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醒世

回到侯府已近晌午,穆清陪着宋修遠用完膳後便覺得昏沉,她思忖着該是連着兩個晚上不曾好好歇息的緣故,便同宋修遠道欲回房歇午覺。

守在一旁的海棠見穆清面色不佳,恐她先前的風寒再犯,忙不疊命青衿去廚房端藥,自己則跟着穆清回房。

穆清進屋,覺得身後有人,轉身回頭,正對上宋修遠一雙漆黑的眸子:“身子怎麽了?”

“無礙,月前受了些風寒,”穆清想起偃月行宮的中秋宴,陸離說她的風寒根結複雜,只此時她卻不欲與宋修遠多說,“其實早已好全了,喝完今日這劑藥便無事了。”

宋修遠聞言,點了點頭,眸色深沉。穆清看宋修遠盯着自己,又瞧不出他眸中的意思,微有些不自在,坐于案前,轉過頭去打量着牆上的飾物,小聲道:“我并非這般弱不禁風。”

“恩。”宋修遠淡淡應了聲,遂坐到穆清身側,随手拿起置于桌案上的《詩三百》翻了翻。

《詩三百》由春秋孔聖人所編,是夏國孩童入學時的啓蒙功課,約莫識得些字的,都能随口吟誦幾句。穆清在中秋宴上所吟的《月出》便出于此。這些年來蜀國貴族受夏國風氣習染,亦十分推崇這些個上古典籍。無奈穆清雖出身王庭,卻長于山野,及至如今十七歲,讀着其中的好些詩句仍似是而非,雲裏霧裏。

穆清見他不知怎的又将《詩三百》拿了出來,似被宋修遠看破肚裏墨水一般,心底微窘,探過身子便要去奪他手中的書冊。

好在青衿很快端了藥過來,及時遏制了穆清的動作。穆清在宋修遠的注視下一口悶下了一整碗藥。也不知是藥效的緣故,還是真乏了,再無力氣計較宋修遠手中的書冊,只覺整個人昏沉的更厲害,很快便睡了過去。

宋修遠坐于床邊看了會兒穆清的睡顏,待穆清微弱的呼吸變得平緩後,輕輕出了屋,順便将守在屋外的海棠喚到了書房。

海棠從前是宋修遠母親鄭夫人的陪嫁丫頭,足足比宋修遠長了兩輪,說是看着宋修遠長大也不為過。

論起來早在夏蜀結秦晉之好前,對于穆清公主風流媚骨的名聲,她也略有所耳聞。她心中總覺得宋修遠結親,合該娶位品貌淑良的貴女方才算好,所謂最難消受美人恩,那公主貌美無雙,比之王庭,只怕小小的鎮威侯府消受不起。

可待真見了這位和親公主,海棠瞧她那眉眼雖生得美豔,一舉一動間卻并無傳聞中的媚态,竟就這般略生了好感。後處得久了,于細微處也能感知這個穆清公主平日裏雖總端着姿态,一副清冷的模樣,但總會于不經意間流出一份天真嬌憨來,純良無害。如今侯府上的瑣事雖多半仍是她在打理,但穆清出自王庭,行事作風皆自成風度,于府內事物也并非全然不聞不問,縱是海棠初有戒備,也漸漸對穆清上了心。

此番被宋修遠叫住,海棠瞧他雖不明說,只問穆清如何染上了風寒,卻也明白其中利害,且她知曉些許鎮威侯府同相府的過往,便将中秋宴那日的情形,連帶曲水流觞的三杯酒與柳微瑕的邀月酌皆細細同宋修遠說了。

“如此。”宋修遠皺了皺眉,卻并無下文,只道,“無事了,勞煩姑姑照看夫人了。”

海棠應聲退去,又被宋修遠叫住:“姑姑等等,我今日還需去趟建章營,晚膳……便不用算上我了。”海棠低聲應了,遂轉身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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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修遠負手立于書案前,眸色閃爍,思慮着海棠方才說的話。

良久,宋修遠下筆寫了封手書,命随從送至建章營校尉鄭骝處,自己則出府往城東去。

***************

仁味堂開在城東晉昌坊內的醒世橋下,與大雁塔毗鄰。

此時正值未時,堂內往來之人三三兩兩,并無診病患者。陸離懶洋洋地窩在櫃後嚼花生米,看着藥童往來取藥抓藥:“錯了,阿桑你要的倒鈎草在此處,你手上的是中靈草。這兩種藥材都分不清,若是教我再發現下次,你就甭來仁味堂做活了。”

藥童聽陸離突然發聲,吓得雙手一抖,直直将手中的中靈草抖回了藥櫃,心中正疑惑陸離如何知曉他所要的是倒鈎草之時,只覺屋內光線頓暗,轉頭向門口望去,只見一個玄色的颀長身影。

陸離眯了眯眼,瞧清了來人,抛了顆花生過去,道:“你怎來了?”

宋修遠伸手接住陸離丢過來的花生,走上前将花生放回盤裏,又用另只手把一個包裹丢至陸離眼前:“去年聽你道仁味堂少了味藥材?此番雁門戰事,旁的戰利品上呈的上呈,下分的下分,唯獨這一盒反魂草,我多留了個心眼,替你關照了下。”

陸離打開包裹上的布條,只見是上好的反魂草,且已經過炮制,可直接入藥。

反魂草生于北方苦寒之地,南邊雖也有培植,入藥療效卻始終不佳。近年因着雁門戰事不斷,往北方走的藥商極少,他從前确實沒少在宋修遠面前嚷嚷反魂草。只是這個宋修遠往雁門跑了這麽多趟,從未對他口中的反魂草上過心。

陸離盯着手裏的反魂草,怔了會兒,道:“阿桑你們仔細招待患者,我招待這位先生去醉園坐坐,若是有人問診,便道我今日不便,快些去別處求醫。”

醉園是陸離的住處,就造在仁味堂後。宋修遠一言不發地跟着陸離進了園子。

“無事獻殷勤。說罷,尋我何事。”甫一進屋,陸離便關上門問道。哪日宋修遠會平白無故給他送藥草,那他定要仔細瞧瞧這個送藥的人是否确為宋修遠本尊了。

宋修遠絲毫不客氣,随意尋了個位置掀起衣袍便座下,順道給自己沏了杯茶,道:“替我查一個人,厲承。”

陸離聞言,一張臉瞬間垮了下來:“我雖有些江湖朋友,可人海茫茫,你這又沒頭沒腦的,徒有名字,如何查起?”

宋修遠笑:“此人慣用左手,輕功不下于你我二人,自名厲承。十日前混入越國忻昌榮家的人馬裏,昨日随主子入了陽陵邑。”

陸離聞言思忖片刻,應道:“成。若沒有幺蛾子,七日後給你消息。”

得了陸離的回應,宋修遠仰頭将杯裏的茶水一飲而盡,正欲告辭,卻聽陸離突然道:“說件有趣的事與你聽聽,相府夫人最近同太尉府上的女眷走得頗近,你遠在雁門,恐還不知曉相府大公子欲求娶太尉府的二娘子。”

“你何時關注起了這些?”

“太尉府的大公子是何人你也曉得,相府與太尉府素來就沒什麽交情,周晟那老狐貍同柳大人在朝堂上亦非友軍。周翰那小子為何求娶柳微瑕明眼人都能猜出來。你當真對此一點都不上心?”

宋修遠熟知陸離的性子,便也不管他言語間的失禮之處,只摩挲着手中的青瓷杯盞,不語。

陸離看宋修遠只靜靜把玩着手裏的杯盞,也不曉得在想些什麽,心底悠悠吐了口氣。靜坐無事,索性打量起宋修遠臉上的那道疤來。

“唉,我說你這好端端一張臉,愣是讓這道疤給毀了。若我從軍,定能将你的傷醫好,且絕無這般……”陸離頓了頓,似在思索該如何措辭,“這般張揚的疤痕。”

宋修遠聞言,不自禁摸了摸臉上的疤,指尖盡是粗粝的觸感:“一道疤而已,何須在意?”

陸離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可惜道:“從前你那張臉到處招蜂引蝶,如今這模樣應是沒人要了,你說我該替你愁呢還是高興呢?

宋修遠失笑。

“只是你這疤委實猙獰了些,莫要将蜀國公主吓着了。”

放下手,宋修遠忽而想起前夜穆清見他的第一句話,便是問候他臉上的疤,“吓不着她的。”

***************

穆清睜眼,入眼處是一片绛紅帷帳,伏在身上的棉被散着幽幽的馨香。迷糊的思緒從夢裏飄回了實處,意識到自己已從陽陵外的驿傳回了鎮威侯府,一顆心就這麽飄飄忽忽地定了下來。起身擡手撩開了床帏,房內迷蒙的光終于透了進來。

穆清瞧着窗外黯淡的光,正估摸着自己睡了多久,海棠已悄聲推門而入,見穆清已撩起一側床帏,怔愣地坐在床榻上,忙上前将穆清手上的床帏挂起,“夫人醒了。

“什麽時辰了?”

“申時三刻了,婢子正想喚夫人起身,過些時候便該用晚膳了。”

穆清素來沒有午歇的習慣,沒想到這一睡居然睡了好些個時辰,一時間又有些怔愣。任由海棠替自己梳了髻,恍然間想起了睡前宋修遠也在此處,此刻卻是不見蹤影,問道:“将軍去何處了?”

“夫人睡下便去了建章營,方才傳了信道今晚不回府了。”

“......建章營?”

建章營設于郢城西兩百裏處,與守衛皇城的禦林軍不同,建章營戍于此處并無實職,大多時候不過為了彰顯天威,震懾四方;營內士卒,除了已有封賞賜府的,無召自然也不得入皇城。而一旦起了戰事,建章營中的兵卒便要直接調往戰場。

同穆清成親的那日晚上,宋修遠便是從建章營調了兵馬,随着威銜點兵出征。

......

明安帝雖給了宋修遠五日休沐,但那些壓在案頭的軍營事物卻不會因了他的休沐而減少。想到五日後可能積壓得更多的一幹事體,宋修遠覺得頗為頭疼。交代營中校尉鄭骝留心近日往來旅人後,便想着索性此時煩些,命人回府遞個手信,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地處理起了案頭的軍務。

看着房外月色當頭,宋修遠恍然,遂又命人将這小半年內沒處理完的軍務呈上來。

待終于将這些瑣事處理了小半,早已月上中天。

屋外傳來了更鼓聲,亥時末了。

宋修遠揉了揉微微酸脹的脖子,随手阖上手中的卷軸。無端地想起了穆清。

昨夜夜穆清受了驚,整整折騰了半宿,揪着他的衣袍方才得以安睡。白日裏瞧她睡得甚是安穩,只是不知此時夜深人寂,又是何種境況?

盯着案牍上的卷軸良久,宋修遠突然起身跑出營房,翻上青骓便駕馬出了建章營,往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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