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
ch。9 燼餘
ch。9 燼餘
周五放學早,孟夏背着書包,坐上三十九路公交車。
這條線挺偏,車上人不多,她挑了個靠前的位置坐下,把書包抱在懷裏。
公交開動,她擡頭看了眼左側的路線圖。
終點站,小朝河。
藺沉說,周燼在那裏。
今天是他妹妹的忌日。
藺沉喜歡用誇張的描述,照他的說法,每年這天,周燼回來之後,跟死了一遍似的。
說不準哪天就真死了。
沒人知道他發生了什麽,周燼不許他們跟着。
孟夏的頭靠在車窗上,想象不出那個野蠻生長的少年,死了一遍是什麽樣子。
過了四五站,車上的人陸陸續續都下去了,關車門時,司機往後看了一眼,瞧見還有人,挺吃驚。
門關到一半,又開了。
“小同學,坐過站了吧。”司機掃了眼她身上的校服,往對面站牌一指,“回去的公交二十分鐘一趟,從那兒等就行。”
九月的天開始變短,滾燙的夕陽貼着地平線,慢慢往下沉。
Advertisement
孟夏又照路線圖确認了一遍:“我在下一站下車。”
“小朝河?”
司機常跑這條線,從前,小朝河算是當地小有名氣的一處景點,不過這幾年幾乎沒人去那裏了。
“那地方早荒廢了,前幾年淹死過人,挺小的一個姑娘,後來還是搜救隊在下游撈上來的,她媽媽看了一眼就崩潰了。”
司機的語調壓低,聽上去怪瘆人。
孟夏輕聲說:“我去找人。”
公交車不能停得太久,司機将信将疑看她一眼,關上車門:“找人?那兒有什麽人?”
“一個同學。”
——
孟夏在小朝河站下了車。
臨下車時,司機扯了個平安符出來,問她要不要帶上。
“早幾年有人路過時,聽到有小姑娘在河邊哭呢,走近去看,還能瞧見個黑黢黢的影,回來之後吓得半死。”
孟夏不由失笑,道了謝,婉拒了司機的好意,頂着身後灼灼的目光下了車。
河邊果然有人。
周燼一條腿曲起,随意地坐在一處半人高石堆上,拎着瓶啤酒。
他今天穿了一身黑,黑衣黑褲,黑色球鞋,影子也是黑的。
孟夏吸了口氣,朝河邊走,沒刻意放輕腳步。
反正她就是來找他的。
聽到聲響,周燼轉過頭,沒什麽表情地擡起眼睛,額前的黑發長了一點,戳在眉骨,一身戾氣不加遮掩。
“你來幹什麽?”
孟夏誠實地說:“藺沉讓我看看你死了沒,給你捎點藥來。”
她拉開書包,下午放學時,藺沉交給她挺沉一包藥,裏面治各種大病小病的都有,仿佛周燼已經病入膏肓似的。
周燼就站在她面前,漆黑的眼盯着她。
不動,不說話。
他比孟夏高了快要一個頭,幾乎把她的視線都擋住了。
孟夏無端心慌。
她翻了半天,最後只摸出一個空了大半的小藥瓶來。
是宋岚如生前吃的,治療抑郁的藥物。
宋岚如不想讓兩個女兒知道,把藥裝進了別的藥瓶裏。
很久之後,孟夏找那瓶藥時,才發現了不對勁。
她把藥瓶放回去,拉上書包。
藺沉臨走時,好像說有什麽忘記裝進去,把藥包要回去,忘記給她了。
孟夏抿了下唇:“藥沒帶,需要什麽,我等會兒去買。”
周燼大概也不需要那些藥。
皮肉的傷,好了還會裂,裏頭的治不好,于事無補。
眼前突然一暗,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往前一拽。
她抱着書包,沒站穩,整個人跌下去。
周燼伸出另一只手,拎小雞似的拎着她的一條胳膊。
“耍我呢?”
兩人貼得極近,孟夏無法避免地與那雙眼對視。
漆黑,冰冷,空洞的眼。
表面那些濃重的戾氣,像是遮住累累傷痕的殼子。
她的腦海中鬼使神差地蹦出藺沉的話來。
跟死了似的。
天邊的光亮得晃眼,周燼眯了下眼,終于動了。
孟夏被他一扯,整個人都騰空。
她伸出手,抓了個空,最後不得不扯住周燼的衣領。
兩人穿過明暗交界,一起墜入漆黑的河水裏。
周燼的妹妹掉進河裏那年,這裏的水還很深,這幾年裏,這段河道的水枯了許多,河水将将沒到孟夏的脖頸。
她不會水,揪着周燼衣領的手不敢松開,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
水下的少年一動不動,慌亂之中,孟夏按着他的手臂,勉強夠到了河岸。
站穩之後,把沉沒在河水裏的周燼也拉了上來。
她抹了把臉,才意識到,周燼拎着她胳膊的手也沒松開。
不知道是不是忘記了。
無緣無故被拉着嗆了幾口水,孟夏的火氣也起來了。
河岸比水面高出一些,她得踮着腳才能夠到,模樣有些狼狽。
她試着翻上去,沒成功,幹脆就保持這個姿勢,瞪着周燼。
“你不要命了?”
周燼浸在河水裏,黑發濕漉漉,五官輪廓淩厲,整個人看上去沒什麽生氣。
他的頭垂在她的肩窩,也濕漉漉的。
“滾。”
短短的一個字,除了戾氣,還有些很難分辨情緒。
孟夏垂下眼睛。
她知道那些情緒是什麽。
原來他也是會難過的。
挨得這樣近,她能聞到周燼身上淡淡的酒氣,往岸上看,石堆一旁果然倒着個酒瓶。
半瓶酒灑在地面,快幹了。
周燼的酒量似乎不好。
喝了酒還敢來河邊,真是不要命了。
她拽着人起來:“你家在哪兒?”
“不知道。”
陳述一個事實,語調裏似乎帶着些委屈。
這樣的形容放在周燼身上,簡直詭異至極。
孟夏扒開他的眼皮看看,确定人是真的醉了。
一松手,濕漉漉的頭又垂回她的肩窩。
天邊已經暗了下來,河岸兩旁大片的蘆葦被吹得起伏。
孟夏形象也不顧了,翻上岸時,馬尾早就散了,濕漉漉地貼在臉頰。
她歇了口氣,轉過身,把周燼也扯了上來。
扯得挺粗魯,人沒死就行。
好在周燼的手機掉在岸上,沒泡水,能聯系人。
孟夏起身去拿,走了兩步,手臂被扯住。
她轉過頭,這才發現,周燼的手一直沒松。
她重新蹲下來,廢了挺大勁,才掰開那只手。
周燼的手機裏存着藺沉的號碼,她撥過去,那邊幾乎立刻接通。
“卧槽,燼哥?”
孟夏說:“我是孟夏。”
電話那邊頓了一下:“人還活着嗎?”
藺沉平時看着吊兒郎當,遇到正事還算靠譜,讓她等一等,這就叫車過去。
孟夏挂掉電話,擰着衣服上的水。
躺在地上的周燼不知道什麽時候睜開的眼睛。
他的眉毛和眼皮上都沾着水,視線有些模糊。
周燼擡起胳膊,随意抹了下,看到少女的側臉。
長睫上沾着細細的月光,輕輕垂着,遮住下面漂亮的眼珠。
像是傳說中會玩弄人心的妖怪。
他看了一會兒,別開視線。
醜死了。
——
藺沉叫了兩輛車過來。
出租車穿過街巷,路燈的光晃進來,亮得刺眼。
周燼的手機忽然響了。
屏幕上跳動着一串號碼,屬地B市。
他的手停在結束通話的紅鍵上,停了一會兒,最後往右一劃,就擱一邊扔着。
聽筒裏的聲音挺大。
女人的哭聲從聽筒裏傳出來,語調脆弱茫然。
“我看到小梨了,小梨說想哥哥了,我說哥哥不在,她就哭,一直哭,你聽到了嗎?你和她說兩句話,她不是最聽你的話了嗎?”
屏幕上的光照亮少年鋒利的下颌輪廓,他張了張口。
電話那頭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起來。
“阿燼,你怎麽沒能把她救上來,是你,是我們,對了,小梨死了,你看沒看到她的臉,她那樣喜歡漂亮,新買的星星發卡都被沖走了,對,星星發卡,發卡呢,我買了新的,就擱在這兒了啊。”
電話裏很快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像是在找什麽東西,聽筒裏時不時傳來女人有些神經質的喃喃。
“你知道它在哪裏嗎?”
“為什麽不把小梨救上來,要是小梨在,她一定能找到。”
“對了,小梨不是回來了嗎,小梨呢,過來幫媽媽找找。”
電話通了二十多分鐘,後殼滾燙。
二十分鐘裏,周燼連姿勢都沒變過。
等電話那頭沒了聲,才按斷,點進那個號碼,加備注。
媽。
退出後,又點回去,在下面添了行備注——療養院。
當年那件事之後,周燼的母親受了刺激,得了心病。
責怪自己,為了周燼姥姥留下的遺物,沒看顧好女兒,也遷怒周燼沒能把妹妹救上來。
有些事,永遠沒有彌補的機會。
對生者的折磨卻會日複一日。
司機聽着動靜,從後視鏡往後瞄了好幾眼。
周燼閉着眼睛,靠在後座上。
像是死了一樣。
司機怕人真死在車上,搭話:“剛才那姑娘挺漂亮的,是你女朋友?看着挺擔心你的。”
後邊一句司機說得有點底氣不足。
也挺奇怪,把人扶上車後,少女只囑咐了一句:“人活着就行。”
是吵架了吧,難怪鬧出這架勢。
後面安靜了一會兒。
“不是操。”
煩躁的語調。
不知道否認的是哪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