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絕塵
驿館後的方向一片紅光,四下裏仍是不絕的喧鬧聲,不時還有一股子煙火焦味透過洞開的門窗飄入鼻中。
宋修遠擁着穆清靜靜站在門前,穆清仍埋首于他身前。
良久,屋外的喧擾漸漸平息。
宋修遠的脖子被穆清墜着,略有些酸疼。索性順勢抱起穆清,将她安置到床榻上,“人已走了,無事了。”
穆清自覺方才失态,在床榻上坐直了,悄悄擡眸,望着宋修遠,問道:“你怎...怎回來了?”
任憑宋修遠的功夫再過人一等,也無法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便跑個來回。不過是在穿過回廊之時,想起穆清所在雖為上風處,但火勢一旦彌漫,連帶着燒了也不是沒有可能。穆清與青骓,孰輕孰重根本無需權衡。思及此,宋修遠即刻便往回走,卻不想在幾步開外便聽見穆清帶了些許顫抖的呵斥聲。
宋修遠将杌子挪至床榻前,掀袍坐下:“今夜風大,火勢再大些,多半連此處都要燒進去,是以便回來瞧瞧。”
“那......那賊人可還會回來?馬廄的火便是他放的。”
前前後後的兩次撞面,宋修遠算是瞧出來了 ,那厲承雖不懼于他的戾氣,卻回回見了他就落跑,應是功夫遠不及自己,遂回道:“不會,啬夫得信已在驿傳內外布下了人。即便回了,他也打不過我。”
穆清聞言,心下稍安,整個人霎時松了口氣,原先挺直的身子也松軟了下去。宋修遠見狀,起身道:“夫人受驚,先歇着吧。我尋啬夫問些事,去去便回。”
宋修遠言罷轉身,邁開步子,卻發覺衣袖被身後之人扯住。回身,見穆清緊緊揪着他的袖角,神色慘淡,遂道:“此處廂房外各處已有驿傳的小吏守着,夫人且安心。”
穆清仍揪着衣料不放,“我随你一起去。”
說完便起身翻下床榻,只是先前心悸的厲害,兩條腿還軟着,觸及地面打了個顫,若非宋修遠眼疾手快地扶住了,穆清又要撲到地上。
“夫人可還能走?”宋修遠脫口問道,神色認真。
“可以。”穆清頭也不回,只倚着宋修遠站直了,微微蹦跶着跺跺腳,待覺得恢複了些許氣力後,擡頭笑着對宋修遠道:“我無事了,這便走吧。”
宋修遠看着穆清的嬌憨模樣,心底忽而萬千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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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大風與糧草,陽陵驿的這場大火燒了足足兩個時辰才被澆滅。啬夫管制這座小小的驿館已有二十餘年,從未見過今日這般燒得蹊跷且難以控制的大火,好容易将火勢控制住了,可那些個囤放于馬廄的糧草物什卻是救不出來了。
為官數十載,頭一次捅出這般大的簍子,對着桌案上報備給戶部的折子,啬夫咬着筆頭頭疼不已。
正欲提筆,眼角瞥見宋侯爺攜着夫人來了。真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勞煩先生通傳,我欲見忻氏家主。”
驿傳大堂內,忻家的當家主子忻昌榮正兀自為被大火吞了的家什惱着,深更半夜被□□見人,更是頭疼。但無奈身在異地,不得不做小伏低。
忻昌榮見坐于上首的年輕男子面色稍霁,默默不言,只周身硬冷,氣勢迫人,頰上盤布的疤在燭火的光影下透出一股子猙獰來,一時間內心的不悅與焦躁竟漸漸被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莫名的不安與惶恐。
“這位公子深夜喚鄙人一敘,不知所為何事?”
“深夜叨擾,實乃無奈之舉。在下姓宋,在朝中謀事,與此處啬夫也算是舊識。。今日前半夜的大火想必閣下皆已知曉,汝等遠道而來,卻于此處橫遭災禍,本應道個不是。只是方才已查明,那放火之人自稱厲承,乃閣下府中雜役。”
“!” 忻昌榮大驚,如何也想不到這場大火竟源起自家。忙喚了掌管采買事宜的管事細細問詢厲承其人。
那管事火急火燎地将手裏的簿子翻了個遍,也未尋得厲承二字。
忻昌榮急得腦門上都快冒起了煙,“大人見諒,府中雜役并無名為厲承之人。”
宋修遠聞言蹙眉,如若厲承只是化名,查起來便更為棘手,“敢問閣下附中的雜役皆是從何而來?”
“鄙人出越國至江南西道時雇傭了十八位雜役,至京畿道鹿邑時又雇傭了一批雜役,共九人,其餘的皆是從前府上知根知底的下人。”
宋修遠回想厲承的言談舉止,并無江南人士慣有的儒雅氣度,“煩請先生将在鹿邑雇來的雜役請來此處。”
“厲承此人言語中帶了些微蜀地方言。”忻昌榮正欲命人叫人,一道清麗聲音傳來。
穆清方才一直靜靜坐于宋修遠身後,此時出聲,屋內所有人皆将目光向她看去,續道,“音容形貌或許可變,但是鄉音卻無論如何都不會變。”見忻昌榮仍滞于原地,道:“先生不妨将所有雜役都請來。”
宋修遠回頭,“何解?”
穆清傾過身子,對着宋修遠悄聲道:“驿傳外平原廣闊,厲承難以逃脫,是以我覺得他仍在驿傳內。他是蜀人,我若向那二十餘位雜役問話,便能辨出個中鄉音,即便他用了易容術斂了容貌,我亦能尋出厲承。”
宋修遠不辨楚言,雖猜測厲承仍喬裝在忻家仆役中,卻未想到這一處,聞言颔首:“辛苦夫人。”
二十七位雜役果真都在驿傳內,只是無一人有蜀地口音。
厲承并不在雇傭之列,那麽他裝作忻家雜役出現在驿傳便很是奇怪,莫非他早有計劃擄了自己?穆清眉頭微蹙,見宋修遠神情嚴肅,眸中透着些微疑惑,知曉他應同自己想到了一處。
只是現下的境況...憑他二人此時境地,難以再深入。
“如此,無旁的事了,今夜叨擾先生。”宋修遠對着忻昌榮道。
忻昌榮早些時辰隐隐便有聽聞今日驿館內住了對外頭來的夫妻;晚間起火之時,那對夫妻房裏似也鬧出了些事。此刻見了宋修遠同穆清兩人,看着兩人周身的行事作風,男子挺拔坦蕩,女子翟衣加身,眉目盛極,頗有大家之氣,便料到這兩人出自世家,而自個兒于夏國又是初來乍到,心中便有了計較。
“賊子借府中雜役之名犯下了這滔天大禍,小人處事不周,大人卻不多計較,小人感激。”忻昌榮站起,對着宋修遠二人躬身行禮,“小人年前得了一匹良馬骊駒,願獻給大人,以補大人火中所失。”
宋修遠本欲推卻,奈何礙不過忻昌榮盛情,終是收下了。忻昌榮心底這才安定了些。
端坐久了,未等忻昌榮告辭走遠,穆清便想扭腰打個哈欠,可瞥見宋修遠正回頭瞧着她,忽得意識到自己這般作為實在不符一個公主該有的儀态,立馬端直了身子。
宋修遠将穆清的小動作收入眼底,也不甚言語,只淡淡道:“夫人累了便回去歇着吧。”
穆清怕一人獨處久了那厲承又找上門來,脫口道:“那你呢?”出口仿若又覺得這話問得奇怪,遂補道:“厲承的事,接下去該怎麽辦?”
“從忻昌榮處探得的消息有限,旁的事體只能等明日回府再尋思。莫怕,他逃不遠的,但也斷不會再回來尋夫人。”
穆清颔首,若有所思。
宋修遠見穆清神色平靜,知曉她已無大礙,便欲起身命人傳信回府。
“你去何處?”穆清亦步亦趨地跟着宋修遠站了起來。
“将适才的事傳信回府,若他果真逃脫,京中各處需留意厲承此人,”宋修遠回身,“馬車在适才的火中已燒毀,可需我傳信回府取輛馬車來?”
穆清聞言,覺得馬車實在有些大費周章,想了想道:“方才你不是收了忻家的骊駒麽?明日我可騎馬回府,馬車便不必了。”
“夫人還會騎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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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修遠方得勝歸朝,又與穆清新婚久別,明安帝便特準了他五日休沐。是以第二日宋修遠也不急着回京上朝。前夜發生了這樣的大事,穆清閉眼便是厲承張狂的眉目,心悸得厲害,幾近一夜未睡,及至天光乍亮,方才揪着宋修遠的衣角眯了過去。
宋修遠亦随着她折騰,待穆清小睡醒後,問道:“我去瞧過了,那骊駒雖是個中良馬,卻仍未馴服。不若讓青骓載着你我二人回郢城,夫人覺得如何?”
昨日穆清乘的馬車被厲承一把火燒了,但好在青骓并無大礙。
穆清眸光流轉,并不回答“骊駒大多生性溫良,我可否去瞧瞧?”
穆清跟着宋修遠到馬廄的時候,這匹小骊駒已經站在青骓身旁朝着青骓噴氣兒了。穆清瞧着這匹小骊駒,身量比青骓略微小了一圈兒,對着青骓卻是不服輸一般,鼻子內不停地噴着氣兒,時不時用蹄子刨地,青骓對眼前的挑釁卻是不管不顧,只兀自咀嚼食物。
穆清瞧着眼前這兩匹馬,覺得很是有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小骊駒聽聞聲響,扭過脖子,向前邁了兩步對着穆清打了個噴嚏。穆清一時不防,向後撞上了宋修遠的身子。宋修遠見狀,一把攬過穆清,擋在了骊駒面前。
“無妨。”穆清輕笑,掙脫開宋修遠,擡手便輕輕拍了拍小骊駒的脖子,對着宋修遠問道:“這匹小馬駒可有名字?像青骓那樣的?”
“昨夜忻昌榮未曾提及,瞧這骊駒的模樣,至多兩歲,估摸着還未來得及取名。夫人若願意,不妨給它起個名字。”
“唔……取名一道我向來不在行,青骓的名字就很好,這事兒還是交給你更好些。”
宋修遠不言,只同穆清一樣,上前拍了拍小骊駒的脖子,穆清瞧着他的模樣,似是細細思索。
“我瞧這骊駒甚是乖巧,這樣也不必累着青骓。”
“絕塵如何?”
二人同時出聲。
“你不反對,我便當你應了。”穆清鑽了個空子,牽過骊駒,只留給宋修遠一個俏皮的回眸。宋修遠見狀也牽起青骓,跟着穆清走出了驿傳。只見穆清理了理衣袍,便踩着馬镫翻身上馬。朝服的寬袍廣袖平日裏雖礙着行走,但好在裙幅寬廣,上馬絲毫不成問題。宋修遠瞧她穩穩坐于馬背上,下颌微揚,唇角微翹,眼底是一抹轉瞬即逝的得意之色,一時有些愣神。
穆清用雙腳輕輕一夾馬肚,骊駒便聽話地向前走去。宋修遠起初并不贊同穆清的提議,怕骊駒性子浮躁,摔了穆清,只此時穆清已騎着馬而行,他只得連忙上馬驅馬行至穆清身邊:“骊駒尚小,性情未知,夫人這樣委實危險。 ”
穆清勒馬,扭頭朝宋修遠戲谑道:“侯爺眼中的穆清便這般矯情了?唔……我自小在琅王府長大,論閨門姿儀,遠遠比不上我那貴為嫡公主的族姐;但若論起這馬背上的功夫,蜀國王廷裏的貴女應無人及得過我。骊駒的性子很好,我若說比它烈上十倍百倍的馬我都曾降過,你信是不信?”
宋修遠看着穆清微微彎下身子,親昵地拍了拍骊駒的脖子,而那骊駒也及給面子,回應般的微微扭了脖子,一時無言。
“喚我阿遠。”未幾,宋修遠驅馬行至穆清身側,青骓與骊駒挨得近,宋修遠側過身子便能一把攬過穆清;他思忖着是否該直接将穆清抱到身前。思索良久,終只是擡手替穆清理了理缰繩,又拍了拍骊駒。
“郢城,是哪個方向?”穆清微微避過臉去,伸手将兜帽戴正,問道。
宋修遠順着穆清的問題,揚手指着側前方。
“如此,我們這便回去吧。”說罷雙腿用力夾了馬肚,便揚長而去。
骊駒雖也是個中名馬,但到底還是比不過宋修遠的青骓。宋修遠驅着青骓很快便追上了穆清,但又唯恐穆清駕馭不了骊駒,徒生出什麽變故來,便特意落後了半個身位,只在岔路口不時提醒穆清的方向。
穆清的馬術極好。宋修遠彼時從她上馬的身姿便看出來了。此時跟在骊駒後頭,看着穆清架馬的身姿,心中竟生出一股從來不曾有過的莫名情愫,他恍然覺得,只有眼前這般的女子,才當得起他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