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歸雲

歸雲山坐落于黔中道與嶺南道的交界處,山脈蜿蜒綿長,綠植蔥茏,景致奇佳,是一個養人的好去處。

因被申屠骁的三場比試耽擱,今年宋修遠帶着穆清出行較往年晚了将近十日,為了趕上祖母裕陽大長公主的生辰,出了京畿便只得馬不停蹄地一路南下。時隔九月,穆清又一次體會到了日夜跋涉的艱辛滋味。

但是心境到底是不同的。

歸雲山不似郢城郊外的崇明山那般,只有孤零零的一座山峰。一路上聽宋修遠所言,歸雲山上共有奇峰三十六處,每一處各有奇景。山間叢林交雜,山勢多詭嬗變。也正是因為歸雲山奇險的地貌,若非有山民帶領,或熟知個中岔道,否則極易迷失在茫茫山林之中。

宋修遠與穆清趕到歸雲山麓的時候,正是二月十一日初晨。

穆清問過宋修遠,二十三年前裕陽大長公主離京時只帶了貼身的蘇嬷嬷和一位侍衛,然而自打七年前蘇嬷嬷去世後,大長公主身邊便也只剩一個蘇嬷嬷從前收養的丫頭了。既如此,穆清也不便帶着太多的丫頭仆役,海棠需留在府內代她處理各種瑣事,青衣又被海棠留了下來,她便只能令青衿跟在身邊。

大長公主的宅邸在歸雲山第十九峰下的一個山谷內,然而車馬到了山腳便難以前行,餘下的山路只得靠着雙腳一步一步走。宋修遠自己沒什麽,但思及穆清嬌養的身子,便想在臨近的縣邑雇一頂軟轎,卻被穆清婉拒了。

宋修遠識路,她跟着他慢慢走着便好。

歸雲山內雲霧缭繞,草木蔥茏,穆清置身其間,望着滿目的蒼翠碧色,嗅着山水樹木獨有的腥甜氣息,恍若又看到了昔日華蓥的面貌。

“可是累了?”宋修遠見穆清不知不覺便慢下了步子,亦停下腳步,回頭問道。

他們此刻所處的位置正在山脊上,回首順着來路的兩側望去,一條河流從山間蜿蜒而出,昨夜停留過的縣邑風貌盡收眼底。此情此景,一如當初她背着藥簍,站在華蓥山腰上,俯瞰着山底的賨城。

穆清回過神,搖頭笑道:“我沒那般嬌氣,不過是被眼前景致迷住了。”

宋修遠順着穆清的目光望去,亦笑了:“歸雲山并着山底筠城的風景,确然是夏國一絕。我初初見到時,亦生出無限豪情。這便是夏國江山,祖輩父輩用鮮血生命打下的土地。”

穆清快步走至宋修遠身側,從宋修遠手中,好奇問道:“你初來歸雲山,又是何種情境?”

宋修遠邁步,與穆清并肩緩緩走着:“祖母歸隐後不想為凡塵俗世所擾,便定下了規矩,唯有宋氏族人可在生辰之時尋她。父親母親重孝,若非邊境起了戰事,年年二月都會帶我至歸雲山拜訪祖母。初來時我不過五歲小童,便只能跟着母親坐在轎中。七歲後入了軍營,再來歸雲山時父親便不允許我躲在轎中了。父親教我用腳一步一步丈量歸雲山的土地,一點一點看盡四處額風光,而後教我體會到了何為錦繡山河。”

穆清靜靜聽着宋修遠所言,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悄無聲息地放慢了步子,漸漸又停了下來。

Advertisement

宋秀遠走出幾丈遠,回頭看着穆清:“又如何了?”

從前他與林俨進出歸雲山時,至多三個時辰便可走到大長公主的宅邸,今日他們四人已行了近兩個時辰,卻仍剩下了大半路程。

心底微微着急。

可他又不覺得惱,想繼續同穆清這般漫步山間。

矛盾得很。

穆清默默地在心底數着數,倏地擡首,眼眸清亮,笑意盈盈的望着他:“我的心境不及阿遠那般豪氣吞雲,我的腳步亦不如阿遠可鞭撻雁門,我心裏只能裝下一點點事,我的腳步亦只能丈量一點點距離。就如......”

目光下移。

“就如阿遠此刻與我僅隔了七個步子。”

不及宋修遠有所回應,穆清已邁開了步子顧自數了起來:“一,二,三,四,五,六......”

宋修遠的步量遠大于穆清的,他七步的距離,換做穆清需走九、十步。穆清踩完第六步,見自己與宋修遠之見仍隔了一段距離,擡着一腳,歪歪扭扭地站着,一時有些犯怵。

漫不經心的撩撥,最是要命。

看着穆清為難的模樣,宋修遠當即向穆清邁開步子,伸手将穆清拉入懷中:“餘下的一步,我來尋夫人便好。”

從前她千裏迢迢,自蜀都錦城遠嫁而來,日後便只需安心待在他身邊,所有的煩擾,他都會先行一步,想法子預先為她除去。

......

“林大哥,慢些走,我快跑不動了!”

落在後頭牽着馬兒提溜着行李的林俨青衿二人此時方才匆匆趕上,青衿話音方落,就見宋修遠與穆清二人正襟危坐地等着他們。宋修遠長身玉立,負手站在穆清身側。穆清則紅着臉坐在一旁的石臺上,側頭看着山下的景致。

見二人跟上了,宋修遠朝着林俨淡淡道,“時辰不早,走吧。”

穆清聞言,目光直直略過其餘三人,起身拍了拍衣裙,垂首靜靜跟在宋修遠身後,默默不言。

無人發聲,四下靜谧,只聞山間清風拂過林子的婆娑之聲。

青衿覺得氛圍略詭谲,忍不住擡首戳了戳林俨的胳膊肘,悄悄問道:“林大哥,侯爺與公主這是怎麽了?”

林俨:“我們出現得不是時候......”

***************

宋修遠料得不錯,待他們四人行至第十九峰下的山谷時,已是夕陽西下的光景。

山谷入口處有一座十餘戶人家的村子,過了村子再行□□裏便到了大長公主的宅邸。

“郎君來了!”早有一位二十出頭的農婦在院門口候着,遠遠見到宋修遠,便熱情地招呼開了。

待四人走近後,這位農婦方才看宋修遠身後的還藏了一個美貌的年輕娘子。見穆清神情嬌羞,農婦當即便明白了,笑道:“兩年不見,沒想到郎君竟已娶妻了!小夫人好生漂亮!郎君真真好福氣!”

穆清朝那農婦笑了笑,大方應了。

從青衿手中接過行李,農婦見穆清衣着幹淨素雅,雖為新婦,但舉止間毫不怯場,再比對着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衫與用木簪盤起的單髻,紅着臉道:“外頭的貴人到底不一樣。鄉下人粗鄙,小夫人見笑了。”

實則穆清今日為了進山方便,已換上了檀色便服。穆清面上仍留着登山時的酡紅,加之身上的窄袖袍服,一時竟顯出一股飒爽之氣來。

“一時忘了,我姓沈名梨,夫家姓李,小夫人喚我一聲李嫂便好。”

沈梨打小便有一個古怪毛病,見了皮相生得出衆的人便走不動路。幼時便是偶然見了裕陽大長公主一面,驚嘆大長公主的容貌氣度,這才粘着大長公主身邊的蘇嬷嬷不肯走了。蘇嬷嬷不忍她一個小女娃獨自飄零世間,便留在了身邊。

此番見穆清姿色傾城又平易随和,沈梨登時又粘上了穆清,不停地噓長問短。

縱使先前已支會了穆清,告訴她裕陽大長公主居于此處掩了身份,但宋修遠到底怕沈梨性子直率,言語間唐突了穆清,便逮着一個時機,插嘴問道:“祖母可安好?”

沈梨這時才将注意從穆清身上挪開,笑應道:“還是老規矩,老夫人今日晨便去了後頭的林子裏,看這天色,估摸着不久便回來了。”

宋修遠聞言颔首,複又與沈梨寒暄起來。

穆清聽着二人你來我往,心底暗生疑窦。

待沈梨将二人領入廂房後,又帶着青衿離去後,穆清方問道:“後頭林子裏可是住了什麽人?”

“祖父身死後随先帝葬在安陵外,祖母便替祖父在此處置了一座衣冠冢。”宋修遠替穆清倒了杯涼水,“每年的二月十一,祖母總會去陪着祖父。”

穆清知曉宋修遠的祖父二十三年前戰死雁門沙場,自那以後,裕陽大長公主便求陛下收回輔國大長公主的冊封,無心輔政,歸隐山林。

裕陽大長公主那樣雷厲風行的一個人,心底亦有躲不開去的私情,棄置偌大的鎮威侯府與新帝朝政不顧,想來亦是愛極了宋老侯爺。

所幸這話是對着宋修遠問出口的,若是一會兒傻傻地當着裕陽大長公主的面提及,不知裕陽大長公主聽了又會怎樣傷情!

放下手中的杯盞,穆清被壓在心底好幾日的不安又湧了上來,神情恹恹道:“我還有許多不懂之處,若是出口傷了祖母,如何是好?快同我說說,還有哪些話是不能當着祖母的面提的?”

“問那傻小子作甚?丫頭你何不直接來問我?”宋修遠尚未開口,便有一道暗含威儀的嗓音傳來,略顯滄桑,卻中氣十足。

!!!

意識到來人是誰後,穆清心頭一窒,全身上下都不太好。方才廂房的門并未阖上,不知裕陽大長公主何時起竟站在了屋外。

“祖母。”宋修遠躬身行禮。

“穆清見過祖母,祖母萬福。”穆清亦迅速地回身,屈膝行禮。

裕陽大長公主走入廂房,朝宋修遠淡淡地瞟了一眼後便不在搭理他,轉而頗有興味地看着穆清:“想要傷了我,你這小丫頭的道行恐怕還淺了些。”

穆清不辨裕陽大長公主言語中的态度,依舊保持着先前的姿勢,默默不言。

“此處又非京畿,不必拘禮了。”裕陽大長公主看着守禮刻板的宋修遠,又看看一時拘謹的穆清,忽而覺得無趣,對着穆清嘆道,“年紀大了,眼神便不如從前了。屋裏頭暗,你走出來些,讓我瞧瞧你。”

穆清依言向前行去,緩緩擡首,迎着裕陽大長公主的目光望了回去。

裕陽大長公主的目光清亮而平和,那裏盛着數十年歲月積澱而得的氣韻,卻毫無尋常老者的混沌憂郁,反而飽含幼童般的澄明清澈。

穆清受着大長公主的打量,心底不禁驚嘆,究竟怎樣的人才能生就這樣的一雙眼!

同類推薦