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弄璋

林佩尋到房內時,見穆清與柳微瑕二人正拿着酒方子打發時間,遂笑道:“時候到了,我來喚夫人用膳,小姑亦随我一起吧。”

穆清笑應了,起身前回頭看了眼睡得正香的女娃娃。林佩會意,朝柳微瑕道:“江哥兒方才亦睡了過去,秋娘正抱着,不知可否借小姑屋子,容姐弟二人歇息片刻?”

柳微瑕不置可否,林佩身邊的侍婢得了令,便将秋娘喚了進來。林佩從秋娘手中接過江哥兒,抱着入內,輕輕放在床榻上。

柳微瑕與穆清一并跟着入了屏風內側。

穆清瞧着并頭卧在床榻上的兩個娃娃,眉目間依稀可瞧見柳家人獨有的英氣與林佩的恬淡姝靜,不禁喟嘆:“夫人好福氣,生的孩兒都這般可愛。”

天下沒有哪個母親不喜歡別人誇耀自己的孩子,林佩聞言笑了:“夫人謬贊了,兩個沒長開的娃娃而已,談何可愛。只是這兩個孩子,我心中愛極,便也覺得世上再好的珍寶,都不及他二人。”

林佩坐于床頭,注視着床榻上的兩個小娃娃,神色間滿是快要溢出的柔情,眉宇間那股淡淡的舒悅之色,直教穆清難以忽視。

這大抵便是一個女子最安然幸福的模樣罷。

林佩輕輕掖好背角,擡首對穆清道:“莫夫人如琬似花,鎮威侯亦是人中翹楚,将來宋府的小公子定不是泛泛之輩。”說罷,眼風若有似無地瞟向穆清腰腹。

穆清沒想到林佩會從孩子扯到宋修遠身上,一時怔愣。

林佩看了眼穆清身後面色微紅的柳微瑕,再瞧瞧盯着床幔的穆清,掩嘴笑了,“夫人莫羞,我從前也這般經不起逗弄。後來有了繡繡,才覺彼時自己的面皮委實薄了些。”

柳微瑕聽着林佩的逗趣,覺得這般的話頭實在沒趣。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面皮到底還有些薄,便退了出來。

太尉府的這位少夫人林佩,年二十一,比穆清長了四歲。京中她這般年紀的女兒,大多聽着宋修遠或陸離的名字長大。于彼時的貴女而言,姜懷信,或是宋修遠,這短短三個字便是夢裏情郎最好的化影。只是如今許多年過去了,太子娶婦,宋氏遭難,陸離被驅,又有新的氏族崛起,亦有四皇子周公子這般的風流人物粉墨登場,京中勢力詭谲多變,當年的貴女多已為人婦,而于柳微瑕這樣年歲的貴女,夢裏良人的名字恐也換了茬。

林佩亦是聽着宋修遠的故事長大的女子,有些事情,穆清不知,柳微瑕不知,她卻曾依稀沾了點邊兒。見柳微瑕出了屋子,林佩輕聲道:“今日我見了侯爺,才依稀猜得這些年宋氏是何光景。”林佩看向穆清,拍了拍身邊的床榻,拉着穆清坐下,喃喃,“不瞞夫人,我少時曾因機緣巧合見過侯爺,彼時他還是侯府世子,豐神俊朗,意氣風發,同今日所見很是不同。”

十六歲那年,宋修遠在大射禮中鋒芒畢露,同歲,他又随父親宋懋出征雁門,于軍中亦立下赫赫戰績,于是這個衆人眼中的“武癡”,一躍而成前途不可限量的少年将軍,人人皆誇宋修遠有其先祖遺風。林佩的母親便琢磨着欲将女兒嫁入宋府,後又聽聞相府亦有此意,諸多考量後,終是作罷。

大抵很多貴族大戶聽聞相府欲将女兒許給宋氏後,都淡了結親的心思,均暗自等着宋周結為秦晉。卻不想不過一年不到的時間,周家的女兒搖身變成了太子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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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宋修遠終日泡在軍營內,每每在衆人面前出現,總會帶着難以企及的軍功;再後來,宋懋夫婦接連身死,雁門戰事漸息,宋氏一族,并着宋修遠三個字似漸漸淡出了人的眼,除卻偶爾的戰績,倒無人再去注目。

直到一年前,明安帝下旨,命出了熱孝宋修遠和親蜀國穆清公主,京中人才恍然,原來當年那個恣意明亮的少年郎,至今尚未娶親。

因這樣一番機緣,林佩很想瞧一瞧這個最終嫁給宋修遠的鄰國公主。

而經林佩這一席話的提點,穆清方才意識到,于宋修遠這個挂名夫君,她知之甚少。從前待嫁時,亦有人細細同她捋了宋氏同姜夏宗室的關系,又在她面前贊譽宋修遠,只是彼時她藏着心事,一心想着嫁來後只需與宋修遠做足相敬如賓地模樣,旁的底細自是與她無關,便不甚在意。

這時想起,心中竟有些許微妙悔意。

***************

“今日瞧夫人在太尉府上與那小丫頭很是親近。”宋修遠回東苑時,正見穆清着人将自己的嫁妝首飾揀了出來,一一挑看,“這又是如何了?”

穆清從桌上撚起一支銀步搖,掂了掂上頭的長流蘇,答道:“前些日子因出了那檔子事,此番赴滿月宴,賀禮備得急,多有不周之處。今日我在後院聽聞林夫人的長女年後便滿三周歲了,是以我想着給繡繡小娘子的生辰賀禮需更盡心些。正巧和親時随我入夏的還有不少蜀地銀匠,我揀些首飾,讓他們得了空照着模子打一套小的,應是不錯。”

宋修遠解下大氅,站至穆清身側輕嘆:“夫人對那小丫頭倒是上心。”

白日裏宋修遠拜訪完柳氏父子,欲往中堂尋穆清時,正見穆清抱着個女娃娃被從人領着去了後院。如此,他便只好一人幹巴巴地同陸夫人及林夫人道喜。

穆清将手中的步搖放回妝奁,擡首對着宋修遠,嘆道:“我今日算是真真懂得了何為弄璋之喜。”

“何解?”

“今日人人都去逗弄那小公子,卻無人不曾發覺那丫頭身上的采衣比她的身量短了寸餘。今日并非是我主動與她親近,不過是她瞧所有人都去逗弄幼弟,無人應答她,便想尋個人關照她罷了。”

宋修遠欲開口說些什麽,穆清又顧自接道:“生兒弄璋,生女弄瓦,連太尉府都是如此,不知京畿以外又是何景象。”

不想穆清竟心細至此,亦聽明白了穆清言語之中的譏諷,宋修遠一時微窘,擡手摸了摸鼻翼。

他坐在穆清身側,看着她挑挑揀揀,也随手拿起穆清方才過手的一支銀簪,裝模作樣地瞧了起來。

“你手上的鳳挑與這一支是一對。”穆清見宋修遠沉默不言,料想他不喜方才的話頭,便堪堪将話題揭過,笑着從妝奁中取出另一支鳳挑,“并着正鳳冠,是蜀地女子出嫁時的裝扮。”

宋修遠聞言,傾身将手中鳳挑簪入穆清發髻內,“成婚那夜我走得急,竟未仔細瞧夫人盛裝的模樣。”

......

“說笑了,大禮那日我着的是夏朝吉服,何來這些銀飾。”穆清神情淡淡,言語情感亦是淡淡。

語罷,穆清見宋修遠神色微怔,又發覺海棠不知何時領着丫頭退了出去,心中厭煩四下微妙的氣氛,便又言回正事:“是以這些雖華貴,給小丫頭卻不合适了。”

宋修遠回過神來,應道:“随意揀兩件瞧得過去的便可,不過一個小丫頭罷了。”

穆清聽出了他言語間的敷衍之意,微微蹙眉:“正因她是個小丫頭,無人上心,我才想給她些不同的生辰賀禮。依我今日所見,怕是小公子日後大了,連她母親都不對她上心了。”說着,将桌上的首飾一一收回妝奁,将那些挑揀出的簪飾用帕子包起,欲喚海棠入內。

“林夫人所為,的确不合大家之風。”宋修遠依舊坐在穆清身側,以手支頤,笑着瞧着穆清。且不論穆清是如何想的,只論他今日所見,這位林夫人的确少些儀态。

穆清被他盯得心中犯怵,一時倒也忘了海棠那茬,嘴快接道:“這無關大家之風,若是我的女兒,我也定不會讓她着半舊衣裳面見賓客,亦不會讓她因幼弟而徒增怨——”

......

一時無聲,二人皆是怔愣。

以她現下的處境,并着她與莫詞一模一樣的容貌,即便日後回到華蓥,也再難嫁人。是以穆清口中的孩兒,只可能是她同宋修遠的。

自覺失言,她側過頭避開宋修遠深沉的目光,正欲起身,卻不防被宋修遠伸手拂去了手中的簪帕。

穆清回頭瞪着宋修遠,卻見他傾身越過案幾,将頭伏在她耳側輕聲道:“夫人可也是想要個孩子?”

耳畔還能感到宋修遠說話時微微送出的氣息,雙頰亦控制不住地燒得通紅,穆清自然而然地後仰,試圖躲開宋修遠突如其來的親近,卻被宋修遠一眼看破。

宋修遠曲起右臂,将手肘撐在案上,傾身将左臂環過穆清背後,就這樣一手支着案幾,一手箍着穆清的腰背,将她攬到自己面前。

若非二人之間尚隔着一張案幾,穆清幾乎懷疑她就要撞入他的懷裏。

“夫人,我已近半年未能好好歇在床榻上了……”

耳畔傳來一陣暗啞的嗓音,并着絲絲熱氣,似一片薄紗,輕輕撩過她的心尖尖兒。

穆清擡眸,堪堪跌入宋修遠熾熱的雙眸,她欲說什麽,卻恨周身似被禁锢在一張巨網中,動彈不得,只眼睜睜瞧着宋修遠慢慢朝自己俯下臉來。

......

“叩——”屋外傳來一陣刻意壓低了的雜亂人語聲與叩門聲。

伴着聲響,宋修遠的身形頓了頓。

未幾,穆清感到身前的人離了開去,微微松了口氣。

“西南院子裏的紫竹林走水了,夜巡的從人已捉了那放火的蟊賊,正壓在前院等着侯爺前去處——” 海棠在屋外徐徐禀道。

宋修遠心情頗為不妙,未等海棠說完,打斷道:“不過一個放火蟊賊,區區小事何故尋到我頭上。審問清楚緣由,該怎麽辦便怎麽辦吧。”

言罷,不及有所吐息,屋外通報的仆役竟性急地闖了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侯爺恕罪,那蟊賊前幾日便徘徊在府前,只道有要緊東西呈給夫人,小人問他要給什麽,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小人看他衣着普通,模樣潦倒,便将人轟了出去,不想他竟存了這樣的心思,小人不查,小人有罪。”

竟是尋自己的?

穆清很快便從仆役的話中捉到了重點,心底微微訝異。她看向宋修遠,只見宋修遠也朝她看來,疑惑之色從那對漆黑的眸子中一閃而過。穆清朝他微微搖頭,以示不解。

正開口欲再問個究竟,卻看那仆役匍匐在地,渾身抖得厲害,她認出是府門耳房當差的小厮,不忍道:“起來慢慢說,你這樣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又沒頭沒腦地認了罪,毫無章法,甚是繁亂。”

“啧。”

那小厮堪堪将要起身,一聽見宋修遠嘴中溢出的冷哼,吓得又縮回到地上。

“以衣冠外貌視人而罔顧其志,此為過一;未經通報擅闖東苑內帷,沖撞了夫人,此為過二。”宋修遠起身,走至小厮身前,負手而立,聲音擲地有聲,低沉而隐含威嚴。低頭見那小厮仍跪于原處,徐徐續道:“夫人命你起身,你卻枉顧夫人之命,長跪于我二人面前,此為過三。”

那小厮一時跪也不是,起也不是,反倒抖得更厲害了。

宋修遠自知當務之急乃是被綁在前院的縱火之人,又看不慣眼前小厮先前自作主張沖進屋領罪時那副谄媚自薦的模樣,冷聲道:“還跪着作甚?夫人讓你起就起,随我去前院!”

穆清知曉以宋修遠的教養品性,不會平白無故拿仆役出氣,一時不知他何來的火氣。待宋修遠走後,便盯着海棠:“将軍這是......生氣了?”

海棠上前從穆清手中接過簪帕,遞給聞聲進屋的青衣,又上前替穆清卸了發髻。見她面色凝重,悄聲寬慰道:“侯爺這是又将他在軍營中的那副威風擺出來了,夫人莫要擔心。”

......

“噗——”穆清聞言,微怔,不久又不禁微微莞爾。

營中的宋修遠若真是方才那個模樣,只怕雁門關早已在涼國手中,只怪那小厮太沒魄力了些,不過是些言辭令色,便吓破了膽。倒是海棠,穆清不知究竟是她真真如此天真,還是為了寬慰自己故意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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