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朱砂
穆清推開門,見杜衡正坐于庭中,就着些微月色拭琴。
“月色清淺,阿兄在此處拭琴,莫要傷了眼睛。”
杜衡聞聲放下手中的琴與帕子,轉身笑道:“這張梧桐秋随我十數年,每一處紋理裂痕我都清楚得很。”
穆清垂眸,默默行至庭中,在杜衡身側的石凳上坐下。
他們都知曉出了這樣的事,京畿及附近縣邑會加強守備,尋找穆清之所在。但凡事總有個時限,日子久了,縱然宋修遠有心,下頭的官軍總會慢慢懈怠,到時離開比眼下容易得多。是以杜衡月前化名租了此處的庭院,好讓他們在霖縣多躲些時日。
“阿謠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我們便準備出霖縣。”
“明日一早?”穆清聞言不解,“阿兄适才不是說在此處多住些日子嗎?”
“晚間我得到厲承傳信,他在鹿邑見到了今早同你一處的那位郎君,而那郎君身邊的校尉所屬宋修遠賬下。我覺着這其中似有些門道,是以思來想去我們還是趁宋修遠回到霖縣前動身。”
穆清低頭不語,杜衡見她神色恹恹,複又拭起那張琴來,猜她或許是擔憂明日,便故意挑了些輕松的話頭:“你可還記得從前在華蓥,你總愛溜入師傅的閣內偷學《江海凝光曲》?”
“記得,只是沒想到後來被先生發覺,先生也不生氣,竟直接将舞譜傳給了我。”穆清垂眸,暗暗含笑。
杜衡見穆清笑了,便從懷裏掏出一張帕子至于她眼前:“瞧瞧。”
“《江海凝光曲》?”穆清捧起帕子,借着月色瞧清了內裏的簿冊,驚喜不已。
“師傅傳給你的,這回可要收好了。”
傳聞當年舒窈長公主故去後,舞譜佚失,遍尋蜀國舞姬,再無一人可練成真真正正的《江海凝光曲》,這世上也無人再能承襲公孫氏“一舞劍氣動四方”之名。
穆清雖不知舞譜為何會落到青徽子手中,但她向來好舞,自是将這本薄冊視作寶貝。甚至在聽聞阿兄跟着青徽子學成下阕《江海凝光曲》後,暗暗決心,自己亦要将那未竟的下半阕長綢舞編成。
彼時的穆清還是華蓥的阿瑤,全然不知編就這舞譜的舒窈長公主,竟是她嫡親的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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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莫詞郡主從前不大與姑母親近,亦不曾有好舞之名,穆清若在人前舞出完整的一阕《江海凝光曲》,必然引人猜忌。
穆清捧着舞譜,一時欣喜,一時恍然,忽而想先前的腹稿,攢緊手,嘆道:“可惜如今頂着穆清公主的身份,我已跳不得《江海凝光曲》了。”
“如何跳不得?待回到蜀地,阿謠想跳什麽,阿兄便奏什麽。”
杜衡的手掌拂過發頂,穆清感受到一股暖意,直流入心間。
與阿兄分離的這數年間,她曾想過數次再與阿兄重逢是和模樣,她以為她會同小時候一般哭着撲入阿兄的懷裏,嗚咽着将這三年間自己無盡的委屈,彷徨與不安盡數說給阿兄,然後盼着阿兄帶她永遠離開蜀宮那個冰冷龌龊的地方;因為這是她的阿兄啊,自八歲那年阿姆去後便陪着她長大的阿兄啊。
可三年過去,眼下的境地,她發覺比起嘤嘤哭訴撒嬌,她寧願如此平靜地與阿兄對坐;甚至,在思慮了好幾個時辰之後,她覺得她不能就這樣随阿兄離開。
穆清雙手絞着衣裙,“若是此時我說,我不願随阿兄回去呢?”
杜衡驚詫:“阿謠何意?”
“阿謠是阿兄的阿謠,亦是蜀國的穆清公主。” 逆着月光,穆清瞧不清楚杜衡的神色,便微微垂眸,徐徐道出內心所想。
“你不是。”杜衡望着穆清,目光如炬,他知曉穆清在擔心什麽,“你不過是琅王府尋的替身,既然你非真郡主,何須想那麽多?夏蜀聯姻,涪州十五城,侯府夫人,自然該由莫詞來擔。”
穆清擡頭迎上杜衡的目光,輕笑:“阿兄可知曉阿姆去的前夜給了我何物?”不待杜衡續話,穆清繼續道:“一枚刻了‘謠’字的金印。阿姆道那是她将我抱回時從我的襁褓中尋得的。可是遍尋蜀國,唯有皇室宗親能用金印刻名,阿姆恐招惹禍端,是以這枚金印的存在,連阿兄都不曾知曉。”
迎着月光,穆清目光灼灼:“阿兄是否也曾懷疑,我與莫詞郡主并非一人,又如何能夠在蜀帝面前假扮作她,如何頂着她的名目嫁過來?”
杜衡似有些知曉穆清意欲為何,無奈點頭:“不錯,我本以為是琅王府尋了江湖術士在你身上造了些僞裝之法,但今日厲承将你帶來時,我卻一眼便能認出你,可見并非易容之術。”
“那是因為我同莫詞,”穆清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額頭,“除卻這粒朱砂,本就生得一模一樣。”
“阿兄,我同莫詞是一母同胞的姊妹,莫詞是我阿姐,我便是十六年前琅王府佚失的小郡主。在琅王府行笄禮的是我,在蜀宮殿堂受封的亦是我。阿兄,我雖不是莫詞郡主,但我的的确确是蜀帝授印冊封的穆清公主。莫詞不見了,唯有我才能替她出嫁,換回蜀國的十五座城和邊境的五十年安寧。”
杜衡為了此次劫持謀劃許久,只是他千算萬算,唯獨不曾想到阿謠真的是宗親,一時怔愣。良久,方從唇齒中送出聲裏:“哼,說得好聽,江山社稷本就不該系于一個女子身上。”
“不該系于一個女子身上,可是已經系于我身上了,我又能如何?”
“你真當這朝堂,缺不得一個和親公主嗎?”
“但我至少值那十五座城。我若走了,蜀帝如何肯将那十五座城歸還?”
......
杜衡閉目不言,他又何嘗不知穆清處境的尴尬與微妙?只是在蜀國穆清公主之前,面前的這個女子更是他的小妹。
良久,杜衡方啓唇,緩緩道:“阿謠,你從前不是這樣的,不會思慮這般多。”
穆清別過頭,默默不答,伸手拂過石案上的梧桐秋。
杜衡盯着穆清,恍然覺得眼前這個女子,不再是數年前那個粘着自己,糯糯喚着自己“阿兄”,将一切說與他聽的的小女孩了。他的妹妹,在他不知曉的時候,在他不知曉的地方,早已長成。甚至在他毫不知情的時候,就這樣被一群老謀深算的權臣利用,潦草地許婚嫁人。
阿瑤,已經嫁人了啊。
一股莫名的情感自杜衡心底生發,酸酸澀澀,最後彙于口中:“你告訴我,你不願離開,可是與那宋修遠有關系?”
“噹——”不及杜衡話音落下,穆清拂過梧桐秋的手一時用力,撥出個音來。杜衡忙不疊将琴從穆清的爪子下救出來,坐正了身子再看向穆清,只見穆清仍是方才的姿勢,怔愣于原處。
杜衡抱着琴,不禁嘆氣。
宋修遠其人,杜衡先前游歷之時亦有所耳聞。其祖輩是同夏國高祖皇帝開國的大将軍,有從龍之功,其父亦是開國後數一數二的大将。至于宋修遠本身,少年将軍,英姿勃發,鮮衣怒馬,如此一個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少年郎,怎會不令人心向往之?
但他又是雁門守将,是夏朝的雲麾将軍。郢城宋氏一門縱然忠肝義膽,但沙場之人,習慣了浴血拼殺的日子,終究殺戮太過,戾氣太足。讓阿瑤留在這樣的人身邊,他終歸放心不下。
杜衡起身,輕聲道:“聽話,明日便随我出城。”
“将額間的朱砂卸了吧,你終究不是莫詞郡主。”
“卸不了了。”穆清擡頭,杜衡的這句話仿佛一個契機,破開了穆清掩埋在心數年底的口子。隔着盈盈月色,杜衡分明見到穆清眸子中含着的水光。
“阿兄,我卸不掉這粒朱砂。郡王府不知從何處尋來了江湖術士,将這粒朱砂紋在這兒。阿兄,我卸不掉它…卸不掉了……”
杜衡無奈嘆息,行至穆清身前摟過穆清。穆清感受到杜衡的軟化,眸中的淚水一時遏制不住,并着這三年所經歷的委屈,全然湧了出來:“它就…長…在我…腦袋上了……阿…阿兄…我不是…不是…莫詞…我本不…不…不想嫁……可我…我能如何…我不知…不知我該…如何...真的不知啊……”
如今頂着這粒卸不掉的朱砂,她時常不知她究竟是誰,又究竟要做什麽。
杜衡的手一下一下輕拍着穆清,腦中卻回想起阿姆下葬的那日,十六歲的他摟着六歲的阿謠,用自己的懷抱安撫着年幼的小妹;他一直憐惜這個被血親遺棄的小妹,阿姆不在了,便只有他這個兄長來照顧她。整整七年,他的小妹随他一起在華蓥長大。他看着愈發出挑的小妹,覺得天下所有男子都無法配上這個成長于靈山秀水中的姑娘,所以他教她月出,只有将她看作山中月,而不将她拘于四尺庭院的男子,方才是她的良配。
可他卻不曾想到,不過一次下山,他的小妹便再也不見了。他竭盡所能,懇求師傅動用了所有的江湖關系,費了近三年的時間,方才尋到他的小妹。可此時,他的阿謠已成了蜀國的和親公主,穆清身邊就這樣莫名多出了一個男子。這男子是夏朝的雲麾将軍,是她的夫君。
他的小妹,怎可如此屈身于他人?
穆清哭累了,蹭着杜衡的衣襟哽咽:“阿兄,我不走,你答應了,對不對?”
杜衡将穆清扶進屋,倒了杯水遞至穆清眼前:“喝了它,好好睡一宿。餘下的交給阿兄便是。”
穆清就着杜衡的手,聽話地仰頭呷了口杯中的茶水。
啧了啧嘴角,穆清卻覺這茶水的味道有些奇特,似是……酒?
“……酒?”穆清抽噎問道。
“你今日也算歷了不少事,這杯藥酒能助你緩緩心緒。莫要多想,阿兄會替你想法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