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判詞
宋修遠安頓好穆清後便出了鄭宅,只剩穆清一人窩于房內。
未幾,有婢子敲門入內,正是先前在園中随侍于老太君身側的仆婦。那仆婦見穆清斜斜靠坐于榻上,便領了身後的兩個年輕婢子繞過屏風,跪于穆清身前:“婢子姓容,奉老太太之命來伺候夫人。”
入夏已有半年,穆清心裏其實很是清楚,因蜀國積弱多年,禮樂亦不昌明,夏人大多瞧不上蜀地這個邊陲小國,連帶着也瞧不上她這個僅僅只是出自旁支的宗室公主。當年明安帝雖準兩國之婚,卻不令宗室子弟娶她,應也出自此理。但她到底出自王庭宗室,是以眼前這些婢子,乃至鄭老太君,終究不敢再明面上對她有所不敬。
“容姑姑快快起身,本應由我先去拜會外祖,只是方才......出了些意外,還望容姑姑替我在外祖面前擔待幾句。”穆清虛扶起跪于眼前的容娘,娓娓說道。
容娘應言起身,擡眸瞧了一眼面前的這位鄰國公主,即便衣衫微亂,但那張臉依舊美極。
“夫人無需在意,方才侯爺出門前已見過老太太了,道夫人受了驚。老太太恐西廂無人服侍,便命婢子帶了兩個丫頭過來。”話音方落,方才一直立于容娘身後的婢子上前向穆清行了禮。穆清瞧她們一個端了套衣物,一個捧了頭面飾物,心下了然。
“有勞,煩請替我打些水來。”
***************
雖歷了這樣一番波折,身子被車馬颠得似要散架,但到底是客居于別府,又是晚輩,穆清不敢真正蒙頭大睡,不過靠着小憩片刻,估摸着時辰後便起身,着了丫頭帶她尋到東苑,命人通報了進去。
老太君本以為穆清至少會睡到午後,不想不過一個多時辰,她便尋到了此處。
片刻,便有丫頭帶着穆清入了屋。老太君坐于上首,只見一身姿袅娜的妙齡女子款款而來,正是先前窩在宋修遠懷裏的穆清公主。
穆清對着鄭老太君恭恭敬敬地行了晚輩之禮:“孫兒見過外祖。方才多有失禮之處,還請外祖見諒。”
因年紀大了,老太君的眼神不如當年,便伸手讓穆清坐于身邊,細細觀察起了這個的外孫媳婦。
“聽聞公主閨名為詞,老婆子我活了六十多年,便倚老賣老喚你一聲阿詞。聽阿遠道你先前似遇上了事,此番應多歇息才好。”
穆清搖了搖頭:“焉有孫輩不孝敬外祖,窩在房裏頭偷閑的道理。方才阿詞仗外祖之言歇了個把時辰,足矣。”
老太君聽穆清言辭懇切,觀其面目亦恬靜沉穩,輕輕拉過穆清的手,拍了拍:“乖孩子。”又瞧穆清換上了先前送至西廂的青綠襦裙,更顯一張眉目如遠山含黛:“你來得突然,此處又無年輕娘子的衣裳,尋來尋去只尋出了這一身舊衣裳,是阿遠他娘出嫁前來不及上身的閨閣衣裳,可穿得慣?”
Advertisement
穆清點了點頭。
老太君當年極愛她的小女兒,甚至不願讓她嫁給宋氏,唯恐嬌嬌女兒在婆母裕陽大長公主處受氣又無人撐腰;後聽聞女兒女婿恩愛有加,大長公主亦待人和善,遂放下了心。只是未曾想四年前宋懋戰死,女兒也跟着一并去了。
此刻穆清身着鄭女當年出閣前的衣裳,老太君雖知曉眼前的這位是同幺女打不着任何關系的穆清公主,卻依舊有些晃神。見穆清額前有散發,伸手輕輕替穆清撫至耳後:“阿遠那個孩子瞧着血氣沖心,但心性多随母,亦是個品性良正之人,你莫怕他。”
穆清微微颔首,見老太君仍盯着她,想了想,又解釋道:“将軍待我極好。”
宋修遠凱旋後的數月裏,待她的确不薄,甚至可以稱之為“寵”。鎮威侯府門庭簡單,比起從前在郡王府的日子,這幾月穆清過得更為舒心。
宋修遠對她的照拂,初時不過出自于對她和親公主身份的禮遇與對正妻的敬重,但這些時日他所做的,已遠遠超出了這些,她能瞧得出來。然而不管何時,莫詞郡主一直都是壓在她心頭的巨石,叫她對未來惶恐不安。便是這一份彷徨,讓她始終不敢承宋修遠的情誼。
“可是用過膳?”
穆清搖了搖頭:“未曾。”
“也好,便留在東苑同老婆子我一道用膳吧。”
穆清在北苑陪着老太君用完膳,直至老太君午歇,才回到西廂院裏。
待穆清走後,容娘服侍老太君更衣:“這位公主,瞧着倒是個與人為善之主。”
“這個孩子出生宗室,難得不帶倨傲之氣,很是讨人歡喜。你瞧她與阿遠相配,如何?”
“表公子英姿勃發,公主亦綽約多姿,兩人相襯至極。”
“風流媚骨,也不知是何人所傳之判詞。從前我總擔心穆清公主媚骨橫生,撐不起宋氏主母之名;所幸今日所見,這孩子貌窈窕,性柔善,亦有主見,将阿遠交給這樣一個孩子,我很是安心;想來裕陽大長公主應也會安心。”
容娘笑應,扶老太君躺下:“婢子日後再不敢将那坊間誤傳之言拿至太太面前逗樂了。”
“無事。”老太君微微揮手,容娘會意,退出內屋,臨出門時,仿若聽見老太君喃喃:“只是可惜,阿遠娶的這個孩子,若不是蜀國公主,該有多好。”
***************
宋修遠離開前留下十餘人護衛鄭宅,甚至将護衛林俨也留給了穆清,穆清問明宋修遠去向後思慮片刻,朝那林俨道:“勞煩林護衛帶我去霖縣署衙。”
方才小憩之時,穆清細細回想了這兩日之事,思及阿兄與厲承,一顆心如何都無法安生。她不知阿兄此刻在何處,是否已經知曉厲承被俘的消息;而厲承那厮既知曉她同阿兄的關系,應也同樣知曉她并非真正的莫詞。
宋修遠正與縣丞商議審訊之事,方欲出門,忽有人通傳有一貌美女子求見,宋修遠正納罕是何人,卻見是穆清着了青衣朝他行來。
“夫人怎來了此處?”
穆清聞言并未作答,朝着呆立于宋修遠身側的縣丞行禮,“ 大人有禮了。”
那縣丞亦是個會看顏色的,哪裏真敢承穆清的情,連聲道不敢不敢,以為穆清尋宋修遠有私話需說,便走出了中堂。跟着的幾個小吏,亦見風使舵般地魚貫而出。偌大一個中堂,一時只剩宋修遠同穆清二人。
穆清不曾想她一現身,竟将縣丞趕了出去,一時怔愣。擡頭正撞上宋修遠望向她的眸子,遂道:“外祖方才午歇了,那樣大一個老宅寂靜得有些可怕,我又是個生人,便想來尋你。”斂目環望四周,“不想打攪你的正事。”
宋修遠方疑惑穆清何故突然至此,甚至因她斷了他與縣丞微微生出些惱意,但此刻見着她那雙似含秋水的眸子,心底那抹情緒悉數散盡,取而代之的是股微妙的滿足。
“無事,我這便回了。方才不過同縣議了些事。”
“可是同厲承那厮有關?”
“不錯。”宋修遠點頭,“他此刻押于署衙牢獄之內,三日後轉移大理寺。”
“那……可是從他口中問出了什麽?”
“若是審出,何需再轉至大理寺?”霖縣縣丞生性怯懦,又扯上了穆清公主,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心,不願對厲承行刑審訊,只等着三日後大理寺來提人。因算起親疏來,這位縣丞是老太君遠方子侄,宋修遠也須尊稱一聲表叔父,顧着親戚臉面無法施壓太過,亦是無奈。
恐穆清多想,宋修遠解釋道:“即便我有百種法子能令那賊子開口,但若我主持審訊,便是越俎代庖。我亦無奈。”
聞言,穆清心底微微松氣。她不知厲承底細,怕厲承受不住審訊供出阿兄,更怕厲承道出自己的身份。
“如此,我可去再見一見那賊子?”
“見他作甚?”
“我心底惶恐,怕他逃了出去,不親眼見到他被鎖着,我心不安。”
見宋修遠漆黑的一雙眼仍緊緊盯着自己,似是不信,穆清不經意地咽了口嘴中的唾沫,續道,“厲承欲綁的人是我,或許對着我,他反倒願意說些什麽。”
宋修遠依舊看着穆清,無言。
穆清知曉自己方才的言辭實在無多大說服力,宋修遠又長久不應聲,正當她以為宋修遠會徑直将她帶回鄭氏老宅時,宋修遠卻突然開口:“牢內幽黯,關押的又盡是些亡命之徒,夫人進去莫吓破了膽。”
穆清笑着搖了搖頭:“多謝。”
***************
厲承自晨間被官軍捉了,便一直關在霖縣牢獄內,期間除卻幾個官吏模樣的獄卒前來詢問幾句,再無他人。身上原先的黑紅勁裝已被換成缟白囚服,厲承負手而立,看着牢內那扇幽幽吐着光的木窗,不知思忖着何事。
“吱呀——”身後傳來開門之聲。厲承警覺,聽見了四五雙腳步聲由遠及近,心底喟嘆,終是有人來審他了?
轉身卻領頭的是宋修遠與穆清。厲承嗤笑一聲,無所動作:“如何?此時帶着夫人來瞧我這手下敗将了?”
穆清站在宋修遠身側,默默看着同他們隔着一層牢壁的厲承,心中忽覺雜亂。若無她與阿兄,厲承此刻應仍做着他那逍遙游俠,怎會被羁押在這狹□□仄的牢獄之內?方才他那短短一句話,宋修遠或許不覺,她卻分明聽到其中的嘲諷。
“讓你那貌美夫人單獨同我說說話,”見宋修遠眉頭皺起,厲承笑着道,“權當可憐我這階下囚,如何?所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左右過幾日我便要被提審處刑了,倒不如趁此良機同夫人說說話,死也瞑目。”
穆清默默不言。
厲承續道:“夫人難道不想知曉我要帶你去何處?”
宋修遠正欲呵斥,這時突然有獄卒通傳道尋到那石匠人了。
“讓他候着!” 宋修遠脫口吼道。
穆清朝他微微一笑,道:“我無事,你去吧。”
宋修遠面上猶豫,瞧了眼厲承,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又垂首看着穆清,見她眸底堅定,毫無惶恐之色,遂颔首,走前命随行獄卒仔細照看。
“哼,阿謠娘子留下又有何用?你那便宜夫君還不是為了一個莫名的匠人将你留在我面前?”
穆清聞言眉頭微蹙,回首看去,見那些個獄卒皆在十步之外,料想應是未聽見方才厲承的調侃之語,輕聲道:“我能留于此處的時間不多,今日之事是我同阿兄有愧于你。”
穆清伸手從髻中取下一支挖耳簪,上前遞至牢壁處,“三日後便會有人提你去大理寺,我知你通曉機關器械,這幾日裏尋個機會潛出去罷,一旦入了大理寺,我再救你便難了。”
穆清手上的這支挖耳簪極為精巧,又以暗銅制成,是以先前墜于髻上亦不易被人發覺。厲承盯着穆清手上的發簪,笑:“這挖耳小巧玲珑,倒是極好的工具。”伸手取過發簪,不着痕跡地藏于袖中,“如此,多謝阿謠娘子救命之恩。”
“出去尋到我阿兄,護他出夏。”言罷,穆清退後幾步,轉身欲走。
厲承看着穆清,想了想,微微壓低聲音,朝她喝道:“我見過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