一切物換星移,物是人非。她心中暗暗說道,文化兄,多謝你給了我足夠回憶一生的美好,願你歲歲無憂,願我們此生不複相見。
今晚,是她在汴京城待的最後一個夜晚了。她不想留下來面對奉氏的唉聲嘆氣,面對清漪的追問,也不想再遇到這個改變自己一生的男子,只願今日短暫的陪守,能換來他有朝一日的回憶。
進了潋滟居,葇兮把清漪拉進內室,“清漪,我悔婚了,我不想嫁給鄭修,我現在很亂,你什麽都不要問我,行嗎?”
清漪一臉預料之中的神情,點點頭,“只要你過得開心,就好,別的都不重要。”
一夜無話。次日一早,葇兮收拾了簡單的行囊,與清漪辭別。
“我想離開京城一陣子,請原諒我的自私,我不想被人打擾。”
“還會回來嗎?”
“會的。”
“什麽時候?”
“還有四個多月,就是你的生辰,到了下半年,就是你和蘇官人的婚期,無論如何,這兩個日子我絕不會錯過。”
“等你。”清漪的眼中已有淚花閃爍。心中哀嘆,原來人長大之後,真的會分開。
葇兮本想說,借你的一千兩暫時還不起了,轉念一想,說這話顯得生疏,清漪反而會不高興。二人相擁了一會兒,葇兮拍拍清漪的背部, “保重身體,不要為我擔心。”
葇兮來到江家,收拾了幾樣常用的東西。
“娘,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奉氏停下手中的針線活,“你要去哪?”
“奉了官家密旨,去皇家園林研習耕種之術。你可別亂說,就連清漪,你也不要說,事關重大,我可就告訴你一個人。”
奉氏果然好唬弄,聽葇兮這麽一說,頓時喜上眉梢,“還是你有出息!”
“你要保重好身體,別舍不得吃穿,你一年到頭省下的銅板還不夠我買一雙襪子呢。”
“一年一雙,十年不就有十雙襪子,錢都是省出來的嘛!”
葇兮放下東西,騰出雙手,摩挲着奉氏的雙手,“你看,這樹枝似的雙手,真給我丢人,以後我有所作為當了官,你就是诰命夫人了。買給你的雪花膏記得用,留着也變質了。”
奉氏噗嗤一笑,露出兩排褚色的牙齒,“嘿嘿,诰命夫人,我可沒那命。”
“我走了。”
“去吧,官家看得起你,你就好好幹!”奉氏滿含期待地看着葇兮。
葇兮轉身出了家門,叫了輛馬車來到那日經過的白塘村。
春雨細如絲,葇兮下了馬車,撐了把油紙傘走到雨中,重溫那日的缱绻時光。這時,一位披着蓑衣的農婦從田間幹完活回來。
只見眼前的這位年輕的女子,雖然身着荊釵布裙,但扔擋不住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風采,她臉上淺笑迷離,似是沉醉在往事中。
農婦放下肩上的鋤頭,走向葇兮關切的問道,“小娘子,我家就在前面,家裏就我一個人,你可要進來躲雨?”
葇兮打量了農婦一番,約莫四十來歲,慈眉善目的,她點點頭,“那便叨擾了。”
“請跟我來。”農婦在前面帶路。
不多一會兒,便來到一座幹淨的農舍。二人攀談了一會,葇兮得知這個農婦是個獨居的寡婦,名喚呂安之。之後,葇兮托安嬸幫她買了池塘附近的一塊空地,約有三四畝。
如今已近三月,葇兮去附近的菜市場買了些冬瓜種子。挖了幾排圓二尺深五寸的坑,以草木灰相和。等到長出芽,用柴木倚牆,讓瓜藤順着攀援,晨起澆些水。坐果後摘掉一些莖葉和瓜果,每藤只留五六個。等到瓜長大一些,用剪紙糊在上面,這樣,等收瓜的時候,瓜上就有了圖案或文字。
挑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葇兮進了城,先回江府看過奉氏後,又去了綠蟻館。
掌櫃見葇兮來,很是高興,“方才相府的嬷嬷來話,說今日郡主要來,我們已經切好魚塊了,既然娘子來了,不如指點一二。”
葇兮道:“今日就讓給我來做吧。”
“這如何使得?娘子是貴人,是汴京城赫赫有名的才女,你能來,敝館蓬荜生輝,怎好勞煩你親自掌廚,讓官家和郡主知道了,會罵我們的。”
葇兮有些不自在,換作最初,掌櫃對她可沒有這般熱忱,“掌櫃客氣了,我哪裏算得上什麽貴人。再說,郡主于我有恩,她喜歡吃我做的菜,我便做給她吃。”
掌櫃不再謙讓,“那就麻煩娘子了。”然後吩咐了幾個廚娘過來幫忙。
“多準備幾條魚,把魚腹留下,其餘的不要。”葇兮知道,清漪每次吃魚,總愛先夾魚腹,因為那裏的魚刺相對較少,肉也相對肥些,故而囑咐了綠蟻館,以後做曲米魚,只用魚腹。
将近正午時分,清漪果然來了,同行的還有趙文化。
葇兮驚喜之餘,又一陣詫異,自己好不容易來一趟綠蟻館,就能撞上他二人同行,看來平日裏,他們一定常有來往。于是問掌櫃道:“與郡主一同來的官人,是什麽人?”
“我也不知道,不過,他經常陪郡主一起來敝館吃飯。”
果然如此。葇兮眉頭一皺,若是普通朋友,豈會如此熟絡?清漪已有婚約,這二人屢次同行,也不怕別人說三道四?那趙文化明明對自己說過,只拿清漪當知己,莫非是騙自己的不成?莫非是個口是心非的僞君子?此時,葇兮一門心思為好友擔憂,竟是絲毫沒有醋意。
清漪聞了聞魚的香味,“今日的曲米魚,竟與往日不同。”說完,她夾了一塊入口,覺得今日這魚的魚比平常更為松軟,鹹淡也更合自己的心意。
“這是葇兮的味道。”清漪放下筷子,激動地熱淚盈眶,她起身離座往廚房走去,“葇兮,是你嗎?我知道是你。”
掌櫃連忙跑過來解釋道,“郡主,江家娘子今日是來過了,這魚也是她做的,不過,她人已經走了,你且趁熱吃,莫要辜負她一片心意。”
清漪回到飯桌前坐下來,眼淚依舊在流。她似乎聞到了葇兮昔日的氣味,她感覺到,葇兮此刻就在廚房的簾子後。既然她不願出來相見,自己強行沖進去,反倒不美。
文化看清漪難過成這樣,心想,那位良善的女子一定曾給過清漪不可取代的溫暖。
“郡主和葇娘的友情,真是令人唏噓。對了,她因何離開,又去往何處了?”
清漪一邊流淚,一邊慢慢地細細嚼着口中的魚塊,“這是她的秘密,我們尊重她吧。”清漪哪裏知道葇兮的去處,她也不懂葇兮離開的原因,這麽說不過是想告訴廚房裏的葇兮,既然葇兮不想說,她也不會追問,希望葇兮莫要歉疚。
58、瓊州奇果 …
待得清漪文化二人走後, 店小二拿了張字條進廚房,葇兮展開一看,一筆一劃,臨摹的正是自己娟秀的字跡:自卿別後,魚沉鳥走。魂兮夢兮, 與卿同游。盼卿歸來,不見不休。
話說文化出了綠蟻館後, 直奔皇宮而去。
宮裏最近送來了瓊州的貢品。雖說是水果,看起來卻像蹴鞠之球, 有契丹的寒瓜那麽大, 外殼堅硬無比, 重可達數斤。
“李公公,這是何物?”
“瓊州之地, 有一種奇怪的果樹, 樹幹筆直無叢生枝幹,樹高可達十丈之餘, 名喚作越王頭。”黃衣使者說罷,一旁有小太監用刀削了皮, 把裏邊的果汁倒入玉鼎中。
文化端起玉鼎喝了一口, 只覺得清淡有餘, 甘甜不足, 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怪味,心想,這麽怪異的果子, 洞庭郡主想必會喜歡,遂吩咐道:“你們送幾個去莒國公府給蘇大官人。”
趙匡胤道:“你怎麽什麽事都想着蘇大官人?也沒見你這麽惦記我。你難得回京幾次,我都叫不動你,卻聽人說你每次都跟莒國公的孫媳婦厮混,你是不是看上蘇雲起的未婚妻了?”
“哪有的事?不過就是投緣而已,在我心目中,我把洞庭郡主當成男人看待。”
“既然投緣,讓清漪天天陪着你,豈不更好?”
“長兄莫要說笑。”
“我沒有說笑,說起來,你是我弟弟,你的喜怒哀樂最重要。至于蘇家,從宗室裏再挑一位嫡親的郡主,可比清漪那丫頭更有面子。”
“我若對洞庭郡主有意,不用長兄你開口,我早就自請了。實在是這洞庭郡主毫無女子之态,我不過是仰慕她生性磊落,見多識廣罷了,別說閨中女子,就整個汴京城也不見有人比她更博學。”
“等她成了親,看你還怎麽跟她切磋見識,你到時可別後悔。”
文化無奈地搖了搖頭,“哎,你們這群俗人。”
“是是是,我俗人,你君子,君子成人之美,眼睜睜地看着投緣的女子嫁作他人之婦。說起來,你不僅與清漪投緣,還很有緣,你三番四次在街頭、在宮裏都能遇到她。”
“長兄話中有話。”
“事出反常必有妖。”
“郡主不是那樣的人,再說,他連我什麽身份都不知道。”
“我也覺得那丫頭率真坦蕩,保不齊有其他人作祟。”
“長兄多慮了吧,以雲起兄之才,三十年後就是宰相之才。”
黃衣使者見二人起了争端,上前道:“四官人,這越王頭乃是生津止渴的佳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