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女娃
宋修遠有些惱。
從書房出來時,他正撞上那跟在穆清身邊的小丫頭青衿。青衿提着食籃子,對着他一臉誠惶誠恐的模樣,見了禮後依舊愣于遠處。
宋修遠知曉府內的丫頭婆子多半怕他,瞧了無奈,從青衿手中接過食籃子:“退下吧。”
青衿卻擡起頭來,一副慷慨赴死的神情:“侯爺莫要聽信下頭婆子們的閑言,公主樣貌柔善,但內裏性子剛烈,絕不會教那賊子占得一份便宜。”
宋修遠微微擡眉,對青衿口中蹦出來的言語很是莫名,但提及穆清,便沒忍住問道:“你方才在何處聽了些什麽?”
“婢子方才去膳房領晚膳…聽幾個婆子道公主在外過了夜…道那賊子定會垂涎公主姿色……”見宋修遠眉頭愈發緊,青衿喏喏不再言語。
聞言,心下了然。
流言蜚語,那日在鄭氏老宅,他亦聽見過。
“将此事告知海棠,她自會處理。”宋修遠吩咐道,稍加思忖,又補道,“另外,此事莫再讓旁人知曉,夫人處也不必提。”
他與厲承,雖不過見了寥寥數面,但他異能察覺那厲承雖時常出口不遜,但骨子裏自帶一股江湖俠氣,與那些滿腦□□的賊子很是不同;且他亦受雇于人,于情于禮皆不會對穆清下手。
但是他會這般想,那些不知其中緣由的觀望者卻不會這般想。且這檔子事,如同軍心,最易四下影響擴散,又易越描越黑,他無法從正面堵住衆人悠悠之口,便只能竭盡所能不讓穆清有所發覺。
他不希望穆清聽見這些不幹淨的飛短流長。
但是他沒想到穆清終究還是全知曉了。只是她望着他的那雙眸子太過平靜澄澈,當她垂下眸子等他開口的時候,他心底竟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愧怍之感。
穆清肩胛處的淤青印在細潤若脂的肌膚上,極為醒目,刺得他不禁開口詢問,那夜厲承究竟做了什麽?
話語脫口他便後悔了。
他的這番作為,又與那些非議穆清的饒舌婦人有何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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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不忍,又唯恐穆清感傷,他便将府內多年秘辛悉數告知。
左右裕陽大長公主在他心底,便是這樣一位值得敬佩之人。左右穆清都是他府中之人。
他兜了這麽大一個圈子來寬慰穆清,望着穆清那對氤氲在熱氣後頭的晶亮眸子,他聽到心底的聲音叫嚣着——
宋修遠,你完了;從此穆清便是你心尖尖上的朱砂,一粒求不得,放不下的朱砂。為了這麽一粒小小朱砂,你合該遭這許多煩心事。
只是宋修遠覺得他尚未将穆清哄好,第二日便得了厲承被誅的消息。
彼時他正于建章營內,案頭積了數日的公文,難以脫身。只聽來人道押送厲承的囚車半路中了埋伏,不僅僅厲承,連帶着十數個押車的小吏,皆遭不測;待周圍官軍得了消息匆匆趕去施救,只見一片火光,十三人竟在王城腳下被燒得屍骨無存。
明安帝聞言大怒,大理寺正卿吓得官帽抖了三抖,待穩了心神扶正了官帽後,卻無論如何也查不出任何蹤跡。待過得□□日,帝怒漸消,又見鎮威侯府穆清公主那處并無施壓,便想着将此事不着痕跡地拖過年關,一旦熬到新年初帝王大赦,此事便可算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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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廿一,太尉府上的小嫡孫出生滿一月,宴席帖子遞到了毗鄰的鎮威侯府上,穆清便陪着宋修遠一同赴宴。
宋修遠徑自去了外廳拜訪柳太尉與柳盈珏,穆清便跟着從人獨自入了中堂。穆清上門時太尉府的小嫡孫正被她娘親林佩抱着,咧嘴對着來人笑。這位小嫡孫是柳盈珏的第二個孩子,生得白白淨淨,亦不怕生,穆清瞧着可愛,便笑着逗弄着粉團子:“這孩子好生可愛,恭喜林夫人。侯爺同我備了些薄禮,還望二位夫人笑納。”
穆清命海棠将此行所攜的賀禮遞給陸夫人身邊的管事嬷嬷,正同陸夫人寒暄,忽覺腳邊碰到了個綿軟事物,待低頭看去,卻是個梳着丱發,身着半新采衣的三歲女娃娃。小女娃手中揪着穆清的裙裾,正擡頭吃吃望着她。穆清瞧那女娃娃生得極為水靈,眉眼間與柳微瑕一般略含飒爽之氣,當下便猜想這應是柳盈珏的長女了。
“繡繡,快到阿娘這兒來。” 林佩見眼前情景,不禁柔聲喚道。
“不要,阿娘懷裏有阿弟了。”哪知女娃娃丁點兒都不領林佩的情,向穆清靠得更近了,“這位姊姊好看,繡繡可不可以帶姊姊去瞧姑母日前劈給我的小花圃?”
“胡鬧!這位是穆清公主,鎮威侯府上的夫人,還不快些向夫人問好?”陸夫人出聲制止。
女娃娃噘了噘嘴,神情頗為不願。穆清覺得有趣,朝着林佩笑了笑,“童言無忌,無事。”說罷蹲下身子,對着身前的女娃娃柔聲道:“我與你姑母交好,繡繡若不願行禮,喚我一聲姨姨也可。”
女娃娃望着穆清的笑顏愣了片刻,伸着手撲倒穆清懷裏,歡快地喊了聲:“姨姨!”
說罷又摟着穆清的脖子拱了拱。
穆清被女娃娃撲得愣了,順勢伸手輕輕圈住了女娃娃小小的身子;林佩愣了,望向身前的婆母,連陸夫人都有片刻的失神,“繡繡莫胡鬧,讓乳母抱你去尋姑母可好?”
“繡繡不要秋娘。”女娃娃埋首在穆清頸間,悶聲撒嬌道。
陸夫人略有窘色,回頭吩咐乳母,要将女娃娃強行抱走。
“難得有個水靈靈的女娃娃願與我親近,若夫人不介意,便由穆清抱着她吧。穆清與柳娘子亦有許久未見,不知可否借機敘舊?” 穆清見女娃娃實在不願被秋娘抱着,自己亦不願久留于此同各府女眷寒暄,便徐徐問道。
陸夫人點頭應道:“如此,有勞夫人了。”遂命秋娘領了穆清去往後院。
女娃娃到底已有三四歲了,穆清右手腕處的傷尚未痊愈,抱久了便有些吃力。無奈剛離開嘈雜的前廳,女娃娃便打了個哈欠,趴在穆清肩上不動了。
“繡繡娘子平日裏歇在何處?”穆清輕聲問道。在前邊領路的秋娘見女娃娃這個模樣,欠身回道:“勞夫人費心了,娘子平日跟着大公子與少夫人住着,婢子這便抱過去。”
“不用啦不用啦,抱去我屋裏吧,不然等她醒了少不得又得哭鬧一番。”一道清脆的聲音傳來。
穆清循聲望去,見是柳微瑕朝她行來。柳微瑕在穆清身前站定,見了禮,又對秋娘道:“你回前邊去照應母親與嫂嫂吧,嫂嫂帶着江哥兒亦是不易。”
秋娘依言走了,柳微瑕笑道:“姐姐随我來。”穆清無奈應了,只得咬牙繼續抱着女娃娃。
“鎮威侯也随姊姊一起來了?”
穆清點了點頭:“方才一進門便去見你父兄了,恐也是一番周旋。你母親那兒各家女眷亦不少,虧得繡繡,叫我找了個機會脫身出來。”
穆清懷裏的女娃娃聽見了自己的乳名,扭了扭身子,又睡了過去。
“噗嗤——”柳微瑕沒留神,輕笑出聲,“小丫頭今日因筵席的緣故起得早了些,能熬到現在已是不易,她平日裏嬌生慣養的,我可抱不動,倒要勞煩姐姐了。”
“方才在中堂,她還嚷着要帶我去見你給她劈的小園子,”穆清攏了攏手,将女娃娃的大半身子過到左手上,好讓右手不那麽吃力,“瞧着與你很是親近。”
“嫂嫂有孕,阖府都擔心小丫頭沒輕沒重驚動了胎氣,便不怎麽讓她與嫂嫂親近。”柳微瑕微微嘆息,“我那阿兄,五日裏有四日需在兵部當值,阿爹阿娘又有他們的事情,故而她無事了便來尋我。”
說着,柳微瑕領着穆清進了閨閣內,房內燒着地龍,被烘得溫暖舒适。穆清跟着柳微瑕走至屏風後,輕輕将女娃娃安置到床榻上,又替她攏了攏被子。
“可我瞧你,估摸着十日內也有一兩日不在府內。”穆清打趣道,“你這幾日過得可好?”
柳微瑕知曉穆清所指,拉着穆清到屏風外的案前坐下:“相府大公子一事,阿爹阿娘并未提起。”
穆清聞言颔首:“如此便好。”
“那日後來,姐姐可好?”
柳微瑕面上微有愧色,穆清知她所指乃厲承一事,笑着搖頭:“你不必擔憂,”拉過柳微瑕的手,讓她側頭直直看着自己,“如今我好好的,那賊子亦伏法,何苦還要這般苦大仇深的模樣?”
“若非我執意回去尋披帛,便不會有這樣的事了。”
杜衡與厲承既有這樣的籌劃,即便沒有柳微瑕的披帛一事,只怕他們也會另尋一個契機行事。穆清腹诽,卻又不能與柳微瑕明說,只得勸慰:“除卻我,陸夫人與你估摸着也吓得不輕,你的披帛惹一樁事,我再吓你們一遭,一來一往,不也算兩清?”
“……還能這麽算?”
穆清神色肅穆,點點頭。
柳微瑕想了想,又瞧着穆清神色肅穆,一時終于了悟,繃不住,笑出聲來:“噗,姐姐騙我呢。”
“姐姐無恙,如今又得鎮威侯疼寵,自然是好的,我反倒自作多情了。”
穆清聞言卻是微愣:“你從何處聽來的渾話?”
“姐姐莫是當局者迷罷。聽聞宋氏遭難後,鎮威侯連府門都不大進,只卯了勁兒泡在軍營裏意欲同那涼國一決高下以報殺父之仇呢。如今姐姐嫁來不過半年,侯爺卻一改常态,我聽表姊府上的丫頭道,日前侯爺甚至在日中的時辰抛了建章營的一應事物回府見姊姊呢。”
柳太尉到底是朝中重臣,柳微瑕亦是個十足的高門千金,是以時常随母親應邀赴各家宴席,不比穆清常日深居簡出,故而鑽進耳朵裏的閑言碎語也多了些。論起來,柳微瑕的這位表姊,與陸離倒是出自一家。
穆清被柳微瑕口中的表姊丫頭繞得發懵,不欲再說此事,便随口問道:“你同夏郎君如何了?”
“前幾日我得了阿瑾的信,他果真在明州,道年後便回京。” 回京向她府上議親......
只是這後半句,柳微瑕不敢同穆清多說。初時瞧見信上的“議親”二字,她心裏仿若灌了蜜,甜得整夜整夜睡不好。但過了幾日,想到夏瑾的商賈身份,她又憂心他們的婚事,還有好長的路要走。
思及此處,柳微瑕面色微紅。因照顧女娃娃,房內拉了層層帷帳,略有些暗沉。偶有從窗縫隙處漏進的微光,幾經薄帷的遮擋,也沾染了一絲諱莫的味道。穆清看不真切柳微瑕的神色,故也不曾再細問。至于如何讓柳微瑕知曉夏瑾便是姜懷瑾,那便全是他二人之事了,穆清心底雖會生出一股子好奇,但也止于好奇。
事關皇室,她絕不會多僭越一步,唯恐一時不慎,徒惹一身雞毛麻煩。
這便是現下的她,若非與她切身相關之事,她甘願一直縮在“穆清公主”的殼裏,靜悄悄地當她的侯府夫人,不管夏國朝堂種種紛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