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蟊賊

且說那門房的小厮,今日栽在一縱火蟊賊身上,也算倒了八輩子血黴。

侯府門外向來不乏借獻寶之機攀龍附鳳的三教九流之輩,而他們這些做下人的都知道府裏的主子素來不喜這些谄媚的無名之徒,是以這些人大抵都被管事好言勸說給送走了。他自打入了鎮威侯府便跟着管事在門房當值,往日裏便也沒少跟着練出了看人的本事。這縱火蟊賊前幾日方被管事勸走,不知怎的近兩日又在府門前徘徊不去,他瞧着這人頭上的花簪礙眼得很,一問又是個江湖游俠,便毫不客氣地轟了出去。

哪想這厮竟想出縱火這損招來,法子忒毒了些,瞧主子鐵青的面色,小厮估摸着還得賠進去自個兒日後的生計不可,不過到底也算是在侯爺面前混了個臉熟。

小厮撓了撓腦袋,看着宋修遠充滿戾氣的背影,蔫蔫地跟了上去。

那自稱江湖游俠的蟊賊不是他人,正是杜衡。

此時他正被迫跪于中堂。雖然被侯府家仆用繩索束了雙手,連長年不離身的梧桐秋也被卸了去,但杜衡的面上卻未曾有絲毫的惱意。他趁那些看官自己的家仆懈怠之時,悄悄挪動身子,将雙膝置于更為安适的姿勢。

已是臘月的天氣,縱然掩了門窗,屋內仍會滲入絲絲不絕的寒意。蜀地居南,極少有這般寒冷的時節,饒是杜衡,在中堂裏跪久了,亦不免趕到周身發寒。想到穆清薄弱的身子,他不禁微微皺眉。

宋修遠進來時正見到跪在地上的人,那人一身墨灰長袍,神色平和,頗有一番收斂恭順的模樣,周身出挑的似唯有發上的墨玉桃花簪。即便是被束縛在地的境況,仍有一股令人難以忽視的從容氣度。

倒是個人物,宋修遠心下思忖。

那廂杜衡遠遠聽見宋修遠的腳步聲,便也擡頭靜靜觀察着這位走近的便宜妹夫,察覺到宋修遠周身的壓迫氣場,眉頭不禁又是一皺。

百聞不如一見,宋修遠戾氣太重,杜衡心底愈發擔心穆清。

兩人就這麽靜靜對望着,誰都不開口。

跟在宋修遠身後的小厮受不住這安靜詭谲的氣氛,顫顫巍巍跑到宋修遠身前,又是撲通跪倒在地:“小人請侯爺責罰。”

宋修遠垂眸看了眼腳邊的小厮,心下不悅,徑直越過小厮走到杜衡面前:“閣下是何方人物?竟深夜至我府縱火?”

“侯爺恕罪,在下蜀中華蓥杜衡,此行奉師傅之命将《江海凝光曲》舞譜獻給穆清公主。”杜衡徐徐答道,不卑不亢。

聞言,宋修遠微微挑眉:“哦?這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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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衡自知理虧,奈何被束着雙手,只得微微欠身道:“深夜縱火委實是在下思慮良久後不得已的下下之策。”

餘下的杜衡沒有明說,宋修遠卻也知曉,如若沒有門房小厮轟人在先,自然就不會有杜衡縱火的下下策。

“倒是我府的不是了。”宋修遠示意杜衡身後的仆役為杜衡松綁,自己則行至桌案前,拿起案上用帕子包起的薄冊,“夜已深,杜郎君若無他事不妨先在府中歇下。至于這舞譜,我自會轉交給夫人。”

杜衡活動了微微酸澀的手腕,起身斂了衣襟,向宋修遠拱手道:“多謝侯爺。只是方才在下一張琴教貴府收了去,此琴乃是師傅所傳,頗為貴重,不是現下在何處?”

宋修遠眸光微閃,先前心中的猜測,經杜衡這一問,印證了□□分。

負手行至坐前,宋修遠沉沉道:“華蓥青徽子之名,我頗有耳聞。夫人頗喜音律,某便想在此處向郎君讨個便宜,借郎君的琴給夫人賞玩幾日。”

杜衡輕聲應了,見宋修遠再無話語,便跟着仆役去了客院。

宋修遠立于屋中,看着杜衡已徹底離開,掀開衣袍坐在卓側,随手抄起那舞譜,細細把玩。

若無意外,這個杜衡,應當就是月初出現在霖縣的抱琴游俠了。

方才觀其形貌,确實自有一番華蓥的淡然之氣,頗具大家之風。但也正是如此,宋修遠深覺這個喜怒不形于色的杜衡,比起出言不遜的厲承,是個更棘手的山芋。

先前穆清被擄之時他接連出現在普華寺與霖縣便已很是可疑,而今自己找上門來,更是不得不防;與其讓這樣一個人大隐隐于市,倒不如直接在府裏将他拘着。

宋修遠信手翻了翻手中的薄冊,只覺其中圖樣扭曲繁複,瞧着眼花,眼風瞟見那小厮竟還衷心耿耿地撲在地上,無奈道:“自行去管事處領罰!”

那小厮連連應聲,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屋裏清淨了,宋修遠索性拿着舞譜回了東苑。

見海棠已退至外間,宋修遠估摸着以穆清嗜睡的性子,早已歇下了,想了想,吩咐海棠去歇了,便轉身去了書房。

他總覺得杜衡來府上的緣由很是可疑,一時卻又難以梳理明白,再瞧這冊舞譜,越看越絕有古怪。宋修遠命林俨連夜将舞譜送至醉園陸離那兒,又從案下取出日前才打好的東西。

但是私心裏,他希望穆清永遠沒有用到這東西的一日。

***************

待宋修遠輕手輕腳地推門進了內室,入眼卻是穆清倚在床榻上翻閱書冊的景象。

屋內大多的燭火已熄,只剩床榻前的火苗,跳躍地閃着昏黃的光,照地穆清映射在床帏內側的身影也跟着搖曳了起來。

室內燃着淡淡的暖香,和着穆清身上那一抹若有似無的馨香,無端氤氲起一股難言的情愫,熏得宋修遠心下又躁了起來。

穆清聽聞門扇發出的聲響,見是宋修遠理完事回來了,便放下了手上的書冊,翻身下榻。正欲穿上鞋襪,晃神間卻被宋修遠一手捉住了腳踝。

握着女子的裸足,分明是登徒子所為。便是從前再親近,宋修遠也從未對她有任何逾矩之舉、狎昵之态。

思及宋修遠出去前的情狀,穆清身形微僵,微微掙紮着腿腳,想要将右腳從宋修遠手中抽出,奈何力氣到底不如宋修遠,右腳在宋修遠手中依舊紋絲不動。

“莫動。”

宋修遠背着燭光,光影在他的臉上投下了淡淡的黃暈,柔和了他平日裏深刻硬挺的眉目,連帶着那道漸漸淡去的疤,也染上了些微潤澤。

聽到宋修遠暗沉的嗓音,穆清無端地燒紅了臉。

就這樣,穆清衣衫不整地坐于床榻邊,宋修遠半跪于她身前,伸手替她套上了雲襪,穿上了靴履,未及穆清有所反應,又将一冰涼事物縛在她的小腿上。

穆清方才從榻上鑽出來,身子還帶了些許被褥的熱意,腿間驟然觸及冰冷事物,不禁瑟縮着打了個寒顫。

待她伸手摸到腿間,竟順手抽出了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

宋修遠看着穆清訝異的神情,微微笑道:“前次我在普華寺撿到了夫人的搔頭,已碎盡了。本想尋匠人在将那斷簪修複,奈何蜀國的繁複工藝,此處的匠人做不出來。我想了想,便打了這柄匕首,倘若日後再遇這樣的事,用着總比搔頭順手。”

穆清聞言更是訝異,這番話,聽着仿佛已篤定這般的事還會再發生。

哪有人盡想着這些不吉利的事情?

想着想着,她竟勾起了嘴角,戲谑道:“難道鎮威侯的名聲竟這般不中用,有那麽多人争着搶着要來擄我?”

宋修遠看着穆清,心下微動。

若沒有鎮威侯府的地位與他這個三品雲麾将軍的名聲,若非早早便被夏蜀兩國許婚,只怕真的會有數不盡的兒郎,甘願為這樣一個美人争相折腰。

英雄自古難過美人關。

“我應早些同你說的,厲承擄你,并非一時意氣,而是背後有人早有預謀。”唯恐穆清憂心,宋修遠不曾與穆清多說厲承之事。但此刻想了想,他還是将這幾日瞞着穆清的事情和盤托出。

“今日來府上燒竹林的,你猜是何人?”

“莫非又是江湖游俠?”從先前小厮沒頭沒腦的一番通報中,穆清已推出事情大概,只在腦中略微将思緒又捋了一遍,便說出了猜想。

“不錯。那游俠兒替他師傅遞了一份禮,正是你先提到的《江海凝光曲》的舞譜。時辰晚了,我便将他留宿在府內了。”

《江海凝光曲》?!

那日她被宋修遠救回,舞譜卻是遺落在了杜衡的馬車上。

今日縱火的蟊賊是杜衡?

穆清聞言頓時僵住。

如此,宋修遠這個時候給她匕首防身,應是料到杜衡與當日之事脫不了關系了?

将穆清的神色悉數收于眼底,宋修遠只道她尚未從前次被劫之中緩過神來,對江湖游俠仍有些懼怕,開口輕聲說道:“無事,我已命人看着他的院子。夫人若不适,近日便少走動吧,左右不過兩三日。”

宋修遠抖出的這些話教穆清心下不寧,如何還能夠平心靜氣地安睡,原本養出來的瞌睡早已悉數不見,眸色恢複清明。

宋修遠被房內的熱氣烘得周身燥熱,瞧見穆清俏生生地面容,難免又想起先前被杜衡打斷的話頭。正欲開口,又見穆清神色躲閃,眼風不住地往他身側瞟去,便也跟着回頭看去。

一張鋪好被褥的小榻。

若論他與穆清分榻而卧的事體,連海棠都被瞞得嚴實,是以這只可能是穆清的手筆。

宋修遠心中微哂,起身拿過穆清手中的書冊,又替穆清放下一側床帏,無奈道:“歇了吧,那冊舞譜我替夫人放在外頭了。”

穆清聞言略松了口氣,依言褪了鞋襪,待得雙腳觸及溫熱的被褥時,沒來由地想到宋修遠在她耳畔殷殷切切說的那句“我已近半年未能好好歇在床榻上了……”

小榻到底不比此處,以宋修遠的身量躺上去,恐真真不好受,她便探過身子去扯宋修遠的袖角:“占了你的床榻終歸是我不好,小榻狹窄,不若今日我去睡小榻。”

不妨被穆清如此拉扯,宋修遠手中的書冊滑落至穆清跟前。

微微颔首,對上穆清那清澈的眸子,宋修遠想起數月前從陽陵回府當夜,他從這對毫無戒備的眸子裏瞧到的,是同樣的溫潤清麗。

似是懂了穆清心中所想,宋修遠俯身拾起書冊,“我平日裏睡慣了營中的行軍床,亦是這般大小,無事。”

從陽陵回府的當夜,面對穆清所謂的真話,他那時是如何想的?

來日方長。

可如今不過月餘,他宋修遠卻已然沒了那徐徐圖之的耐性;他于她,彼時只是初生愛慕。可是經了這月餘的相識,現下宋修遠卻驚覺那床帏內女子的一颦一笑,皆可牽動他周身的心緒。穆清不是一般的大家閨秀,為了這樣一個女子赴湯蹈火,他甘之如饴。

但是穆清于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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