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雲襪

穆清回府的時候,将軍府上下已然忙碌不堪。

海棠正在內院,見穆清帶着青衿回府,雙眼一亮,忙不疊打發了身前的丫頭,上前便要見禮,卻被穆清出聲制止:“自家院裏無需多禮,今早給姑姑添麻煩了。”

方才在西市與宋修遠的驚鴻一瞥,令穆清有些晃神。瞧着眼下府裏衆人的樣子,雖忙亂,卻又井井有條,并不像臨時得了宋修遠要回府消息的樣子,遂又開口問道:“将軍今日便将回府,為何阖府上下人盡皆知,我卻不知曉?”

“昨日宋铮将消息遞進來已是子時三刻,婢子瞧着夫人屋裏的燈熄了,便未通報。本想着今早知會夫人,但......夫人此言......”海棠瞥見穆清驚魂甫定的臉色,想了想,又輕聲問道:“夫人見過侯爺了?”

穆清心中了然,點點頭:“見過了。我瞧着今日天氣好,想着出去散散心,正巧遇見将軍率軍進京。”

此番涼氏國主雖遞了求和書,但涼氏向來不若夏國重禮,言而無信之舉更是時常有之。是以明安帝恐雁門突發變故,便只命宋修遠一人率軍回京,剩了的便由威銜與鎮北王一齊領兵駐守在雁門關前。

宋修遠則率軍在建章營休整了一晚上,便命護衛林俨留守建章營,自己領着十六名輕騎校尉入了城。

***************

宋修遠回府的時候已過了戌時一刻,穆清備下的飯食仍布在桌案上。

瞧着宋修遠回府,穆清比照着夏國女子見到夫君時該行的禮,走到宋修遠身前堪堪要蹲下身去,卻被宋修遠一把扶住胳膊肘。

穆清微怔,順着宋修遠手上的力道起身,擡頭望向宋修遠。白日裏瞧得不真切,此時在屋裏微恍的光下,穆清卻是清楚地瞧到宋修遠的右頰上平白地添了道泛白的疤,從眼角直至鼻翼,猙獰地盤在宋修遠硬朗的面容上,穆清瞧着都覺得疼。

“這道疤?可是很疼?”

宋修遠沒想到時隔小半年再見,穆清劈頭蓋臉的第一句話,竟是問候他臉上的疤,一時失笑:“月餘前的事情了,早無大礙。”

瞧見穆清那張臉的時候,他想起今早與穆清在玄武街上的驚險經歷,問道:“夫人今晨在玄武街?”

穆清微微颔首,心底微微慶幸自己帶回了姜懷瑾所贈的邀月酌,遂又望着宋修遠,道:“将軍今日歸府,我思忖着便去買了壇佳釀,好替将軍接風洗塵。”

柳微瑕同姜懷瑾之間的糊塗賬不便與人多說,如此,邀月酌,倒不失為一個好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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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修遠被穆清望得有些不自在,瞥見桌上的飯食,心中微窘。未等穆清言語便道:“夫人久等,只是方才我已在營內用過膳。”

“如此...”穆清淡淡回道。

宋修遠見穆清神情清冷,不知她心中作何想,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問道:“夫人可用過膳了?”

見穆清搖了搖頭,宋修遠吩咐海棠将飯食熱了,又對穆清道:“白日裏瑣事多,我忘了給府裏遞消息。我尚有些公務需處理,夫人先用膳吧。”

說罷,便信步回了東苑。

穆清尚有些怔愣。心底微微惱于宋修遠害得她此時都未吃上一口熱食,卻又因宋修遠方才的言談風度而松了口氣。

宋修遠其人,并不似坊間傳言那般倨傲陰鸷。

待穆清用了晚膳,收拾一番回到東苑的時候,只見書房內燭火跳躍。透過微敞的門望進去,正可瞧見宋修遠已卸下了身上的玄甲,端坐于案前,一手執筆,一手撐着腦袋,一動不動。

已是開冬的時節,這時一股子寒風刮過穆清的臉頰,灌進了書房,将原本便未關嚴實的窗吹了開來。穆清見宋修遠案上的燭火明滅跳躍了幾下,唯恐它滅了,情急之下推開半掩的門,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擡手将書房內的窗關嚴實,穆清回頭,見宋修遠仍是原先的姿勢,就這般靜靜地睡了過去。宋修遠右手上的狼毫直直戳在紙上,早已暈開了一圈墨色。穆清想了想,終歸還是沒有将狼毫從宋修遠手中抽出。

書房久未有人至,被寒風一灌,更為清冷。穆清微微瑟縮,見一旁放有毛毯,便悄悄拿起欲給宋修遠披上。

宋修遠卻聽聞窸窣的響聲,醒了。穆清不妨宋修遠就這麽睜眼了,望着那雙看着自己的些許迷離的漆黑眸子,雙手擒着毯子頓于半空中。

一時無言。

二人心底均有些微尴尬。

“什麽時辰了?”

穆清回過神來,将毯子收起,回頭望了望更漏:“亥時一刻了。”

宋修遠點了點頭,沉聲道:“夫人早些歇息,我做完這些便回房。”

忽而想到今夜便要與眼前這個男人共處一室,穆清心底慌亂,脫口道:“我想起今晨買的酒尚未安置好,我先去酒窖那處瞧瞧,将軍若要歇了,便不必管我。”

語罷,不待宋修遠有所回應,便疾步跑出了書房,只給宋修遠留了一個綽約的背影。

那兩壇邀月酌分明在她眼皮子底下被搬去了府內的窖中;且那兩壇子酒若真還在馬車上,只需吩咐一聲便可,于情于禮都不需要她這個侯夫人親自過去。

穆清默默徘徊在府中,望着天上的大半個月亮,只覺心煩意亂。

“夫人這是?”海棠領着青衣青衿,方從外院回來,正撞見穆清飄飄忽忽地在府內彳亍,步子毫無章法。

“我方才想起那兩壇邀月酌,不知是否存好了,正想去窖中瞧一瞧。”穆清不想被外人瞧出她心中的慌亂,竟有些口不擇言。

“這個時辰?已快亥時三刻了。”海棠大為疑惑,訝異問道。

“公主可是忘了?那兩壇酒今早就貯入了窖中,還是婢子親自跟着過去的。”青衿亦是不解,與海棠同時道。

“如此,是我忘了。”穆清被自己尋的借口噎到,無奈扯嘴笑了笑。

“時辰不早,婢子伺候公主歇息。”穆清無言,只得應了青衣的話,慢吞吞地挪回東苑。

***************

穆清出去了不過半個時辰的光景,宋修遠業已從書房挪到了房內。海棠見宋修遠已換上了中衣,半靠在床沿睡了過去,便知趣地領着青衣青衿退出了屋。

宋修遠的腰腹處蓋了本書冊,穆清探過頭去瞧,竟是前幾日她命海棠替她尋來的《詩三百》。

書冊原被她壓于妝奁之下,怎被宋修遠翻出來了?穆清心底羞窘,悄悄拿起書冊收好。又見宋修遠身上衣物單薄,且無被褥遮蓋,無奈,只得探過身子去拿床榻內側的棉被。只床榻寬大,宋修遠又堪堪仰靠在床沿邊上,穆清伸出一手,卻沒想到身形不穩,徑直伏到了宋修遠身上。

宋修遠閉目的時候,掩去眼底的那抹狠戾之氣,看起來竟很是溫潤。穆清半伏在宋修遠身上,瞧着眼前俊朗的眉眼,一時竟大着膽子伸手輕輕拂過宋修遠眼角的那道疤。

方才在書房,他也是這般靜靜地睡了過去。想來是真的累極了。

穆清收回心思,突然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舉止,竟覺雙頰似火燒一般。用雙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雙頰,又給宋修遠掖好被角,穆清順手從櫃中抽出一張薄被,便裹着這張薄被和衣躺在了小榻上。

穆清在小榻上窩了一晚,因想着十步開外的床榻上躺着個大男人,心下便徒增了些慌亂,且小榻冷硬,是以一整個晚上醒醒睡睡,極不踏實。

怔忪間她只覺得自己身側暖了起來。撐着睡意強掙了眼,卻發覺自己整個人被宋修遠抱在懷裏。

穆清心下一驚,宋修遠周身的氣息與熱度包裹着她,令她極為不适;掙紮着想讓宋修遠放下她,但是圈在她腰側與膝蓋窩的手卻将她摟得更緊了。

“榻上涼。”宋修遠将穆清輕輕抱到床榻上,又替穆清蓋了被子,悄聲道,“時辰尚早,夫人且安心躺床上再睡一會兒。”

穆清睡眼惺忪,聞言朝窗外望去,正是天光微亮的時辰;順手圈過身上的被子,只覺周身暖烘烘的,便微微點頭應了,遂沉沉睡了去,迷糊間心中還計較着她替宋修遠掖被角,宋修遠替她蓋被子,如此也算兩不相欠。

宋修遠瞧見穆清露在錦被外的手,骨節突出,修長利落。他不知道那些養在深閨的嬌俏女兒的手該是怎樣的,卻本能地覺得穆清的這雙手,不像一個嬌生慣養的郡王之女該有的手——太瘦了。

穆清太瘦了。

大婚那日初見時,他便覺得這個穆清公主,比之畫像中的模樣,太過清瘦。彼時思及她是為和親而來,他想她是思念故土,是以體虛了些。鎮威侯府雖比不得她從前生長的王府,但一生漫長,總能将她養好。

他卻未想到小半年過去,她更是清減。方才她就這麽窩在他的懷裏,輕得好似随時便要同那薄霧一般散去。

他一時竟覺得心疼。

狐死首丘,更何況人?去國離鄉,千裏迢迢嫁給他,定然也非她所願。

宋修遠輕輕掩了門,同往日一般于院中耍了會兒槍。只是怕吵着屋裏的人,便刻意減小的幅度。那早該熟記于心的槍法,今日卻有些記不清楚;那杆紫金槍,也總是跳脫出它本應有的位置。

罷了罷了,宋修遠正想放下槍回屋,回身卻見穆清不知什麽時候醒了,正立于庑廊下将他望着。

“吵到夫人了?”

穆清聞言搖了搖頭,迷糊道:“未曾吵到我,只是時辰不早了。海棠姑姑同我說了,循着禮俗,今日不是還有諸多事宜需辦置嗎?”自從小半年前他二人的成親儀禮被突如其來的雁門戰事打斷,便一直擱置着。如今宋修遠回來了,此前耽擱的儀禮自當補上。

宋修遠這才發覺天已大亮,朝陽從院中天井照進來,帶了些許寒意。

廊下的穆清發髻微亂,雙眼迷蒙,身上依舊是昨日和衣睡下的那件月白大袖袍子。宋修遠的目光掃及穆清腳邊,見她竟只着了雲襪便出來了。原來風流媚骨皮相下的穆清公主竟還能透出一股子嬌憨來?

心底蔓延着莫名的情愫,宋修遠微有不适,便促狹問道:“那蜀國禮俗又是如何?衣衫不整便可出門了?”

那場回籠覺穆清睡得甚是舒坦,恍惚間竟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醒時聽聞屋外的細微聲響,便迷糊着出了屋,倚着庑廊上的柱子瞧着宋修遠練武。宋修遠此時一調笑,這才将她本亂作一團的漿糊腦袋敲打清醒。穆清唯恐宋修遠此言所指是責怪她不懂夏朝規矩,正準備回屋梳洗時,肩頭卻是一沉。

宋修遠信步走上庑廊,順手将身上的大氅罩到了穆清身上:“天氣涼,夫人的身子看着弱,穿成這樣出來當心染了風寒。”

穆清月前剛吃過風寒的苦頭,到此時都不曾停藥,聽聞宋修遠所言,立即緊了緊身上的玄色大氅,嘟哝道:“多謝将軍。”

宋修遠眼角瞧見穆清乖順的小動作,心底竟一陣舒坦。又見她從剛才到現在只呆立在原處,心下想庑廊地涼,怕她赤腳行走傷了身子,便放下□□想将她抱回屋;一雙手還未碰到她的肩頭,忽又覺得這般舉止太過輕浮,便順勢牽起穆清攏着外袍衣襟的手快步走回去:“回屋吧。”

穆清掙了幾下,宋修遠卻并不放緩腳步,只回頭瞥了她一眼。一時被宋修遠淩厲的眼風震住,穆清只得乖乖被他牽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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