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為盟

略盡地主之誼的宋修遠一邁進院子,便嗅到了一股隐隐的焦味。杜衡仍是昨日的墨色衣袍,正負手背對着他,站于風中盯着院腳那幾叢焦黃的湘竹。

焦竹的氣味雖淡,卻刺鼻。宋修遠微微皺起鼻頭,開口道:“閣下好情致,登府一次,便燒了我府中的竹林。不知下次登門,還預備燒些何物?”

杜衡聽聞聲響,便回過身來朝着宋修遠作了個揖:“侯爺日安。”見宋修遠仍死死盯着身後的竹子,賠禮道:“這些湘竹瞧着毫無生機,本就熬不過這個冬季。下回拜訪,在下便從華蓥背幾捆上好的湘竹向侯爺請罪。”

宋修遠聞言幹笑了兩聲,示意左右屏退出院子,大步邁進了屋子。杜衡見狀,明白宋修遠應有事相談,亦跟進了屋子,順着掩了門。

宋修遠看着杜衡行雲流水的一翻動作,索性開門見山問道:“閣下與厲承是何關系?”

“萍水相逢的江湖之友罷了。”

“閣下以為,憑我侯府的能力,查不出你二人的關系?”宋修遠未理會杜衡似是而非的回應,沉聲道,“我希望閣下親口道出你此行究竟為何?”

杜衡雖比宋修遠虛長了三歲,但對着宋修遠漆黑陰鸷的眸子,一時竟有些透不過氣兒來。不過思及此前已将可能在侯府得到的種種遭遇預演了一遍,至多一死,反倒坦然道:“那舞譜确然只是個幌子。在下乃受人所托,望借獻寶之機得見夫人。”

宋修遠負手而立,仍盯着杜衡的臉,似要将他看穿一般:“月初厲承劫持夫人,與閣下亦脫不了幹系,是也不是?”

還真是樁樁件件都瞞不過,杜衡無奈颔首:“侯爺既已洞悉在下的身份,為何不将在下同厲承一樣,昨夜便直接捆了在下扔去大理寺?”

宋修遠從桌上倒了杯涼茶,遞給杜衡:“若某沒猜錯,閣下的上家同厲承一樣,皆是悅世客棧的老叟?”

見杜衡不曾否認,只默默把玩着手中茶盞,宋修遠續道,“閣下與厲承既是好友,想必也知曉厲承被襲一事。歹人雖仍未被大理寺那些大人們查出來,但依閣下之見,該是何人?”

刺殺厲承一行的歹人身份,宋修遠早有疑惑。

尋常劫匪即便有偷天的膽子,也不會對着朝廷官軍行刺;聯想到厲承言中提及的閱世客棧,宋修遠便猜想應是厲承上家見其行事失敗,又恐其受不住刑法和盤招供,便趁着他未被投入大理寺時及早滅口。

杜衡亦是個明白人,經宋修遠提點,當即想透了各種關節。

宋修遠掀袍坐下,擡手請杜衡也坐了,瞧着杜衡的神色似是了悟,問道:“華蓥青徽子之名,某曾有所耳聞。閣下既師承青徽子,想必定然不會心甘情願受人雇傭行如此之事。既如此,閣下與某做筆交易如何?替某查清悅世客棧背後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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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衡咀嚼着宋修遠提供的信息,問道:“不知侯爺以何作換?”

“閣下的性命。”

細細想來,與悅世客棧的這樁交易,不論結果成敗與否,因涉及到了宮廷侯爵與鄰國公主,個中勢力權益錯綜複雜,作為棋子的厲承與杜衡二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這也是老叟尋到他上他二人的緣由,江湖游俠四海為家,了無牽挂,即便在不知覺間被滅口,亦無人知曉。

但若背後暗藏了鎮威侯府的勢力,那麽保住性命便不成難事。杜衡為人雖曠達,卻尚沒有潇灑至真真正正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境界。宋修遠既然給了他如此良機,他何樂而不為?

更遑論他本就不願傷了穆清,接下悅世客棧的交易,面上與那老叟虛與委蛇,不過也是為求得一個真相。

他這個做阿兄的,自然要竭盡所能查出來,究竟是何人意欲對穆清圖謀不軌。

杜衡略微思索,起身向宋修遠躬身道:“如此,在下的性命便交托與侯爺了。”

宋修遠亦起身,虛扶起杜衡:“杜郎君莫要客氣。”

杜衡順着話頭問道:“不知侯爺是否能就此撤了院子外的護衛?在下替侯爺做事,自然不可日日拘在侯府。”

宋修遠聞言失笑,“那是自然。”

杜衡看着眼前的這個男人,做出拘人這種失禮事情,提出交易有求于己的明明是他,但周身所散發的氣場與那隐隐的戾氣,卻讓人覺得仿佛懇求他人應下提議的是他自己。

同宋修遠的這筆交易雖在他意料之外,但終歸與他此行的目的殊途同歸,甚至更為高明,因此杜衡便也不再客氣,說着便要同宋修遠告辭:“既如此,年結将近,在下便不叨擾府上,這便告辭了。”

“至于在下的梧桐秋,尊夫人既然喜歡,便煩請夫人暫為保管。”

聽聞杜衡提及他的琴,宋修遠有一瞬的失神,不過好在很快想起青徽子一門,大多嗜琴如命,進而便意識到這是杜衡為獲取他信任的另一籌碼,旋即了悟,笑道:“如此某便不多送了。”

“某等着閣下的竹子。”

宋修遠深覺杜衡是個明白人,亦很是贊賞他舉止間的淡然之姿。都道游俠重諾,但即便如此,他仍不能完全信任于一個居無定所的江湖游俠。是以待杜衡出府後,他命人暗中追随杜衡,除卻暗中保護杜衡性命之外,亦是他宋修遠的暗樁,時時盯梢。

若他倒戈同上家聯系,倒也可順藤摸瓜捉了那客棧的老叟;若杜衡真對同自己的這筆交易上心,卻也是個不錯的盟友。

***************

宋修遠回到東苑時,正見穆清信手撥弄着杜衡口中的梧桐秋。

“夫人的琴聲聽着頗不寧靜。”

片刻前,穆清不曾從舞譜中尋到任何信息,便将目光投至梧桐秋上。

晨起時聽從人道這張琴亦是那游俠獻給她的賞玩之物。穆清知曉梧桐秋對琴不離身的杜衡而言有多麽寶貝,是以一時只覺得這是仆役哄她的谄媚之言,聯想昨夜宋修遠的火氣,估摸着是他直接将梧桐秋與舞譜一齊從杜衡那處搜刮了出來。

但是眼下再看這張琴,她倏地便覺其中有什麽奧秘。

見屋內無人,穆清将琴抱入房內,倒置。

梧桐秋之所以為個中好琴,因其取材上等良木,音色有如空谷幽蘭,悠揚綿長。但鮮有人知曉造琴師在制琴時,于它的背後嵌了一個暗匣,這個暗匣對應梧桐秋正面二徽至十二徽的位置,挖得極妙,非但無損于琴音,更是令其清如濺玉,顫若龍吟。

杜衡到底混跡江湖,很多時候僅憑一張琴難以自保,卻又嫌棄刀兵無端折損了他琴客的氣質,是以便往暗匣中藏了一柄短劍。

穆清循着記憶打開暗匣,卻不見那柄短劍。

暗匣中靜靜躺着的,是一張素白布帛!

果真如此!

穆清心底一恸,顫抖着雙手取出那張布帛:

“不管阿謠做什麽,阿兄陪你。”

看着布帛上的十餘字,穆清眼眶泛酸。

阿兄同意她留在郢城了。

日後,在郢城,她不再是孑然一身的穆清公主了。她有阿兄,一個無論她如何都會縱她護她的阿兄。

“窣窣—窣窣——”

屋外傳來一陣響動,心下一驚,穆清以為是青衿回來了,急忙将布帛丢至焚香的爐火中,又将琴抱回案上,擺正。

待聽明白屋外與海棠說話的人是宋修遠後,穆清心底松了口勁兒,暗嘆虧得自個兒動作快,宋修遠可不比青衿容易糊弄。

因這琴明面上是獻給她賞玩的,穆清便裝作什麽都不知曉的模樣,坐于案前極不客氣地信手撥弄着琴弦。

于音律一道,穆清本就無甚心得,便也不去理會宋修遠進門時的戲谑之語。因知曉宋修遠是從杜衡那處回來的,心下極是好奇杜衡現下的處境,謅了個由頭問道:“聽仆役道你将那游俠兒打發了?”

宋修遠颔首應了:“那游俠倒是個人物,自言燒毀了府上的竹子,便要回華蓥背一捆鮮竹來賠罪。”

穆清聞言失笑,腦中似閃過她那阿兄身着書生長袍,背負一捆鮮綠嫩竹的模樣來,雖極其怪異,但若論起她那阿兄的性子,倒是真真能做出這等事。

“可還記得昨夜我同夫人說的,厲承乃受雇于人?”

穆清颔首。

“因可能涉及皇城其他權貴,是以鎮威侯府不便明着出面調查厲承身後的人。我與那游俠做了筆交易,他替我們查出暗處的人,我保他性命。”

見穆清默默不語,宋修遠心底微微糾結,柔聲問道:“不能及早動用府中力量查出背後真兇,夫人可會怨我?”

穆清搖了搖頭,自然不會。

有這片心便夠了。

昨夜的紛擾思慮在杜衡的布帛與宋修遠的三言兩語中消失殆盡,穆清心下安定,便想起另一遭事:“我忘了同你說,今日我與海棠姑姑将下頭仆役的名冊重新修整了一番,已與各處管事通了氣了。調了些人,大抵年後府上仆役會有些變化。”

宋修遠想到昨日那個小厮,這般品性的确不适合門房的工作,随口問道:“因昨日那小厮?”

穆清想這其中雖有她揪細作的私心,但起因約莫着都是這個倒黴催的小厮,便應道:“正是,這般油嘴滑舌,已被我提去跑腿了。”說罷突然意識調動府中仆役,怎麽也不算小事,她卻直接在宋修遠面前先斬後奏了,一時唯恐宋修遠生氣,補救道:“名冊還在此處,你可要瞧瞧?若是何處不對,也好指出來?”

宋修遠輕笑。

穆清心底正思索着是否要将府內細作一事告訴宋修遠,他卻揉了揉她的腦袋:“無事,這般小事無需樁樁件件都同我知會,夫人定了便好。年關将近,這陣子辛苦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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