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杜衡
“咚——咚——”不知從何處傳來鐘磬之聲,回蕩在山間。三人聞聲皆為一怔。
“辰時了。” 陸離輕嘆。
穆清看了眼柳微瑕,笑應:“我二人尚有約,這便告辭了。”
陸離瞧了眼穆清身後的柳微瑕與青衣,躬身行禮,“二位貴人慢走。”
身子尚未擡起,便覺有一柔軟輕盈之外拂面而過,陸離定睛一瞧,地上躺着的竟是柳微瑕那半濕的繡花披帛。俯身拾起,鼻端仿若還能嗅到一絲淡香。本欲離去的陸離索性倚在了池畔的怪石之上,那柳娘子若發覺自個兒的衣裳不見了,定會返回;自己何不在此處來個守株待兔?
陸離料得不錯,不過片刻,就見那柳微瑕神色匆匆而來,失笑,“柳娘子神色匆匆,可是尋這條披帛?小生方才見這披帛獨留于此,恐有心人撿了去,故而一直在這守着,如此可算完璧歸趙了。”
柳微瑕未應承他的油嘴滑舌,從他手中接過披帛,俯身道了謝。那廂陸離卻瞧見柳微瑕身後跟着的青衣,卻不見穆清,心中微微訝異,皺眉問道:“侯夫人在何處?”
“咦?我于半路發覺披帛不見了,青衣道方才似見到披帛挂于此處,便跟着我一道來了。姐姐還在原處等我。”
陸離想起日前在寺中撞見的那位游俠,心中浮起一股慌神,只丢下一句“快去尋侯夫人。”便跑了開去。
他來普華寺十數次,個中道路自是熟識;從蓮華池至堂屋所在的金明殿不過一條道,可眼瞧着他都跑到金明殿跟前了,卻還是不見穆清蹤跡。
心頭的慌神化作一股不安,陸離隧又沿着原路跑了回去,于寺東園子後頭撞見了正愣神的柳微瑕。
“先生可瞧見了姐姐?方才我二人便是從此處分開的。”
陸離搖了搖頭:“我一路跑至金明殿,也未曾見到夫人……這是何物?”
柳微瑕湊過身來瞧了眼陸離從地上撿起的斷簪,和着約莫四寸長短,簪首雕着玉葉瓊花,驚叫:“這是姐姐今日所戴的搔頭!”
陸離聞言,一顆心頓時沉了下來,前日他見到的那位客居寺內的游俠,怕真的便是厲承。
陸離捏緊了手中的斷簪,環顧四周環境,問道:“侯府的府兵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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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微瑕方才只以穆清先她而去了金明殿,瞧見斷簪後心生疑窦,此時忽見陸離的模樣,一時也緊張了起來,“應還在山下。”
“帶上山的有何人?”
“除了守在金明殿的青衿與三個仆婦,便只有青衣了。”
“快,你快去尋人帶消息給山下府兵,道夫人不見了,也叫寺內僧衆一并尋一尋人。此處三面環山,下山之路又只一條,夫人應也走不遠。”
柳微瑕匆匆應了,忙不疊跑了出去。
陸離瞧着柳微瑕慌慌張張的背影,忽而便能想到宋修遠知曉穆清不見後的黑臉。雖說自己是查得慢了些,未曾發覺厲承隐匿在普華寺中,可侯府平日裏養的盡是些閑人嗎?
“夫人都丢了,這個宋修遠,究竟在作甚!”心中經不住腹诽宋修遠一頓,終還是奔向了寺內的客居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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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說清楚些!”
伏于宋修遠身前的小厮聽見他暗含怒意的命令,抖了三抖,顫顫巍巍續道:“陸先生道夫人在普華寺為厲承所擄,小人來時先生與衆僧正在普華山搜尋;林護衛已回了京中巡查。”
“近日京中戒備甚嚴,那歹人怎可能還往京中去?”宋修遠聞言,脫口道。
小厮不知如何作答,只得伏低了身子,唯恐宋修遠氣急将火全撒至他身上。
“阿遠,何事氣擾?”鄭老太君聽聞院中動靜,慢悠悠地出了屋,見地上瑟瑟發抖的小厮,不忍道:“若是無事了,你先退下吧。”
老太君知曉她這個外孫随他祖輩,常年駐紮關外,總有人受不住他周身磨砺出的血氣;況且方才他似真動了怒氣,也無怪那小厮惶恐至斯。
宋修遠聞言,轉身朝着老太君躬身:“外祖,京中傳訊道穆清公主出事了,孫兒需立馬回去。”
老太君看宋修遠滿身的風塵皆未除去便又要奔波回京,縱然心疼外孫,卻也知曉事關穆清公主,茲事體大,故無奈嘆道:“這才進門便要回去,也是你們年輕人身骨俱佳,經得起這般鬧騰,去吧。萬事小心些。”
宋修遠應下便匆匆而去,尚未出城,又遇上了驅馬急馳而來的陸離。
“你要回京?一人?” 陸離勒馬問道。
“随我來。”宋修遠也不回答,只丢下三個字,便打馬而去。
陸離無法,只得又随宋修遠出了城,直至城外長亭處,宋修遠方才勒馬不行。陸離不解,“這又是何意?方才滿心滿眼都是穆清公主急着回京不願聽我說完,現下終于想起小爺我了?”
“想你作甚,穆清自然早已不在普華山,林俨那處恐也無甚線索。我倒要問問你,如何就這般碰巧在普華寺遇到了穆清?又怎知擄走她的就是厲承?”
陸離嘿嘿笑道:“前日有人同我道普華寺近日住進了三五個香客,皆是江湖游俠。我思忖着之前從未查到普華寺,便想着親去打探一番……不想正巧撞上了。”
宋修遠聞言冷哼:“眼皮子底下都能讓人溜走,無怪乎出了事你如此着急。”
“你是我兄弟,兄弟之妻蒙難,我豈有坐視不管的道理?”說着,陸離從懷中掏出了一塊鴉青色帕子,遞給宋修遠,“若我猜得不錯,這應是你那夫人的飾物?”
宋修遠将帕子抖開,見是支斷簪,簪頭染有淡淡的血色,簪首的紋樣甚是熟悉,正是今日一早他替穆清簪上扶正的玉搔頭。
究竟遭遇了怎樣的變故,才會生生将一支玉搔頭生生折斷?
“這支斷簪于夫人最後出現之處拾得,我便想此物應是夫人所有。”
“莫說了。”宋修遠将斷簪重新包起,收入懷裏。陸離見宋修遠神色深沉,便也閉了嘴。
“普華寺內其他的香客,你可有查?”
陸離點頭道:“不過是些江湖小輩,無甚名氣。不過其中一位卻有些來頭,名喚杜衡;自個兒雖尚未混出什麽名頭,但因是華蓥青徽子之徒,在江湖中倒也有些莫分量。聽聞這個杜衡近些年效仿其師游歷天下,此番應是游歷至普華山了。”
華蓥青徽子之名,宋修遠雖非江湖人士,卻也有所耳聞。青徽子其人,生于越,長于夏,冠後游歷天下,後居于蜀國華蓥山。青徽子少時曾讀杜子美《劍器行》而作《江海凝光曲》,名動天下。宋修遠幼時聽母親憶及少女光景,談及蜀國舒窈長公主劍舞之姿,贊嘆不已。而蜀國公主的劍舞,便正是依托青徽子《江海凝光曲》譜成。
“這些個游俠可都還在普華寺?”
“出事後我便去瞧了,皆已離開。” 陸離搖了搖頭,遂又思索一番,恍然,“你懷疑厲承還有同黨?”
宋修遠點頭應了,扯着缰繩回頭,霖縣已望不見了;又見四下無人,開口道:“霖縣距京城不到百裏,鹿邑距京城亦不過兩百餘裏。距普華寺最近的縣邑,除卻四座陵邑,唯有霖縣與鹿邑。
陸離也順着宋修遠回頭望去,應道:“不錯。”
宋修遠思索一番,點頭應了:“托你件事,往鹿邑盤查今日出入城門之人。 ”
“切莫打草驚蛇。” 不及陸離答應,宋修遠又補道。
“何意?”
宋修遠下馬,将青骓牽至樹林深處,示意陸離也跟上,道:“他們擄走穆清定然要避開我與官軍。依你之見,他們會往何處去?”見陸離思索的模樣,宋修遠又兀自答道:“京城本就戒嚴,他亦于暗中有所布置,厲承帶着穆清一旦入京城,無異于自投羅網。是以他們自然不在京城;試想,我一旦得知消息必然會回京,此刻的霖縣于他們而言,反倒是最安全之處。但他們繞開霖縣直接前往鹿邑亦有可能。”
“方才我已命人傳信至建章營,鄭骝會另帶些人趕往鹿邑助你。”
“如此。”陸離翻身上馬,“他們帶着夫人腳程定然比我慢上許多,算算時辰,此時至多到達霖縣,我若抓緊些,指不定他們還未進鹿邑便被截胡了。”
“等等!”陸離正欲架馬離去,卻被宋修遠喚住,不解回身,卻見宋修遠立于馬下,朝他一揖:“若真是鹿邑,吾妻便托與相輝,子衍先謝過。”
陸離雖插科打诨慣了,只到底出自大方之家,亦熟識宋修遠為人,見他如今這番鄭重模樣,知曉他已是對穆清上了心,便也斂起了一副浪蕩相,朝宋修遠回禮,打馬行去。
待陸離遠去,宋修遠亦上馬朝着來路回去,暗中潛回霖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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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胛處有微微的酸痛之感。
穆清閉着眼翻了身,将身子蜷成一個安适的姿勢,試圖緩解周身的酸軟與肩上的疼痛。手間觸及綿軟的被褥,驀地睜開眼,入眼竟是一片青白床帏。
有這麽一瞬,穆清有些不知所以,方才睡前,她在作甚?
是了,片刻前她尚在普華寺同柳微瑕喂魚,柳微瑕丢了披帛,青衣便領着柳微瑕走了;接着…穆清回想得略有些頭疼,眯了眼,腦袋裏卻浮出了厲承那張臉。
是厲承!
穆清心驚,瞬時從床榻上翻身而起。
她本于原處等着柳微瑕,厲承卻不知從何處竄出,她甚至來不及挪開步子,便被厲承捂住了口鼻。情急之下她用未被制住的那只手拔下搔頭,欲向身後刺去,卻又被厲承扼住手腕。
接着,肩胛吃痛,再睜眼,便到了此處。
“你醒了?”穆清不曾注意房內還有他人,尚未從厲承的出現中緩過神來,又被這道低沉的男子聲音吓得不輕,一時抱緊了被褥瑟縮起來。
床榻外的男子似從座椅上起身,一步一步往床榻的方向行來。穆清聽着一聲一聲的腳步聲,不經意便屏了氣息,一顆心似糾到頂處。
她從前就猜想厲承定不會無怨無故便冒着大不韪強擄她這個和親公主,應是背後另有他人指使。
或許就是這個陌生男人?
穆清正擁着被褥想着,一雙手已輕輕撩起床帏,“阿謠,數年未見,你果真愈發标致了。”
血紅的暮光從撩起的帷帳下潛了進來,穆清逆着亮光望去,只見帷帳前的男子一身墨灰交領長袍,袖口紋有秀竹的花樣,紫檀大帶束腰,端的一副玉樹臨風之态;周身的氣場分明不是未冠少年郎所能沉澱而得,卻并未戴冠,只是用一根雕成桃枝模樣的墨玉簪子将長發半束而起,簪尾飾了三兩朵足以亂真的桃花,襯得一張臉更是面如冠玉,豐神俊朗;面上是一雙清亮的眼和微微勾起的唇,而此刻這對眸子正噙着濃濃的笑意瞧着穆清。
“阿兄?”穆清看清來人,驚駭不已,“這是何處?你怎在這兒?莫非也被厲承那厮擄來了?”
那男子笑着伸手,撫了撫穆清的發頂:“此處是霖縣,厲承是我從前曾與你提過的越國好友;此番多虧了他将你從京中帶出來。三年了,我終于尋到你了。阿謠,我來接你回家。”
“回家?”
那被穆清喚作阿兄的男子點了點頭,看穆清仍擁着被子縮在床角,便順勢坐于榻上:“阿謠莫怕,阿兄在這裏。”
穆清心中驚疑未定,仍緊緊盯着那墨衣男子:“可......宋修遠亦在霖縣,阿兄又如何将我帶出去?”
“阿謠你放心,宋修遠得到普華寺的消息,不及午時便回京了。厲承那小子下手沒輕沒重,驚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