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舊事

當日宋修遠被一道聖旨遣去了雁門,只留下穆清一人守着鎮威侯府。如今宋修遠回來了,先前耽擱的儀禮自當悉數補上。

鎮威侯府內的正經主子雖只有他們兩個,但到底是一方侯府,一應儀節均不可随意了去。

時至今日,穆清才真正廟見,入了宋氏族譜。

嫁入宋氏已有半年,穆清今日方才踏入宋氏私廟,得以跟着宋修遠一一認了宋氏祖宗。穆清從前以為宋氏當真只剩一個宋修遠了,今早卻發覺私廟中并無裕陽大長公主之位,待禮畢後問及宋修遠,宋修遠卻道他那位生性巾帼須眉的祖母自丈夫宋靳去後便歸隐山林,除四年前宋懋夫妻去世,回鎮威侯府住了一年,餘下的便再不問世事。

“祖母雖不問世事,但幼時祖母教益我良多,長幼之禮不可廢。開年後祖母誕辰,有勞夫人随我一同上歸蘭山拜訪祖母。”

對于這位裕陽長公主,穆清尚在華蓥之時便常聽先生提及,此番聽聞宋修遠所言,心中除了從前的好奇,竟又升起一股向往之情。

宋修遠見穆清神情肅穆地應了,笑道:“祖母年輕時雖雷厲風行了些,只這些年遠離朝堂,和藹得很,夫人莫要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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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卻尋常婚儀的三書六禮與廟見,和親夫妻入宮觐見帝後亦算是一個禮俗。午後穆清便跟着宋修遠一齊進了宮。

這是穆清第一次見到明安帝。

明安帝十三歲時在姑母裕陽大長公主的輔佐下便承了帝位,及至弱冠大長公主還政于朝,再至今日,這位帝王文武并用,垂拱而治已有三十七年。

穆清從前在蜀國曾聽得宗親稱道這位夏帝雖不及其先祖那般氣吞山河、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但懷柔之中自帶一股王者氣度,也不失為一代良君。

這位良君此時着常服,赤黃袍衫,配以九環帶、六合靴,端坐于興慶殿主位,看着面前的人,眸色平靜,氣韻深沉,不怒自威。

穆清跪于下首,心底有些許慌張,便用眼角餘風瞥着宋修遠,跟着他在帝後面前行了一番行雲流水的大禮。

薛後跪坐于夏帝身側,待宋修遠偕穆清行完大禮後,只噙笑看着他們。

“蜀地果真人傑地靈,朕聽聞蜀國月前新立的太子誦,很是個人物。今日見了穆清公主,便覺你也是有靈氣的。” 明安帝沉聲道:“公主既已入夏,便算是夏人了。前次朕下旨命鎮威侯星夜出征,委實無奈之舉。想必個中緣由,公主亦能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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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低頭稱謝,唯恐明安帝問及更多與太子誦相關之事,所幸明安帝并未多關照穆清,堪堪将話題揭過,便同宋修遠談論起雁門戰事來。

薛後早先就得了明安帝的意思,見狀,便起身讓穆清同自己一并向明安帝行了禮,又牽過穆清的手,攜着她往殿外而去。

薛後笑道:“鎮威侯昨日回京,陛下同他尚有諸多雁門之事需布置處理,你便同吾到日頭底下走走。”

穆清聞言,微微颔首應了。及至出殿前,又微微轉身,回頭去瞧宋修遠。正巧宋修遠此時也看着她,雙眸澄明。

薛後将兩人的神情往來悉數看在眼裏,眸中含笑,對着宋修遠道:“殿內被地龍熏着,頗有些悶。吾領着莫夫人去外頭散散心,鎮威侯同陛下議完事,來太液池尋人便可。”

太液池離興慶殿并不遠,出了興慶宮,薛後命人撤了辇,只帶了七八宮人,同穆清沿着宮道往太液池走着:“鎮威侯的父母去得早,吾少年時同鄭夫人情同姐妹,方才于興慶殿內便算替姊姊領了兒婦的這一拜。”

當今這天下,除了太子妃,何人敢對帝後行谒舅姑之禮?穆清聽薛後所言,心下隐隐不安:“多謝娘娘擡愛,妾不敢。”

薛後聞言輕笑:“你不必多想,宋懋将軍雖已身死,但他從前為陛下,為這大夏江山所做的,陛下不會忘。吾自然也不會忘。”

“宋氏一族于夏氏王朝有恩,于姜家有恩。”

“且吾方才所言,無關陛下,亦無關吾這中宮之位。不過方才見着你二人,忽而便想起年輕時的光景。姊姊如今若還在,看到鎮威侯成家,亦會欣慰。”

“吾替姊姊高興罷了。”

見穆清又是微微颔首,薛後淺笑回身,随手拈了片掉落于衣袍上的杏葉,道:“你這孩子的心性倒是娴靜,怎麽戳都不出幾句話來,同太子婦竟是兩個極端。哪日得空了,吾可要讓你二人見上一見,也好讓她學着靜些。”

“殿下忘了,那日在清寧宮,妾是見過太子妃殿下的。”

薛後聞言,側過頭打量着穆清的神色,良久不語。

身後的宮人腳步輕盈,四下只能聽到太液池中微微的水聲,穆清依舊神情淡然,見薛後久不言語,便續道:“月前的中秋宴上,妾也見過太子妃殿下。”

薛後聞言,将手中的杏葉灑入湖中,緩緩道:“中秋宴上的事吾都曉得。夏人重文,蜀女善舞,這沒有什麽不好的。”

穆清聞言心驚,薛後此言暗指當日太子妃有意為難之事,雖帶了些許寬慰之意,只是言語中卻仍難以辨別薛後的态度。

太子妃終究是她的兒婦,薛後不會無端地為一個異國公主斥責太子妃,是以中秋宴的種種,即便穆清受了再大的委屈,只因對方是太子妃,她便只能默默吞了。

“吾少時得幸瞧過蜀國舒窈長公主之舞,真真美極。”不知怎麽,薛後又顧自念起了從前的往事。

穆清不想薛後的往事中亦有她的姑母,一時驚詫,擡首問道:“殿下見過姑母?”

薛後笑:“是了。舒窈長公主彼時的《江海凝光曲》可謂真真的風流無雙,時人都道她跳出了公孫大娘的風姿。你可曾見過?”

蜀國的舒窈長公主是如今蜀帝的長姐,穆清的父王又是先帝的幺子,若論年歲,穆清的這位姑母舒窈長公主與宋修遠祖母裕陽大長公主倒是相差無幾。穆清回到郡王府時,舒窈長公主已逝去多年,是以穆清未曾有幸得見舒窈長公主的風姿。但是舒窈長公主依照《江海凝光曲》琴曲所編的舞譜,卻因緣際會傳到了穆清手中。

穆清微微搖頭,因要隐瞞她從前在華蓥的經歷,便無奈笑道:“妾出生時姑母年歲已長,不曾得見。”

薛後一手拂過太液池邊的低矮圍欄,喟嘆道:“是啊,都已過去這般多時日了。”

靜默無言。

穆清站得離薛後近,便默默打量着薛後精致的妝容,竟似透過薛後保養得體的姣好面容,看到了一絲絲憔悴與無奈。

未幾,似想到了什麽,薛後又問道:“吾聽聞吏部尚書之女擅撫琴,未到及笄之年便學成了《江海凝光曲》,那日中秋宴,你瞧着這位小娘子如何?”

穆清這幾月過得混沌,略微思索,方才想起那位在中秋宴上奏了《春江花月夜》的小娘子,依着記憶斟酌道:“中秋宴時鄭娘子并未演奏此曲,只是妾從前在蜀國曾聽樂師演奏《江海凝光曲》,私以為非個中翹楚,難以學成此曲。鄭娘子天賦異禀,幼時便學成了,想來日後亦是名滿郢城的才人。”

當今世上所傳《江海凝光曲》琴譜大抵只有上阕,坊間效仿舒窈長公主所編之舞亦只有上阕。久而久之,世人大多只知激昂慷慨的上阕琴曲,卻不知還有沉郁蹉跎的下阕琴曲,更不知除了名動四方的劍舞,《江海凝光曲》還有半阕未譜成的長綢舞。

只有穆清知曉,下阕琴曲太過悲涼,且姑母拿到下阕琴曲時年歲已大,受不得其中的盛景哀情,為了編舞嘔心瀝血乃至心力交瘁,最終仍是只譜成了一半。

穆清從前聽阿兄彈過下阕琴曲,個中情感,以常人心魄與控琴之能,難以表達把控。只是不知這位鄭小娘子是否真正如那些女眷所言,生而擅琴,又得了名師所傳,将整首琴曲學成。

說着,穆清瞧見遠處有一人行來,那人颀長的身姿襯着太液池上浮起的薄霧,端的是清新俊逸,風流無俦。昨日還蹲在西市深處數着酒壇子的人,今日便緩帶輕裘地行走于宮中。

“兒臣見過母後。夫人日安。”

清潤的聲音自穆清耳畔飄過,穆清朝着姜懷瑾回禮,無言。

又聽得薛後問道:“這般形色匆匆作甚?”

“父皇宣了兒臣同太子殿下一并入興慶殿。”

薛後聞言,微微蹙眉:“鎮威侯亦在興慶殿,陛下宣你二人,恐與雁門之事脫不了幹系。記得莫要再沖撞了你皇長兄。”

“多謝母後提點。”姜懷瑾神色平靜,似早已料到薛後所言,說完便往興慶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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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及一炷香的時間,宋修遠便在宮人的引路下尋至太液池。

穆清同薛後站在太液池畔良久,腳底有些泛酸;遠遠地瞧見宋修遠着了雪青公服的挺拔身影,心底霎時松了口氣。

薛後發覺穆清的目光不再膠着于自己身上,便循着穆清飄遠的目光望去,心下了然。待宋修遠走近,笑道:“鎮威侯可是同陛下議完事了?也好,莫夫人陪着吾呆站了這般多時辰,想來也是乏了,這便回吧。”

言罷,瞧着穆清,神色和緩道:“前次吾讓你得空了便來清寧宮陪吾說說話,你卻一次未來。你且記着,日後吾還在清寧宮等着你。”

穆清聞言驚詫,未及細想,薛後又對宋修遠道:“吾聽聞鎮威侯每每凱旋,便要至陽陵祭拜父母,此番班師回京,将莫夫人也帶上吧。”

對于薛後所言,二人心中俱是猶疑,欠身謝過,各懷心思,這才跟着卷耳出了宮。

又是一路無言。

出了宮牆,坐上馬車,向東行了半盞茶時間,宋修遠命人停了馬車。

坐于馬車內的穆清察覺到異樣,向前傾身掀起轎簾,擡頭正對上宋修遠的臉。

宋修遠不知何時已褪了身上的公服外袍,丢給了海棠。穆清只見駕車的馬匹換成了宋修遠的坐騎青骓,而宋修遠則縱身翻躍上馬車,一派潇灑利落的姿态。先前駕車的腳夫站于車下,此時正牽着從馬車前換下馬匹,同海棠等一幹随人朝着宋修遠行完禮,便向南回府而去。

宋修遠輕輕揮鞭,馬車便繼續向東而行。

并不是回鎮威侯府的方向,穆清心中訝異:“這是要去哪兒?”

“陽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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